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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時代治亂與文風

古人對于影響文學風貌的諸種時代因素,首先重視的是政治的盛衰。在古人的觀念里,政治盛衰直接影響文學藝術的風貌,而從文學藝術的風貌中,也可以觀察出時代的政治狀況。《禮記·樂記》說:“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十三經注疏》,第1527頁。在先秦,詩樂合一。所以這里所謂治世之音、亂世之音與亡國之音也包括詩歌在內。《樂記》認為詩樂是由人心所生的,其本源在于“人心之感于物”同上。,而不同的外物外境就引起不同的感情,不同感情的外現,便形成不同風格的作品。治世、亂世和亡國的時代,人們所處的環境不同,心境不同,其作品風貌自然有很大的差異,所以說“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漢代《詩大序》也有相同的說法,可見這是儒家傳統的詩學觀念。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里,列舉了不同時代的詩歌來說明盛世與衰世的文學風格的差異:


昔在陶唐,德盛化鈞,野老吐“何力”之談,郊童含“不識”之歌。有虞繼作,政阜民暇。“薰風”詩于元后,“爛云”歌于列臣。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詠功;成湯圣敬,“猗歟”作頌。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文心雕龍義證》,第1653—1657頁。


劉勰對此總結說:“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同上書,第1657頁。朝廷政治情況的變化,總是影響并反映到歌詩之中。政治清平的時代如堯舜時代,人們心情歡樂,其歌詩聲調寬和。所以有《擊壤歌》、《南風歌》、《卿云歌》這些淳樸平和的歌聲。周太王、周文王講德治教化,受其影響《周南》、《豳風》有中和之美。而政治昏暗之世,如周厲王、周幽王時代,文學藝術也隨著呈現哀傷怨怒的風格,所以出現《板》、《蕩》這種憤怒指斥統治者昏暴的作品。《詩·大雅·板》序:“《板》,凡伯刺厲王也。”《十三經注疏》,第548頁。又《蕩》序:“《蕩》,召穆公傷周室大壞也。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故作是詩也。”同上書,第552頁。周朝自平王東遷,政治越發微弱,所以有《黍離》這種悲哀憂憤之作。《王風·黍離》序云:“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同上書,第330頁。其詩沉痛浹骨,一唱三嘆,真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

中國古代批評家從歷代的文學發展情況來說明政治興衰、社會治亂與文學風格的關系,卻很少從理論上闡述這種關系。清初批評家汪琬試圖解釋這種關系,他在《唐詩正序》中說:


當其盛也,人主勵精于上,宰臣百執趨事盡言于下,政清刑簡,人氣和平。故其發之于詩率皆沖融而爾雅。讀者以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也。及其既衰,在朝則朋黨之相訐,在野則戎馬之交訌,政煩刑苛,人氣愁苦。故其所發又皆哀思促節為多,最下則浮且靡矣。中間雖有賢者,亦嘗博大其學,掀決其氣,以求篇什之昌,而訖不能驟復乎古。讀者以為變,作者亦不自知其變也。是故正變之所形,國家之治亂系焉。人才之消長,風俗之污隆系焉。(清)汪琬:《堯峰文鈔》卷二六,《四部叢刊》本,第231頁。


汪琬認為文學風格決定于“人氣”,即人的感情、情緒、心態,而“人氣”又是由國家治亂所決定的。文學風格是在時代治亂的影響下不自覺而形成的,而且這種形成也是難以抗御的。

變風、變雅之說也是古代時代風格理論中重要的部分。正變之說最早見于《詩大序》。《詩大序》說:“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十三經注疏》,第271頁。鄭玄《詩譜序》有更為具體的論述:


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于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后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后,邶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十月之交》、《民勞》、《板》、《蕩》,勃爾俱作,眾國紛然,刺怨相尋。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絕矣。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十三經注疏》,第262—263頁。


所謂變風、變雅是衰世之音、亂世之音,產生于王道衰、紀綱絕之時代。鄭玄認為,變風變雅產生于西周中衰以后。后人對此劃分頗有異議,如被當作正風、正雅的《周南》、《召南》并不都作于周初,而且其中也有反映“禮義廢、政教失”的內容。但是從總體上看,西周前期和西周后期至東周這兩個時期詩歌的精神風貌是不同的,批評與諷刺現實的確是后一時期作品的重要特色。這種詩歌的正變理論,深刻地揭示了社會政治對詩歌內容、風格的巨大影響,包含著詩歌是社會現實生活反映的合理觀點。

從政治上看,亂世當然不能與治世、盛世相比,但從認識與審美的角度看,亂世之音、亡國之音與治世之音同樣有價值。“亡國之音”在中國古代有兩種意思。《史記·樂書》:“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張守義《正義》:“亡國,謂將欲滅亡之國,樂音悲哀而愁思。”此其一。《禮記·樂記》:“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陳澔注引帥曠曰:“此師延靡靡之樂”,此其二。前者指國家將亡,人民困苦,故音樂多哀思;后者指靡靡輕浮之樂。本文所指是前者。孔子在整理《詩三百》時,保存了許多變風、變雅之作,可見他欣賞這一類作品。文學史上許多優秀的作品產生于動亂的時代。劉勰指出建安文學“雅好慷慨”,“梗概多氣”的風格特征,是因為“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社會原因所形成的。《文心雕龍義證》,第1694頁。漢末,獻帝遭亂離遷徙,建安時代,曹操集團平定北方,亂世中有統一天下之志,所以文人們志深筆長,有建功立業之壯志;同時動亂的現實,又令人慷慨悲涼,反映到文學作品便形成了剛健慷慨的建安風骨。

清代黃宗羲對“正變”有特別的論述:


《風》自《周南》、《召南》、《雅》自《鹿鳴》、《文王》之屬以及三《頌》,謂之正經;懿王、夷王而下,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此說詩者之言也。而季札聽詩,論其得失,未嘗及變。孔子教小子以可群可怨,亦未嘗及變。然則正變云者,亦言其時耳,初不關于作詩者之有優劣也……向令《風》、《雅》而不變,則詩之為道,狹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動鬼神乎?是故漢之后,魏、晉為盛;唐自天寶而后,李、杜始出;宋之亡也,其詩又盛;無他,時為之也。(明)黃宗羲著,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0冊《陳葦庵年伯詩序》,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頁。


他認為亂世或亡國的時代,文章往往興盛。“夫文章,天地之元氣也。元氣之在平時,昆侖旁薄,和聲順氣,發自廊廟,而鬯浹于幽遐,無所見奇;逮夫厄運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蕩而出,擁勇郁遏,坌憤激訐,而后至文生焉。”《黃宗羲全集》第10冊《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第34頁。社會變化越激烈,“元氣”就越充沛,文學也越興盛。這就是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清)趙翼著,李學穎、曹光甫校點:《甌北集》卷三三《題元遺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72頁。了。黃宗羲的說法不免有點偏頗,不過許多偉大的作家和作品產生于動亂的時代,卻是一個事實。西方也有相類似的說法。法國18世紀大思想家狄德羅說過:“什么時代產生詩人?那是在經歷了大災難和大憂患以后,當困乏的人民開始喘息的時候。那時想象力被傷心慘目的景象所激動,就會描繪出那些后世未曾親身經歷的人所不認識的事物。”見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上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71—372頁。這是因為在亂世中一切社會矛盾都暴露無遺,給作家提供了現實的材料。在亂離之中,作家對生活與人生的體驗更為深刻全面,視野更為開闊,感情更為豐富。而且由于動亂,統治者失去對思想的統治,文人的思想也更為大膽開放。這一切都有利于創作。更何況,從審美的角度看:“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唐)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荊潭唱和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62頁。故黃宗羲認為變風變雅更能“感天地而動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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