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才性與風格
研究作家的個性心理特征與藝術風格之間的關系,至今仍是一個難題。下面我們對古人一些主要觀點作簡要的介紹。
個性是指在一定生理素質基礎和一定社會條件影響下,通過社會實踐形成并發展起來的個人比較穩定的心理特征的總和,它包括性格、氣質、興趣、能力等因素。對于影響藝術風格的個性諸因素,古人注意力較為集中的是作者的性格與才思兩大方面。劉勰《文心雕龍·體性》以賈誼、司馬相如、揚雄、劉向、班固、張衡、王粲、劉楨、阮籍、嵇康、潘岳、陸機十二位作者為例,說明作者的情性(主要是性格)決定了作品的風格。如賈誼年輕才高,意氣英發,“故文潔而體清”。司馬相如性格高傲夸誕,所以其作品過于夸飾,“理侈而辭溢”。揚雄性格沉默寂靜,所以其作品內容深隱,意味含蓄。王粲性情急躁敏銳,所以文章鋒芒外露,構思敏捷。劉楨氣褊,其作品“言壯而情駭”。阮籍倜儻不羈,“故響逸而調遠”。嵇康尚奇任俠,性烈才俊,其作品志趣高曠,文采壯烈。潘岳其人輕浮而機敏,其作品詞鋒顯露,音韻流暢。陸機則矜持莊重,“故情繁而辭隱”,與潘岳形成鮮明對比。劉勰認為,情性與風格是一致的,“觸類以推,表里必符”。即就大體言之,文如其人。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說:“此語甚明,蓋謂因文觀人,亦但得其大端而已。”
可見劉勰對于個性與風格的觀點比較通達圓融。
自劉勰之后,從作者的性格來討論藝術風格的人甚多,如:
儲詠曰:“性情褊隘者,其詞躁;寬裕者,其詞平;端靖者,其詞雅;疏曠者,其詞逸;雄偉者,其詞壯;蘊藉者,其詞婉。”
大都其詩瀟灑者,其人必鬯快;其詩莊重者,其人必敦厚;其詩飄逸者,其人必風流;其詩流麗者,其人必疏爽;其詩枯瘠者,其人必寒澀;其詩豐腴者,其人必華贍;其詩凄怨者,其人必拂郁;其詩悲壯者,其人必磊落;其詩不羈者,其人必豪宕;其詩峻潔者,其人必清修;其詩森整者,其人必謹嚴。
以上論述都把作家的性格氣質作為形成文學風格的主觀因素。一般而言,這是有道理的。性格是個性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代表了作家個性的特點,是作家核心的心理特征。作家的氣質、興趣、能力、習慣受到性格的影響,而且在創作過程中,作家的性格特征必然貫穿于對生活的感受、反應、選擇、加工、改造和表現方式之中,所以可以說性格是決定作家藝術風格的最基本因素。一般地說,作家的性格總是反映在其藝術作品之中,從而形成鮮明的藝術個性。宋代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七:
白居易賦性曠達,其詩曰:“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此曠達者之詞也。孟郊賦性褊隘,其詩曰:“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此褊隘者之詞也。
又惠洪《冷齋夜話》卷三:
少游謫雷,凄愴,有詩曰:“南土四時都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如石,一時忘了家鄉。”魯直謫宜,殊坦夷,作詩云:“老色日上面,歡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輕紗一幅巾,短簞六尺床,無客白日靜,有風終夕涼。”少游鐘情,故其詩酸楚;魯直學道休歇,故其詩閑暇。至于東坡,《南中》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則英特邁往之氣,不受夢幻折困,可畏而仰哉。
這種論述文如其人的例子不勝枚舉,尤其在直接抒發思想情感的文藝樣式中,這種關系就更為明顯了。
不過在性格與藝術風格的關系上,有些問題仍值得注意。性格對風格形成無疑具有不可辯駁的巨大作用,但必須指出,作家的性格乃至個性,本身并不等于創作個性,盡管兩者有密切的關系。作家的個性是形成其創作個性的基礎,創作個性是作家個性在創作實踐過程中的體現。創作個性主要體現在作家獨特的感受方式,以及在藝術傳達過程中獨特的構思與表現方式之上。如對題材的選擇和感受,對其表現對象作藝術的概括、提煉、加工、改造、想象、虛構、表達上顯示出來的獨特性。文學風格從本質上來說,是創作個性的直接體現,作家的個性只有通過審美這個中介才對藝術風格起作用。要使作家的個性心理素質在創作中獲得肯定,并在作品中鮮明地表現出來,還必須經過作家創作活動的再塑造。作家的個性與創作個性的統一,還有一個形成過程。從這個意義上看,“文如其人”之說便有其不夠嚴密之處。江盈科說:“其詩瀟灑者,其人必鬯快;其詩莊重者,其人必敦厚。”通常的確如此。但薛雪倒過來說:“鬯快人詩必瀟灑,敦厚人詩必莊重,倜儻人詩必飄逸,疏爽人詩必流麗,寒澀人詩必枯瘠,豐腴人詩必華贍,拂郁人詩必悽怨,磊落人詩必悲壯,豪邁人詩必不羈,清修人詩必峻潔,謹敕人詩必嚴整,猥鄙人詩必委靡:此天之所賦,氣之所稟,非學之所至也。”
情況未必絕對如此。因為從性格到相應的創作個性的形成,只是一種可能性,暢快的人并不一定都能夠寫出瀟灑的詩來。創作畢竟需要天賦、才能與實踐。
再者,作家的個性與創作個性畢竟屬于不同的系統,兩者的關系十分復雜,并非簡單的對應。個性是一個復雜的結構,并非所有的因素都直接影響著風格的形成。揮金如土者未必用墨如潑,直率磊落者不妨含蓄蘊藉,嚴謹誠實者也可以虛構夸張,口舌木訥者的文章或許如瀉水懸河。反而言之,文章華麗綺靡的人未必錦衣玉食,驕奢縱逸;文風質樸者也未必克勤克儉,簞食瓢飲。總之我們不可簡單地把作家的性格與其創作個性完全等同,把作家的生活風格與其藝術風格混為一談。只有通過審美中介與創作實踐,作家的個性才能形成創作個性。
除了性格之外,才性、才思也是古人非常重視的問題。在魏晉南北朝,人們用才性論的觀念來品人評文,認為人稟受不同的氣,故形成各種才性,才性是人形成個性特征的首要因素。劉邵《人物志》論述了“人稟氣生,性分各殊”之理。他說:“夫容之動作,發乎心氣。心氣之征,則聲變是也。夫氣合成聲,聲應律呂,有和平之聲,有清暢之聲,有回衍之聲。夫聲暢于氣,則實存貌色。”(《九征》)曹丕還把氣論引入文學批評,指出氣是形成創作個性的決定因素。葛洪則把才性與才思結合起來說:“夫才有清濁,思有修短,雖并屬文,參差萬品。或浩瀁而不淵潭,或得事情而辭鈍,違物理而文工。蓋偏長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
葛洪認為作者才性有清有濁,才思或長或短,故作文的成就與風格就千差萬別。
劉勰把作者的個性因素析為才、氣、學、習四方面。作者的才、氣、學、習反映到作品之中,便形成不同的創作風格:“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文心雕龍·才略》評論了歷代作家的創作,其中論及作者才思與文學風格的關系,其“贊”說:“才難然乎,性各異稟。”
把才與性聯系起來,看到才性對文章寫作的影響。在具體的作者批評中,也多次提到他們的才思與其文學風格的聯系。如曹丕與曹植兄弟二人才思不同:“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
由于二人才思各有特點,所以所擅文體不同,風格也異。又如陸機、陸云兄弟:“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龍朗練,以識檢亂,故能布采鮮凈,敏于短篇。”
陸機才思豐贍,求其深廣,所以其風格工巧繁縟;而陸云才思朗練,故風格清省鮮凈。
劉勰在《神思》篇中論及在創作構思和表現過程中作家不同的個性:“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沉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瑀據案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劉勰把他們分為兩大類型的作者,其構思不同:“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后,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
從劉勰所舉的具體作家的例子看,思維敏捷的作者,其才華穎出駿發,其寫作一氣呵成,文風和暢,文潔體清,如賈誼、曹植、潘岳等。而“覃思之人”構思遲緩,反復研慮,求深求廣,故作品風格豐贍細密,繁縟艱深,如揚雄、桓譚、張衡、左思。《镕裁》篇中也認為:“思贍者善敷,才核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顯。”
才思豐贍者善于敷陳鋪張,才思精核者擅長刪削。故前者作品鋪張繁密,后者作品簡約蘊藉。
關于作者的“才”,古來所論者甚多。那么,“才”究竟包括什么內容呢?清代徐增在《而庵詩話》中認為“詩本乎才,而尤貴乎全才”:
夫才有情、有氣,有思、有調,有力、有略,有量、有律,有致、有格。情者,才之醞釀,中有所屬;氣者,才之發越,外不能遏;思者,才之徑路,入于縹緲;調者,才之鼓吹,出以悠揚;力者,才之充拓,莫能搖撼;略者,才之機權,運用由己;量者,才之容蓄,泄而不窮;律者,才之約束,守而不肆;致者,才之韻度,久而愈新;格者,才之老成,驟而難至。
這里的“才”,包括作者主觀因素的許多方面,這些內容綜合起來,大體上就形成了作者的創作個性。
對影響作家作品風格的主觀因素,古人所論主要是性格與才思兩個方面。除此之外,古人還常論及作家的修養、學識與品格,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將在其他章節作專題論述,這里暫不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