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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文如其人”辨析

古人通常認為,文如其人。這就是說,文品與人品、風格與個性是一致的。關于文品與人品的關系,我們在下章再作討論,這里集中探討作品的風格與作家的個性是否一致的問題。

一般而言,文藝作品作為一種精神產物,總是要反映出作者的個性特征來。作者的性格、氣質、興趣、才能、習慣等不同的主觀因素互相依存、互相影響、互相制約而構成一個有機整體。在長期的創作實踐中,作家的個性通過審美中介,形成對于生活獨特的感受方式、理解方式和傳達方式,從而進一步形成了創作個性,因而對作品的藝術風格起著主觀制約作用。從這個角度來看,“文如其人”之說總體上是有道理的。

但是,“文如其人”并非處處適用的定律,實際上,有時存在文與人不相符的情況。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首先,生活中的個性與藝術創作個性有密切關系,但畢竟不能簡單等同。藝術是掌握世界的特殊思維方式,要使個性心理因素在創作中獲得肯定,作家必須在創作實踐中不斷探索,逐步找到適合自己個性特征的表現方式。而且藝術創作一般都經過向前人學習、模擬前人作品的過程,并非每個作者都能通變創新,自成一家。若因襲前人作品而不能超越,其作品的風格自然也是模擬而得,不一定與作者個性一致。尤侗說:“有人于此,面目我也,手足我也,一旦憎其貌之不工,欲使眉似堯,瞳似舜,乳似文王,項似皋陶,肩似子產,古則古矣,于我何有哉?今人擬古,何以異是?”(清)尤侗:《西堂雜組》二集卷三《吳虞升詩序》,清康熙刻本,第8頁。模擬太過而失去自己原有的面目,也就談不上“文如其人”了。

其次,文學風格不僅僅由作者的主觀因素所決定,在某些情況下,客觀因素如時代風氣、文體體制等的影響遠遠超過主觀因素,作者的個性被消融于客觀因素而隱蔽不見了。這種情況下,文與人就不一定一致了。沃爾夫岡·凱塞爾在《語言的藝術作品》“風格”一章中,對“風格就是本人”的“天真的信念”提出異議,指出:


盛行的風格規律、公共的嗜好、代表性的模范、世代、時代等等,它們統通對創造作品的作家發生影響,正如選擇的類別本身已經對他們發生影響一樣。它們抓住了作家,把他帶到這里來,對他施加暴力。〔瑞士〕沃爾夫岡·凱塞爾著,陳銓譯:《語言的藝術作品:文藝學引論》第二部第九章“風格”A之五,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73頁。


他認為“風格就是本人”的說法不確切,因為作品的風格實際上包含了許多超越本人的東西。他舉例說,各種文體類型本身“有一些規定風格的力量”,作者在創作不同文體時,要服從不同風格規律的支配,所以同一個作家在不同文體的創作中往往具有完全不同的風格,如莎士比亞的戲劇與其十四行詩,歌德的《葛茲·封·伯利欣根》和《少年維特之煩惱》風格都不相同。而且有一些風格不僅僅是個人的,也是整個時代的,例如巴洛克時代許多人在當時盛行的詩學和風格學的統治下,采用了一種不適應自己創作個性的華麗風格,這是一種“超個人的風格力量”在起作用。凱塞爾認為在風格研究中有兩種觀念不準確:一是認為“作家整個的人格都要參加創造活動”,一是認為“只有作家的人格才參加創造活動”。

沃爾夫岡·凱塞爾的觀點有可借鑒之處,我們對傳統風格學中“文如其人”的理論應加以具體分析。的確,在通常情況下,作家個性對風格的形成起著主導和決定作用,但是除此之外,時代、民族、文體、地域等客觀因素也影響著文學風格的形成,有時它們甚至起著更重要的作用。下面我們舉例說明。

雪萊說過:“在任何時代,同時代的作家總難免有一種近似之處,這種情形并不取決于他們的主觀意愿。他們都少不了要受到當時時代條件的總和所造成的某種共同影響,只是每個作家被這種影響所滲透的程度則因人而異。”(《伊斯蘭的起義·序》)〔英〕雪萊著,王科一譯:《伊斯蘭的起義》(原序),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6頁。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也說:“人囿于氣化之中,而欲超乎時代土壤之外,不亦難乎?”《懷麓堂詩話校釋》第66則,第179頁。所論甚確。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舉唐太宗李世民為例:“唐文皇手定中原,籠蓋一世,而詩語殊無丈夫氣,習使之也。”《歷代詩話續編》,第1003頁。因為李世民盡管是雄睥一世的君主,但唐初詩壇沉浸在“梁陳宮掖之風”里,李世民受其影響,也作宮體詩,其風格輕靡,“殊無丈夫氣”。又如陳子昂,其詩歌風骨端翔,但其文章仍沿襲六朝文風,不脫駢儷卑弱之體。馬端臨說:“陳拾遺詩語高妙,絕出齊梁,誠如先儒之論。至其他文,則不脫偶儷卑弱之體,未見其有以異于王、楊、沈、宋也。”(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三一《經籍考》五八按,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844頁。八股文是束縛思想、戕害性靈的文體,但明代以來,以八股文取士,讀書人幾乎沒有不受八股文影響的。李贄在當時是思想解放的代表,尚高度評價八股文。他批評當時有人輕視八股時說:“彼謂時文可以取士,不可以行遠,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時矣。夫文不可以行遠而可以取士,未之有也。”(明)李贄:《焚書 續焚書》卷三《時文后序》,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7頁。高明如李贄,尚且如此,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明代著名的文學家如劉基、方孝儒、于謙、李東陽、唐順之、歸有光、顧憲成、袁宏道、艾南英等人都是八股文的名家,而且像唐寅、湯顯祖這些不拘格套、獨抒性靈者,也是八股文寫作的好手。唐寅八股文方正嚴潔,近于老師宿儒;湯顯祖的八股文寫得佳麗名雋,自成一家。假如只從八股文寫作這一點來看,說文如其人就不準確了。不僅八股,其他類似八股的模擬、代言性文體,都需要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放棄自我,向模擬或代言的對象看齊。

況周頤云:“晏同叔賦性剛峻,而詞語特婉麗。蔣竹山詞極秾麗,其人則抱節終身……國朝彭羨門孫遹《延露詞》吐屬香艷,多涉閨襜。與夫人伉儷綦篤,生平無姬侍。詞固不可概人也。”況周頤著,王幼安校訂:《蕙風詞話》卷一,見《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19—20頁。其實這種情況并不足怪。古人寫作講究體制,傳統的詞學觀念以詞為艷科,以婉約秾麗為宗。詞人寫作就要順從詞體的風格要求,在這“盛行的風格規律”的面前,詞人們可能要采用與自己個性不完全一致的風格。晏殊的賦性剛峻,而詞語殊婉妙,如王灼《碧雞漫志》所言:“晏元獻公、歐陽文忠公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見《碧雞漫志 樂府指迷 詞源 詞旨》,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9頁。晏殊的詞風主要體現了傳統詞學的審美要求,并受到五代詞余風遺韻的影響,其性格的剛峻,并沒有在詞風中表現出來。

還有一種情況比較復雜。皮日休《桃花賦序》:“余嘗慕宋廣平之為相,貞姿勁質,剛態毅狀。疑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辭。然睹其文而有《梅花賦》,清便富艷,得南朝徐、庾體,殊不類其為人也。”(唐)皮日休著,蕭滌非、鄭慶篤整理:《皮子文藪》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頁。宋璟(廣平)為人剛正貞勁,卻寫出“殊不類其為人”的婉媚作品,故皮日休說:“將廣平困于窮,厄于躓,然強為是文邪?”同上。《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二《清獻集》提要說宋代趙抃之為人與詩風不同:“其劾陳執中、王拱辰疏,皆七八上,可以知其伉直……其詩諧婉多姿,乃不類其為人。王士禛《居易錄》稱其五言律中《暖風》一首、《芳草》一首、《杜鵑》一首、《寒食》一首、《觀水》一首,謂數詩掩卷讀之,豈復知鐵面者所為?案:皮日休《桃花賦序》稱,宋廣平鐵心石腸,而所作《梅花賦》輕便富艷,得南朝徐庾體。抃之詩情,殆亦是類矣。”《四庫全書總目》,第1315頁。卷一七〇《兩溪文集》提要謂明代劉球對權臣王振敢“仗大義以與之抗,至死屹不少撓”,“其剛毅之氣,亙生死而不可磨滅。今觀其文,乃多和平溫雅,殊不類其為人”。同上書,第1486頁。從這方面看,剛毅之人與溫雅之文似不相類。為什么像宋璟、趙抃、劉球這一類剛毅之人卻能創作出風格婉諧的作品?其原因十分復雜,如受文學傳統、文體風格影響。而更為主要的是,從人格心理學的角度看,人的心理結構是非常復雜而多層次的。有深層,有表層;有內在,有外在;有主體部分,也有紛紜的枝蔓。在日常生活中,人格的主體部分往往為人所熟悉;一旦觸景生情,引發性靈,內在感情外現于文學作品,也許就披露了一種深層的人格,與人們平素所熟悉的面孔似乎不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〇說寇準所寫的《江南春》詩思凄婉,觀其詩風,“疑若優柔無斷者。至其端委廟堂,決澶淵之策,其氣銳然,奮仁者之勇,全與此詩意不相類,蓋人之難知也如此”(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37頁。按:當時有“寇準上殿,百僚股栗”的俗諺。見《宋名臣言行錄》前集卷四。又,《古謠諺》卷二〇引。。袁枚《隨園詩話》卷五也指出:“上官儀詩多浮艷,以忠獲罪。傅玄善言兒女之情,而剛正嫉惡,臺閣生風。”(清)袁枚著,顧學頡校點:《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60頁。其實,人是一個最復雜的總體,也是矛盾的統一體。“兒女情多”者未必“風云氣少”;豪杰未必真無情。霸王項羽叱咤風云,暴戾恣睢,然當其兵敗垓下,四面楚聲,對美人而悲歌,何其慷慨,又何其委婉多情!而這曲垓下之歌,雖率爾而作,卻非常深刻地表現了項羽人格的深層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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