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道待人:潘光旦隨筆
- 潘光旦
- 3299字
- 2019-12-27 15:10:39
漫談拳術與體育
吳志青先生送了我一本他所著的《太極正宗和太極正宗詮真》,并且希望我說一些感想。吳先生是一位國術家。太極拳是國術中重要拳術的一種,吳先生要我在這題目上發表意見,真可以說是“問道于盲”了,而與其說問道于盲,不如說問道于跛,雖不典切,于事實更較恰當。盲與跛一樣的步履艱難,因而古代有盲跛相助的寓言,所以就行路說,問盲問跛,其為不得要領,也是一樣的;二者正不妨通用。不過就拳術說,盲者未嘗不可以學習,而體驗到其中的妙用,而跛者卻根本沒有資格,何況當前的跛又遠不止尋常所了解的跛呢?無論如何,在此種場合里,說問道于跛比問道于盲要更較貼切。
吳先生這樣的不擇人而問,可能是因為他聯想到了太史公的“孫子臏腳,兵法修列”兩句話,不過是吳先生錯了。一則我雖愛尚友古人,我何敢望孫子的項背;再則無論今之戰略家如何崇拜孫子,把他的兵法讀得爛熟,動不動就要征引幾句,我卻至今還沒有好好地讀過;三則吳先生應該記得,孫子修列兵法,雖在臏腳之后,其運用兵法,則在臏腳之先,用得來,才寫得出,用得精,才寫得好,又怎樣可以和我相比呢?我不妨告訴吳先生,我以前和這題目唯一的因緣是叫名學過八段錦,但究竟是怎樣一個八段,如今腦子里連影子都沒有。
不過有一兩點感想我不妨提出。吳先生在《詮真》里說:“各國有各國之國民特性及流行之運動方法,故東西各國編訂軍式操典及各項運動規則,無不合乎其本國之國民性及其國民體魄之要求為原則。我國之國術即適合于我國國民性及國民體魄之鍛煉體格之方法也。”我以為這話在原則上是很對的。我以前也有機會說到過這一層:“西洋的體育需要西洋民族的體格來配合;換言之,近代西洋式的體育是因西洋民族體格的需要而演變出來的。再換言之,要實踐西洋式的體育訓練,特別是西洋式的個人與團體運動,是必須有些特殊的先天的條件的。在中國民族里,具備這種條件的分子怕不多。在廣東與東三省等處,因為歷代移民的關系,這種分子比較地不太少,在內地就很稀罕了。此外,大多數的民族分子,于日常因生活需要而從事的體力活動而外,大都根本不感覺到什么有規定的運動的需要。以前,特別是在北方,有一部分人喜歡弄弄拳棒,做些所謂軟功的運動,那顯然地又是一路,所配合的別是一種體格。因為有這種情形,所以歷年提倡西洋式的體育和運動的成績,事實上是極有限的。許多原先當過西洋式的運動家的人,實際上的健康,不一定比別人好;他們離開學校以后,往往很容易把運動的習慣放棄,雖說中國的環境不同,設備太差,但若體格上真有需要,真相配合,他們便該是改造環境與增加設備的一些人。如今事實既不如此,可見青年時代的一些成績,還是屬于一時興到的結果、一些浮光掠影的活動。”
新式的體育家很不贊成我這幾句話,但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覺得有修正或撤銷的必要。讀者應該已經了解,我在這里對于中西體育方式的優劣,并沒有下什么判斷。也并沒有說到,西洋式的體育一定沒有前途;目前體格上適用西式體育的人雖少,安知將來不會加多?我只說,就目前大多數民族分子的體格言之,似乎是不大配合罷了。
據說從前李鴻章在廣東有一個笑話。他看見外國人比球,好像是網球,打的人氣喘呼呼,看的人眉飛色舞,他回頭問他的隨員說:“外國人在這里賣藝么?要不是賣藝,為什么這樣的賣氣力?”這笑話有無事實根據,我不得而知,但十足表示一般中國人對于西式運動的很有意義的一部分的反應,就是,氣力不是要尋常練習與使用的,而是要賣的,即體育本身不是目的,連鍛煉身體,活動筋骨,表白自我,也不成其為目的,而是別有目的,如同社會的風頭主義或經濟的口主義之類。這當然是可笑,但我相信,即在數十年后的今日,作李鴻章看法的人還不在少數。
上文只是社會心理和西式體育格格不入的一些觀察。這心理是可因教育而改變的,可能的已經改變不少,也可能的有一些民族性的根據,要徹底與普遍地改變是不容易的。不過更關重要的終究是一般中國人的體格。用剛柔的話來說,西洋民族的體格偏向剛的一端,而中國民族則偏向柔的一端。換一種表面上好像是更科學化而事實上是一樣的說法是,西洋體格積極的位育性強,而中國體格則消極的位育性大。我一向喜歡用一種實物來比喻這種柔性的體格,就是牛皮糖,以至于南京名產的水牛皮糖,要看柔的程度而定。而和此種體格相配合的性情,我一向又喜歡比做溫燉湯。柔性的體格與性情,如果需要鍛煉與培養,比較更相宜的顯然是中國固有的柔性的拳術,而不是西洋比較剛性的各式運動了。柔性的體格與柔性的體育方式之間,顯然有它們的因果關系,但大抵體格是因,體育方式是果,而不是一個互為因果之局,因為,就在已往,柔術一類的體育方式也很不普遍,絕大多數的人是不講求任何方式的體育的。至于剛柔兩性孰優孰劣,我在這里也并沒有做比較,下判斷;如果大家認為最好的一種體格應該是剛柔并用、寬猛相濟的,而和它配合的體育方法也應該如此,則今后中國體育發展的方向,便不應該是一味提倡國術或一味提倡西式體育,而是兩者之間的截長補短。如果提倡有方,前途可能演變出一些兼中西之長的體育方式來,亦未可知。
我雖不懂得拳術,但把《太極正宗》的理論閱讀一過之后,仿佛也能欣賞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一是內外之分,也可以說是全部與局部之分。這部分的理論說:“太極拳之練法,以軀干腰腹為主,推動四肢,演成架勢,由無形進于有形。按之外家拳,則先以四肢為主,推動上下相應之運動,系由有形進于無形。此乃外家拳與內家拳之區別”。看來西洋的各式運動,恐怕都是近乎外家的一路,至于是不是更由外人內,由有形進于無形,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們一面觀察人家打太極拳,一面又觀察近代運動場上的各式活動,時常有一個感覺,就是,拳術是運用全身的,而西式體育,除了柔軟體操一類的方式而外,似乎僅僅地練習身體的每一部分,甚或只是每一部分的肌肉韌帶而止。此種局部練習的影響與功效大概是不會自外入內的。
這就引進到耐人思考的又一點理論,就是力與勁的分別。這部分的理論說:“各種運動方法,有僅為人體局部之動作,亦有為人體全部之動作;局部者即單力之表現,全部者為合力之表現。太極拳即為后一種,其每一動作皆由曲線,弧形,波浪及螺旋形等四種形態協合而成,亦即心身內外各機構所有力量一致集中于腹部。運動此項合力,拳術家名之日勁。蓋勁之力量,無形無跡,全以心思意識為主宰。人于心緒緊張,心理發生非常形態之時,每有超越尋常之力量;太極拳即能鍛煉此種無意識之力,使其成為有意識之勁,即使此種潛藏之力量得以受理智之馴服,亦即使思想神經控制運動神經是也。”此段理論,我雖無法體驗,覺得很有幾分意義。凡是學習太極拳的人是否真能把無意識的潛力化為有意識的動能或勁,我不得而知,不過,此種潛力往往極大,有非尋常意料所及,是我們所熟知的。鄰家失火,孝子會把父親的靈柩獨自搶救出來,尼庵失火,一個弱小的尼姑會把幾百斤的一尊玉佛抱出庵外,而事后要把棺材、佛像再搬回去,卻非幾人或幾十人的力量不辦了。這是以前當真有過的故事。以理推之,一種良好的體育方法應當可以教這種潛藏而無意識的力量,在有意識的狀態之下表現出來。
最后我還要提到一點,就是西洋的體育近來也有一些新的發展,而此種發展所采取的途徑,可能和上文討論的內容相當接近,我說可能,因為我還沒有能直接讀到關于這些新發展的著作,而只是間接地看到一些簡單的介紹,美國體育學家亞歷山大(F.M.Alexander)先后發表過三本書,叫做:《人的無上的遺傳》、《創造性的自覺的控制》和《自我的運用》,專門申說他所發明的體育理論體系和它的實踐的方法與技術,哲學家杜威很器重他,特地替他作序,每本都有一篇。英國文學家赫胥黎也認為他的理論與方法極有價值,故在他的教育的討論里特別介紹到他,作為全文的煞尾。上文說到我們對于體育,如果提倡有方,前途可能演變出一些兼具中西之長的體育方式來,此種方式勢必更較通達,并能以全身而不以局部的肢體為對象,更趨向于剛柔相濟,外內一致,和勁力并用的一種局面——由此看來,是很有幾分希望的。
吳先生問道于跛,這一番的漫談可能地連立腳點都有問題,遑論站得住站不住了,不過,這樣算是答復了吳先生的一番雅意。
(選自《自由論壇周刊》1944年12月10日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