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褚斌杰文選作者名: 褚斌杰本章字數: 10977字更新時間: 2019-12-20 16:05:31
三、《詩經》的思想內容
《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如前所述,從創作年代說,它包括了上下五六百年間的作品;從作者說,它包括了當時社會不同身分、不同社會經歷以及不同性別的作者的創作;從體裁上說,它包括了抒情、敘事、諷喻、頌贊等各種文學樣式。而題材內容更是多種多樣,有的寫政治、農事、狩獵、行役、戰爭、宴飲、祭事、歌舞;有的寫愛情、婚姻、民俗,而且形象極為生動,美妙動人。它就像當時社會的一部形象化的歷史,一個精金美玉雜收并儲的五光十色的寶庫,豐富多彩,眩人耳目。
《詩經》作為文學作品,作為生動優美的詩歌創作,無疑是我國古典文學輝煌的開端,同時,它的廣闊而豐富的內容,又是我國古文化和古文明的載體,是我們了解古代社會和我們民族古老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重要典籍。
《詩經》中的詩篇,是否有商代的遺存,尚有爭議,但有相當一部分可以上溯到西周初年是無問題的。如《大雅》中保存的一組記詠周人發祥的“史詩”:《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等,是傳唱于周初的最古老詩篇,它們記述了從周始祖后稷的出世到武王滅商興周的史跡和傳說。這組古老的詩篇十分可貴地反映和記述了一些遠古歷史的面影。如《生民》詩中,寫女子姜嫄“履帝武敏歆”,踐上帝的足跡有感而生子,結果這無來由的孩子被視為不祥,受到鄙視和遺棄。這無疑反映了由母系社會(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向父系社會過渡時代的狀況。再寫后稷出生后的靈異,說他發明農藝,精于稼穡,“藝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于是在邰地安居下來,祭祀上帝,使子孫蕃衍,氏族繁榮。無疑這正反映了周民族較早地進入農業文明社會的狀況,并以此而自豪。
《公劉》和《綿》,則分別記述了周人早期的兩次民族大遷移。一次是在遠祖公劉的率領下,因避西戎的侵擾而從邰至豳(陜西郇邑附近);一次是由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率領,為尋求肥美的土地而從豳遷到岐山之下的周原。
《公劉》一詩從公劉率民離邰前所做的種種準備工作寫起:“篤公劉,匪居匪康。迺埸迺疆,迺積迺倉。迺裹糧,于橐于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詩中幾章都以“篤公劉”開端,“篤”是篤厚誠實的意思,表現了對民族領袖的無尚贊美。接著詩中描寫了周人到了新居住地以后,開墾荒地,丈量農田,選擇京邑,建筑宮室的整個過程。
公劉率民遷豳十世以后,至周太王古公亶父時期,也是由于戎狄的侵擾,則開始由豳再次向岐地(今陜西岐山縣)遷徙。據《史記·周本紀》記載,這次遷徙,規模比上次為大:“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于岐下。”記載和歌頌這次大遷移歷史的,就是《綿》這首詩。詩的開頭寫:“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詩以瓜秧上綿綿不斷地結出大瓜、小瓜起興,比喻周民族由小到大,蕃衍不絕。但古公亶父遷徙之始,還是“陶復陶穴”,居住在土窯土洞里,生活相當艱苦。而不久就發現了岐山之南名為“周”的平原沃野(今陜西扶風縣),大家喜出望外,便在那里開荒筑室,創建家園,定居下來。從此也就以周人自稱。詩中生動地描述了群體在周原營建家室、宗廟的情景:“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那種百堵高墻平地起,勞動歌聲勝鼓聲的熱烈場面,充分表現了一個新興民族的不畏艱苦的創業精神。《皇矣》和《大明》則分別寫周文王、武王開拓疆域,興周滅商,取得天下的功業。
從《生民》到《大明》五篇史詩,比較完整地勾畫出了周人的發祥、創業和建國的歷史。讀了這些詩,仿佛使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幅生動的歷史畫卷:在遙遠的古代,在黃河流域的中上游居住著一個非常勤勞智慧的民族,他們為了民族的生存、繁衍和興盛,不斷地在開拓著,勤苦地勞動著。他們已從漁獵步入到農業文明的社會。最初他們曾掏穴而居,后來則營建都城、宮室,戰勝和統一了周圍部族,至終打敗了殷商王朝,建立了有廣闊國土、高度禮樂文化的強大國家。詩中所記寫的就是這樣一些事實,所歌頌的就是民族歷史上像后稷、公劉、古公亶父、周文、武王等一批創業維艱的帶有傳奇性的英雄人物。早于周人還有夏、商兩代,當時可能也有史詩流傳過,但都沒有用文字記載下來。史詩是一個民族發祥、創業的勝利歌唱,是民族歷史的第一頁。這僅存的古老詩篇,正是非常珍貴的。
《詩經》中還保留下一批具有鮮明時代特點和民族特點的祭祀詩。祭神頌神雖是古代社會普遍的信仰和活動,但由于宗教又有“奉神而治人”的特殊功用,從而更為王朝統治者所重視和利用,列祭祀之事為國之大典,所謂“國之大事,惟祭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詩經》中的三《頌》主要就是用于王朝祭祀的詩。周人把祭天和敬祖置于同等地位,把祖先的亡靈視為本民族的保護神,反映了宗法制社會將宗教倫理化的特點,反映了周人對原始宗教以至殷人宗教觀念的修正。
宗教觀念在原始時代已然產生,它以巫術、圖騰崇拜、日月山川動植百物皆有神的泛神論為特征,表現了原始的蒙昧狀態。夏史不詳,至殷人則產生了最高主宰的“天”、“帝”的觀念,從甲骨卜辭中的每事必“卜”來看,一切均屈從于神的現象是很顯然的。殷統治者還自居于“天命”的獨鐘者,所謂“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商書·西伯戡黎》)?從而放肆地在人間施展權威。周人代殷以后,雖并未脫離君權神授的說教,但從歷史上吸取了治亂興亡教訓,所謂“宜鑒于殷,駿命不易”(《大雅·文王》),開始對“天命”作出限定,那就是將“德”引入對天命的理解,所謂“天命靡常”,“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就是說天之降命也是有條件的,它只保佑有“德”之人。《周頌》中的《清廟》、《維天之命》、《時邁》等詩,無不在頌天的同時,而強調文王的“懿德”,并一再強調“敬德”對保國延祚的重要性。這是周的新的宗教意識,也蘊含了周人的新的開國精神和我國早期的德治政治思想。
《詩經》的祭祀詩中,有一部分是屬于祭方社,祀田祖(農神),祈甘雨,慶豐收的詩,如《周頌》中的《臣工》、《噫嘻》、《豐年》、《載芟》、《良耜》,《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等,它們寫祭事,但也反映了古時耕耘、播種、收獲、貯藏以及有關的禮俗和農田管理制度等。如《噫嘻》:“駿發爾私(耜),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豐年》:“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米倉),萬億及秭(十億)。為酒為醴,烝畀祖妣。”反映了西周大規模農耕生產和當時農業社會所特有的“藉田”、“秋報”之禮。《楚茨》、《信南山》等詩,則以較長的篇幅,更為細致地描述了諸多農事祭典活動的場景。這些詩辭氣凝重,在虔誠的宗教感情中,透露出對宗族興旺、國力強盛和幸福安康生活的憧憬。
《詩經》中的“宴飲詩”(又稱燕飲詩或宴饗詩),是周人重禮樂、尚親情、篤友誼的體現,是古代中華禮樂文明的獨有的產物。周代君臣朝會、家族團聚、故舊相逢皆舉行宴飲,并于宴飲之際,奏樂歌詩。而舉行各種宴飲活動的目的,“非專為飲食也,為行禮也”(《禮記·鄉飲酒義》)。禮是德的外在形式,所以宴飲之禮,是與周人的德治教化思想緊密相關聯的。《小雅·鹿鳴》是國君宴飲群臣時所奏的樂歌,其詩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國君禮遇群臣,享之以酒食,賜之以幣帛,為的是求教于賢者,喚起他們的報國之心。《小雅·常棣》是兄弟之間一起宴飲的樂歌。“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詩用常棣花之花萼相依相連比喻兄弟之間的天然親密關系,認為兄弟之情非比一般。詩中反復稱說:“死喪之威,兄弟孔懷”;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 “兄弟鬩于墻,外御其務(侮)”。稱說兄弟之間是最休戚相關的,有悲傷急難之事,總會來相慰相救,雖有時在家中爭吵,但有外侮,就會一致對外。乃是一首勸諭珍視兄弟之間手足親情的歌。《伐木》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伐木許許,釃酒有
。既有肥羜(羊羔),以速諸父。”“伐木于阪,釃酒有衍。籩豆有踐,兄弟無遠。”這是一首宴享親友故舊的樂歌,最初可能出自民間,后經貴族文人所修改,采用。語言活潑,情深味永。其他的宴飲詩尚有《小雅》中的《蓼蕭》、《彤弓》、《
弁》,《大雅》中的《行葦》等。在這些詩里,既寫酒食的豐盛,又寫情誼的可貴,更表達主賓的彬彬有禮,尊卑長幼有序,實際上是為維系親族關系,親親尊尊,通上下之情和鞏固邦國服務的。而宴飲之禮,又是與樂不可分的,所謂“禮樂相須以為用,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鄭樵《通志·樂略》),在觥籌交錯、琴瑟鐘鼓的樂聲中,在和諧愉悅的氣氛里,以達到強化宗法血緣親情,以及尊賢睦友的目的。當然,在這部分詩中,也不乏周王朝貴族們粉飾太平,追逐享樂的思想內容,但其反映出來的人際交往中的禮樂文明,是它的主要價值所在。
《詩經》中還有一部分反映王道興衰、政教得失的政治詩,它們包括了“美”、“刺”兩方面內容。美,是頌美;刺,是怨刺。前者是對某些當權者、政治人物的推崇和頌贊,內容無非是歌頌周王受福于天,萬民來歸,優游享樂,萬壽無期等等。刺,則是傷時憤世之作,是對君昏臣佞、政治弊端、社會問題的揭露和諷刺。無論從數量上看,還是從社會價值上看,后者無疑更值得重視,更具有進步意義。這些詩大約是當時“獻詩”制度的產物,表現了當時某些士人關心國事的熱情和對時代興衰的責任感。它們(包括政治諷喻詩和政治詠懷詩)主要出現于戰亂頻仍、政治昏暗、道德淪喪、世風頹敗的末世。古人曾以“正”、“變”說詩,稱這部分詩為“變風”、“變雅”;又從其思想內容上看,均屬怨世刺時之作,故又習慣于稱之謂“怨刺詩”。其代表之作有《大雅》中的《桑柔》、《瞻卬》、《民勞》、《板》、《蕩》等,《小雅》中的《正月》、《十月之交》、《節南山》、《小旻》、《巷伯》等,以及《國風》中的《王風·黍離》等。
《大雅·桑柔》一詩,是周厲王時的作品,據傳是周貴族文人芮良夫所作。詩一開頭就用桑樹為喻,說周王朝建國之初,根深葉茂,覆庇萬邦,何等興盛;現如今君王無道,奸佞當權,人民受難,已把國家敗壞得像一株枝葉凋殘的枯桑了。詩中還著意寫出了當時官逼民反,人心思亂的事實:“民之回遹,職竟用力”(百姓們走上邪辟之路,完全是由于用強權逼他們的結果),“民之貪亂,寧為荼毒”(百姓們人懷暴亂之心,寧冒被屠殺的危險也不顧)。于是詩人發出“於乎有哀,國步斯頻”的哀嘆,說如果這樣下去,國步維艱,就要滅亡了。《小雅·節南山》一詩的寫作目的,是“家父(又稱嘉父,周大夫)作誦,以究王讻”,即究詰當時的權臣太師尹氏的罪惡。詩中并反復指責周王親小人,遠賢人,是造成民遭疾苦,天下禍亂的根源。這種痛陳時弊、規諫統治者的詩篇,反映了我國早期進步文士詩人以文學創作為武器,干預社會現實,關心國家命運,同情民生疾苦的正義感。《王風》中的《黍離》是一位下層士人的傷時之作。西周在內憂外患中滅亡,平王東遷,詩人行役到故都,見宗廟宮室,平為田地,他“閔周室之顛覆”,憂傷彷徨,不忍離去,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些詩句成為憂國傷時的千古絕唱。這種關心國家命運的強烈責任感,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一直影響到后世,被無數進步詩人和民族志士所繼承,成為我國詩文優良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詩經》的巨大價值,更在于它反映社會層面的廣闊。它雖產生在文字、文化主要掌握在上層貴族文人手中的古代社會,但由于當時統治者的特殊需要和“采詩”制度的存在,從而保存了大量的反映中下層社會的作品。《詩經》中的“十五國風”和“雅”詩中的一部分,多是產生于各地的民間詩歌,這些詩歌題材廣泛,貼近現實生活,成為我們今天了解兩千年前底層人民生活狀況、社會習俗、精神面貌的可靠史料,這是遺存下來的其他文獻古籍所不可及的。
比較全面反映當時農事和勞動生活的詩篇,是《豳風·七月》。詩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開端,按季節生活,逐季逐月地描述了當時從事農桑生產的全過程。詩中寫正月開始修整農具,寒冬未退的二月就下田勞動,接著是采桑養蠶、紡織、染帛、筑場、收獲、打獵、修屋、造酒、鑿冰,然后殺羊祭祀,準備過年。這些勞動都是按照季節農時依次進行的。詩中寫“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收獲的糧食有“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即有黃米、高粱,早種晚熟的谷物,晚種早熟的谷物,以及小米、麻、豆、麥等,收獲的瓜果菜蔬也有十數種,可知當時種植的品種和農藝技術已是相當可觀了。全詩在詩藝上也極有特點,如詩中以一系列的物候特征,來表現節令的演變,使全詩充滿了自然風光和強烈的鄉土氣息。《七月》長詩無疑是一幅古代農桑生產和民間社會習俗的生動畫卷,藝術地再現了農業社會中人們熱愛自然,依戀土地,勤勞樸實的性格和淳樸的民風。當然,也表現了當時勞動者的艱辛和遭受壓迫的痛苦。
另外,還有反映當時各種勞動生產活動的詩篇,如《周南·芣苢》寫婦女們田野采集,《魏風·十畝之間》寫采桑女集體在桑園采桑,《伐檀》寫伐木造車,《鄭風·大叔于田》寫田獵,《小雅·無羊》寫放牧。這些詩既使我們了解到當時各種勞動生產的內容,也生動地留下了勞動者的面影,以至他們的喜怒哀樂情緒。“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田家婦女,三五成群,在山坡野地從事采集,邊勞動邊歌唱,為收獲漸多而充滿喜悅。“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采桑女勞累一天后,終于歇下來,可以呼伴同歸了。“叔在藪,火烈具舉,襢褐暴虎。”勇武的獵人,在山林中,舉火夜獵,赤膊徒手生擒猛虎。“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或降于河,或飲于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背負干糧的牧人,放牧看管著大批牛群、羊群。“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邊干著繁重的伐木勞動,邊想到社會的不平,從而對不勞而獲者發出憤怒的嘲諷。這些詩如此真實而生動地記錄了兩千多年前生產勞動的情景和勞動者的形象、心態,是中外文學、文獻上所罕有的。
農業生產培養了周人安土重遷,充滿家園之戀的鄉土感情。每逢戰爭、勞役、災禍迫使他們不得不遠離故土家園與親人相分相離的時候,一曲曲懷歸念遠的思鄉之曲就產生了。
《詩經》中不少行役詩都表達了這方面的感情。《唐風·鴇羽》:“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公差沒完沒了,回歸無期,田園荒廢,土地沒人種,父母無以為生,使他感到難言的痛苦。《小雅·采薇》是守邊士兵久役思歸的詩:“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暮止。”薇菜一茬茬采了又長,說回家說回家,眼看一年又過完了,但還是沒有希望。但他又清醒地唱道:“靡室靡家,狁之故。”造成這種有家歸不得的情況,完全是犯境之敵造成的,可他至終向往的是回歸家鄉故土,過與親人團聚的和平生活。與此相仿的還有《豳風·東山》一詩,寫一久役在外的征夫,于歸途中所感所思。詩中寫征人想象他的妻子聞聽到他將要歸來時,掃屋以待,以及見面后悲喜交集的情景。又想到他多年不歸的家園大概早已荒蕪不堪:“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這里是說,野生的瓜果掛滿屋檐也無人過問,土鱉蟲滿屋里爬,蜘蛛結網封住了房門,庭院成了野生動物出沒的地方,晚間磷火飄來飄去。總之是一片冷落、荒涼、蕭條的景象。但雖然如此,征人對自己的鄉土家園還是充滿懷念、熱愛之情的:“不可畏也,伊可懷也。”破落的家園,荒涼的景象,豈不令人望而生畏?但他卻覺得仍然值得自己懷念,這畢竟是曾經生養自己的故土,有自己的親人。這種樸素、渾厚的感情,是十分令人感動的。《小雅·黃鳥》也是一首思歸之歌。一個遷往他鄉的人,人地生疏,覺得生活中缺少溫暖,處處得不到理解和照顧,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和父老鄉親中去:“黃鳥黃鳥,無集于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復我邦族。”下二章又說:“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言旋言歸,復我諸兄。”“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父。”這種由農業社會和宗族意識所培養起來的愛故土,重親情,也會很自然地升華為愛邦國之情,一旦國家危難或受到侵犯,也就會出現像《鄘風·載馳》、《秦風·無衣》那樣的充滿愛國激情的詩篇。我國文學中的愛國主義主題,正是從《詩經》開始,而后形成了重要傳統。
以農業文明和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周人,特別重視倫理親情,這在《詩經》中處處可見。如前面所講到的《鴇羽》一詩,那位遠離家鄉的役夫,他在思歸時所想到的,首先是他的父母無人照顧,使他萬分痛楚的是不能盡人子的贍養之責。其他行役詩中所表達的也多是這種心情,如《小雅·杕杜》:“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憂我父母。”《四牡》:“翩翩者,載飛載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將(養)父。”再說“王事靡盬,不遑將母”,又說“豈不懷歸?是用作歌,將母來諗(念)”。書寫父母親情更為使人感動的是《小雅·蓼莪》一詩,詩中唱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當他遠道歸來,得知父母已不在時,感到已無法報答父母的如海恩情,痛苦已極,搶天呼地地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表現了對父母的深厚感恩之心和子欲報而親不在的終生遺恨。
寫夫妻情深,偕老相愛的,如“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鄭風·女曰雞鳴》)一旦睽離,則陷入相思:“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周南·卷耳》)“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衛風·伯兮》)“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邶風·雄雉》)妻子不幸去世,丈夫睹物懷人,憂傷中不住念叨著妻子在世時種種好處:“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故)人,俾無兮。”說妻子曾親手為我染絲治衣,遇事規勸使我少過錯。“心之憂矣,曷維其亡!”(《邶風·綠衣》)面對殘酷的現實,他簡直不能接受。丈夫亡故,妻子臨穴而泣,更是痛不欲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唐風·葛生》)
女子遠嫁,兄長遠送,以至“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邶風·燕燕》)朋友遠行,離情難舍,獻上最好的祝愿:“二子乘舟,汛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邶風·二子乘舟》)對父母孝敬,夫妻恩篤,對骨肉親朋的友愛、關懷,這些充溢著美好的、善良的倫理情思的詩篇,正體現了我們民族特有的社會心理和素質,在塑造民族傳統上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男女情愛、婚嫁的詩篇,在《詩經》民歌中占有很大比重。在封建社會中,也正是這部分詩,特別是那些描寫男歡女愛的情歌,最遭到曲解。漢人以美、刺說詩,不承認它的內容和本來性質。宋人在承認風詩“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的基礎上,也承認其中大多是“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的作品,但又戴著道學家的眼鏡,一律釋之謂“刺淫”,直至晚清才有學者駁正舊日經學家的以情為私,言情即淫的觀念,在“五倫始于夫婦”的大題目下,肯定了這些詩的性質和價值。而真正對這些詩進行文學、社會學和民俗學的研究,還只是近代的事。
從社會制度和文化習俗發展上看,《詩經》中的大量婚戀詩,反映了古代婚姻由群婚制向對偶婚的轉化,表現了由原始的生命欲求,向個人性愛及其精神品格上的升華,同時也打上了宗法社會的某些烙印。從而這些詩既散發著自由、大膽、忠于所愛的青春活力,又表現了對某些禮制的沖突。
《詩經》中大量的愛情作品,多方面地反映了男女戀愛生活中的各種情境和心理,以及相關的民風禮俗。周代社會家長制婚姻雖然已逐漸形成,但在不同地區和不同階層間,特別在廣大的民間,還存在著民俗方面的差異。在多數情況下,青年男女的戀愛婚姻仍是比較自由的。《詩經》中不少作品寫了男女青年的自由交往和歡愛,十分純樸、真摯、大膽、動人,充滿著濃厚的鄉土風情和原始氣息。
《鄭風·溱洧》一詩,真實地再現了男女相會、自由定情的場景。詩中是這樣描寫的:“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蘭草)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
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按照鄭國的風俗,三月上旬巳日(三月三日)這一天,是民間的游春節日,也是青年男女相會、交游、尋找愛情的好時光,所謂“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周禮·地官·媒氏》)詩中寫在春水渙渙的溱洧岸邊,一對青年男女歡快地交游,互訴心曲,贈物定情。男女求愛也可以通過對歌進行:“萚兮萚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鄭風·萚兮》)樹下高歌,女唱男和,互表情意,也可以選定伴侶。甚至可以偶然相遇,一見鐘情:“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鄭風·野有蔓草》)還可以把獵物相贈,表示好感以求歡愛:“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召南·野有死麕》)后世婚俗用鹿皮為“納征”,或正源于此。
男女交往中,幽期密約,往往是既興奮又不安的。兩人相約于桑間濮上:“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鄘風·桑中》)相約而久等不來,是最令人憂心難耐的:“東門之楊,其葉。昏以為期,明星煌煌。”(《陳風·東門之楊》)表現了靜夜候人時的孤寂感。有的詩還表現出十分幽默的情趣:“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
。”(《邶風·靜女》)相約城角相會,先到的女子故意躲藏起來,害得男子抓耳撓腮,不知所措。有的詩還表現出女子的矜持和責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鄭風·子衿》)有的則索性表示不滿,而負氣說要中止相好:“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鄭風·褰裳》)真實而生動地表現了相愛男女的種種心態。
相思相愛,感情專一,忠貞不二,是對偶婚的需要,也是人類兩性關系步入文明社會的標志。在《詩經》的愛情篇章中,已多有表現:“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鄭風·出其東門》)于眾多的女子中,惟堅持自己所愛,專一于一人。在遭到外來干預時,此情彌烈:“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鄘風·柏舟》)對自己所愛的人,以心相許,表示至死無二心。《王風·大車》是寫在環境不容的情況下,女子約男子一同私奔的詩,歌中唱道:“豈不爾思,畏子不敢。”“豈不爾思,畏子不奔。”最后則指天發誓:“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女皦日!”這種一往情深,以生死相許,誓無反顧的叛逆精神,正是后世諸多愛情名著中所熱情歌頌的。
《詩經》中愛情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也是它的重要成就,主要表現在它既大膽地反映了兩性的吸引和自由追求,又著意表現出愛情是心靈的溝通,是一片圣潔的美的世界。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產生了像《秦風·蒹葭》、《周南·漢廣》、《陳風·月出》等至今膾炙人口,可以載入世界情詩名篇之林的佳作。這些詩或寫癡情人,所求不得,而產生的一種凄迷心境:“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或寫水畔思人,一往情深,渴望之切與失望之極的苦戀心情:“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或寫月夜幽獨,意中人的倩影揮之不去,空勞遐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這些詩的共同特點是,都表現出一種純情、深婉與無尚優美的浪漫情調。在兩千年前能達到這種精神境界和詩藝造詣,是令人驚嘆不已的。
《詩經》中還反映了當時結婚時的某些禮俗,如婚禮上要唱喜歌,以對新人和家族表示祝賀和祝愿。《周南·桃夭》就是一首祝賀新婚的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用桃花初開時的鮮麗照人,比喻新婚女子正青春美好,并祝愿她婚后宜人宜家,美滿幸福。《樛木》則是婚禮上祝新郎的詩:“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木喻男,葛喻女,葛藟之繞木,喻女子對男子的依附。詩中祝愿成婚后,男子快樂并福祿日增。從而也反映出當時以男性為主的社會家庭關系。《螽斯》一詩,是在新婚典禮上祝賀子孫繁衍、家族興旺的:“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用蝗蟲多子,喻人子孫眾多,這代表了古代的家族觀念,是當時普遍心愿。周人已步入宗法社會,越是貴族階層,防隔越嚴,有些詩歌還反映了婚姻方面的“六禮”之制,這既反映了周人的文明重禮,但也構成了對男女婚姻自由的束縛,經過后世封建制度的強化,自由擇偶的兩性關系也就結束了。
《詩經》是產生于我國兩千多年前的一部古老詩集。作為扣人心弦、豐富多彩的歌詩,它是我國文學輝煌的開始,是一批富于首創性的杰作。這些詩篇蘊含著對社會現實生活的熱情關注,對于社會文明的追求和直面苦樂人生的偉大現實主義精神。它涉及的生活面廣闊,內容豐富,題材多樣,舉凡征人之苦,勞人之怨,國難黍離之悲,故土懷歸之思,以及親朋契闊、男女哀樂之情,這些在后世詩文中屢見而富于民族特色的主題,在《詩經》作品中均發其端、導其源。至于它在賦、比、興藝術手法方面的開創,它的“為情而造文”,貼近生活,不追求外在的華麗之美而又深藏藝術魅力的高超藝術成就,更對我國后世文學和藝術的諸多門類起過至深至巨的影響。
作為詩人和學者的聞一多,曾經在其《文學的歷史動向》一文中,這樣評述過《詩三百篇》的歷史意義:“‘詩三百’的時代,確乎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們的文化大體上是從這一剛開端的時代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學也定型了,從此以后二千年間,詩——抒情詩,始終是我國文學的正統類型。賦、詞、曲是詩的支流,一部分散文,如贈序、碑志等,是詩的副產品,而小說和戲曲又往往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夾雜些詩。詩不僅支配了整個文學領域,還影響了造型藝術,它同化了繪畫,又裝飾了建筑(如楹聯、春帖等)和許多工藝美術品。”
這是就《詩三百篇》在我國文學和文藝方面所起的巨大歷史作用說的。實際上,它的豐厚的文化內容和文化意蘊,也是我國古文明的載體,是一部古文化的百科全書。諸如政治思想、倫理道德、社會生產、風土禮俗,以及天文歷法等等,幾乎無所不包,成為研究中國文化和民族文化心理、文化傳統的淵藪。如經它所反映出的周人之重德崇祖,敦親睦友,戀故土,重邦國,尚實際,美自然等民族心理和民族文化傳統,無不源遠流長地影響到后代。當然,由于《詩三百篇》的作者身分、地位、境遇不相同,因此,所反映的生活畫面、社會觀念以及表現形式亦有所不同,有雅、俗之分。那些屬于廟堂和出自士大夫之手的大部分保存在“頌”和“大雅”中的作品,應屬于當時的雅文化范疇;而“風”詩和“小雅”中的民歌,則具有俗文化性質(雖或采集后也經過文人整理,但基本上保留了民間之作的本色)。可以看出這分別出自社會上層和底層的雅、俗兩種文化,其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還是很有區別的。如前者尚禮重和,重華貴,重享樂;后者則尚情重義,重自然,重自由,重反抗等等。這又需要我們分別加以研究、探討。
總之,《詩經》的出現,為我國古代詩歌藝術奠定了基礎,它的豐厚的文化內容和文化意蘊,也是值得深入開掘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