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怎樣閱讀和研習《詩經》
《詩經》是產生于兩千多年以前的古籍,由于時代久遠,背景復雜,文字艱深,涉及的文化知識面廣,今天閱讀和研習起來,確有不少困難。但有利的條件是,出于對這部書的重視,不少學者都對它進行過整理、研究,特別是近代以來,許多學者在專門學術研究的基礎上,還有意做了一些便于初學者入門的普及工作,方便了一般讀者對它的理解和閱讀。
無論是初學者,一般古典文學愛好者,還是研究者,閱讀作品應該是第一步。當然,這會有不同的要求,也需采用不同的方法。
對于初學者,一般文學愛好者,不妨首先讀選本。《詩經》全書三百零五篇,但從歷史價值和文學價值來看,也不都是同等重要的。一般選本,對它作了遴選,一些貼近生活,藝術性強,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大致都包括在內了。而且都帶有注釋,有的并附以今譯;對每篇作品一般還寫有點明詩歌背景、主旨的解題。但在閱讀中也要注意幾件事:一是這些選本只代表不同選者的眼光,所以從選篇到注解并不會完全相同。在這種情況下,則不妨選一本公認的、好的選本為主(如余冠英的《詩經選》),然后再參考其他的選本、讀本,以免為一家所囿。二是所附今譯對初學者是有幫助的,因為《詩經》作品的難讀,除難字、難詞以外,還有對詩句、篇章意思的領會問題,初學者如對照現代漢語的今譯來讀,無疑是個很大幫助。但它只可作為閱讀時的參考,絕不要代替對原詩、原文的閱讀。先不說譯文有水平的高低問題,即使再好的譯文也只能傳達其意,而難傳達其味兒。因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是時代的產物。離開原作者時代所用的語言,無形中就喪失了它的風格和品味,模糊了作者的個性,而這對于文藝作品來說,又是絕不容喪失的。三是對于《詩經》作品,不要止于一般的理解和閱讀,最好還要熟讀兼之以吟詠。特別是《詩經》中的一些民歌作品,它本身原是口頭傳唱的,其篇章結構,造語用詞,語言節奏,抒情手法,均與音樂有關。如今樂調已失,變成了書面文學。為了把握它的藝術真諦,體味它的風格神韻,不妨通過吟詠來增加領會。關于這一點古人也有所認識。如宋代朱熹就發表過這樣的意見,他認為詩本“性情”,通過“熟讀”,是領會《詩》中本義、性情以至藝術魅力的途徑。他說:“讀《詩》正在于吟詠諷誦,觀其委曲折旋之意,如吾自作此詩,自然足以感發善心。”“須是讀熟了,文義都曉得了,涵泳讀取百來遍,方見得那好處;那好處方出,方見得精怪(指高超、新奇處)。”(《朱子語類》卷八〇)清代方玉潤在解讀《詩·周南·芣苡》一詩時,曾說:“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如聽田家少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詩經原始》)可知前人早已知熟諳吟詠在學詩、解詩中的作用了。
另外,近些年來還出版了一些關于《詩經》名篇鑒賞的書,好的鑒賞文既解詩又重在審美,即從藝術上剖析其特點和成就,這正可補一般文學史和注釋本在這方面的不足。雖然在賞析中也存在著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對于初學者、一般愛好者來說,對如何理解作品,領會其藝術特征,正起著津梁作用。
以上是就一般文學愛好者說的。至于想對《詩經》作進一步的研習,著手作某些研究工作,那就必須有更多的知識準備。
首先,要充分了解歷代研究成果,也就是了解《詩經》研究史。《詩經》是一部古老的典籍,漢以后又被尊為“經”,從而受到重視。有關《詩經》的研究著作,可以說代不絕書,汗牛充棟,以至逐漸形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詩經》學。近世學者曾為《詩經》學下過這樣的界說:“《詩經》學者,關于《詩經》之本身,及歷代治《詩經》者之派別,并據各家之著作,研究其分類,而成一有系統之學也。”(胡樸安《詩經學》)從歷史上看,關于《詩經》的研究,早在先秦就已開始了,如孔、孟、荀的說詩、解詩,雖僅為零星言論,但影響巨大。此后漢代魯、齊、韓、毛四家傳《詩》,在漢學內部形成了經今文、古文之爭。經今文重所謂“微言大義”的闡發,古文重歷史、文字訓詁的考證,爾后《毛詩》獨傳,體現了古文經學的成果。到了宋代,隨著思辨學風的興起,又出現了以“義理”說《詩》的“宋學”,他們以澄清漢儒的迂腐為己任,除繼續做一些訓詁、考證外,重在對詩本義的恢復和研究。逮至清代,又出現了新漢學,對《詩經》的文字、音韻、訓詁、名物做了浩繁的考證和研究。但也出現了以姚際恒、方玉潤為代表的一反漢、宋之學的獨立思考派。
縱觀歷代關于《詩經》的研究,論著不可謂不多,僅清初《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存的就達一百四十七部,加上未及載入和其后的著作,以及筆記類、文論類著作,其數量恐不下千種,其成果殆為可觀。但也存在著重大問題,主要是他們多受時代的局限,視《詩經》為儒家經典,其解《詩》、說《詩》,往往離不開儒家教義,把作品政治化、倫理化,從而掩蓋了《詩經》的本來面目。當然,從宋學開始,也有某些探討詩本義之作,不無參考價值,但總的說來,都存在著把《詩經》作品非文學化的傾向。也就是使人們只“知《詩》之為經,而不知《詩》之為詩”,這當然嚴重阻礙了對詩的正確認識和評價。這一情況,直至“五四”以后,才出現了真正改觀。但《詩經》作為一部古文獻,年代久遠,文字艱深,前人對它所作的文字、音韻、訓詁、名物的考證,以及校勘、輯佚等有關資料研究工作,對我們還是極為有用,不能拋棄的。因此,我們從事《詩經》研究,不能割斷歷史,仍有充分利用歷代研究成果的問題。
其次,我們今天研究《詩經》還必須具備正確的理論觀點和相關的學科知識。《詩經》是產生于兩千多年以前的文學作品,要認識它、評價它,就必須將其放在具體的歷史背景中去考察,還要作為文學作品,分析它的美學特征、藝術成就和在文學發展史上的地位。這就需有正確的歷史觀、美學觀為指導,才能作出科學的分析和判斷。另外,《詩經》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反映的生活面廣闊,古文化內涵豐富,因此,牽涉到的知識面也相當廣泛。如有關歷史、神話、宗教、禮制、民俗以及天文、地理等,掌握這些知識,不僅有利于正確地解詩、讀詩,同時也可以在大的文化背景下,對《詩經》開展多方面的深入研究。
不容諱言,研究《詩經》是十分困難的,至今有許多難點、疑點尚待突破,從編訂、成書,到每篇作品的本事、題旨,以至有些字義的訓詁、解釋,往往歧見紛紜,尚待進一步研究。關于解詩之難,宋代歐陽修就說過:“蓋詩迷商、周……孰能無失于其間哉!”(《毛詩本義》)這是說,因為時代久遠,資料欠缺,而使人陷入迷惘。清人戴震說:“作詩之意,前人既失其傳者,難以臆見定也。”(《詩經補注·自序》)近人俞平伯更分析治《詩》之難說:“《詩》文殊簡略,作此釋固可,作彼釋亦通,其難一。訓故以音聲通假本非一途,就甲通乙則訓為丙,就甲通丁則訓為戊,若丙戊二解并可通,則其間之去取何從?其難二。鳥獸草木則異其名,典章制度則異其法,既圖解勿具,亦考訂無資,其難三。文詞之解析原有三部:一,字之訓詁聲音;二,物類制度之訂定;三,文義之審度。現在呢?求之訓詁則苦紛歧,求之名物則苦茫昧,求之文義則苦含混。故在今日,吾人解析文句,希望能處處愜合作者原義是一事,而能達到否又是一事。”(《論詩詞曲雜著·讀詩札記》)俞平伯曾于1923年至1925年之間,與顧頡剛、胡適等人在報刊上討論關于《詩經》詩篇的理解問題,其所訴說的難處,正是經驗之談。
雖然如此,《詩經》一書及其作品,經過歷代學者的探索和考證,還是取得了許多積極成果,一些分歧達到了某種程度的共識。今后任務,就在于總結前人成果,更新觀念,在科學的理論指導下,做新的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