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庚文選
- 林庚
- 3348字
- 2019-12-20 16:15:46
二
林先生研究唐詩,是從李白開始的。他在1954年出版的《詩人李白》,正是繼他研究屈原之后的又一項重要學術成果。李白在中國詩歌史上的至高地位,雖然自中唐以來就已得到公認,但到20世紀中葉,在當時評價古代作家只有“人民性”和“現實性”這一根標尺的形勢下,怎樣認識李白,就成了新的問題。《詩人李白》共分五章,本書所選的第三章“李白的思想與斗爭性”是其中最關鍵的一部分。由于李白是生活在封建時代的盛世,因而評價李白,就不能不涉及如何評價封建盛世文學的性質的問題。林先生意在通過一個新的視角,來重新認識李白研究中的種種舊問題。這一構想在當時是極有膽識的。文中著重提出的是以下兩個觀點。其一是李白和時代的關系。他說:“這經濟文化空前的盛況,帶來了對于前途的無限的信念與展望。要說明這一個高潮,要說出當時及后代人民對于祖國這一個時代的要求和驕傲,在一切藝術之中,詩歌正是那最優秀的旗手,這就是人們所念念不忘的‘盛唐之音’。……她需要盡情的歌唱,這乃是人民普遍的愿望。無數詩人都努力在滿足人民這一個愿望”,“而李白就是最優秀的完成了這個時代的使命”。其二是李白的布衣感。他說:“布衣傳統上又是指中下層有政治抱負的知識分子說的。他們的政治資本就是對于統治階級保持著對抗性的身份,因而贏得廣大人民的支持。”“他們不但在野時以布衣為驕傲,一旦在朝也還是以布衣而驕傲,這一點也就是封建社會中人民所稱譽的骨氣和品格,也就是布衣可以與王侯分庭抗禮的憑藉。”“布衣的斗爭因此乃是于農民直接進行的斗爭以外,經常的反映著封建社會中階級矛盾集中的表現。”由于李白終身是一個布衣,因而成為這一斗爭中典型的代表。這兩個觀點在極“左”思潮流行的50年代遭到批判,是毫不奇怪的。直到80年代,仍有人與林先生商榷。今天看來,林先生確實把握了盛唐時代的總體精神,抓住了盛唐詩的中心主題和客觀評價李白的關鍵。由此可以見出林先生感受的敏銳以及在學術研究中實事求是、堅持真理的勇氣。盡管對于上述問題的分析,在80年代以后愈益深化,也更為細致辯證,但基本論點的提出,仍應歸功于林先生。
在研究唐詩方面,林先生所提出的最著名的論點,就是“盛唐氣象”。“盛唐氣象”一詞在嚴羽《滄浪詩話》里就已出現。但在古代文論中,主要偏重于對詩歌格調和神韻的理解。林先生則將它擴大到對盛唐時代精神的認識,指出:“盛唐氣象所指的是詩歌中蓬勃的氣象,這蓬勃不只由于它發展的盛況,更重要的乃是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時代性格。這時代性格是不能離開了那個時代而存在的。盛唐氣象因此是盛唐時代精神面貌的反映。”(《盛唐氣象》)同時,林先生還首次揭示了盛唐氣象的形成與建安風骨的內在聯系,認為建安風骨乃是具備在盛唐氣象之中的,它是盛唐氣象的骨干。沒有這個骨干,盛唐氣象不可能出現。在超越前人的認識基礎上,林先生以詩一般的語言對“盛唐氣象”的總體特征作出了精彩的概括:“盛唐氣象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朝氣蓬勃,如旦晚才脫筆硯的新鮮,這也就是盛唐時代的性格。它是思想感情,也是藝術形象,在這里思想性與藝術性獲得了高度的統一。……盛唐氣象是飽滿的,蓬勃的,正因其在生活的每個角落都是充沛的。它夸大到‘白發三千丈’時不覺得夸大,它細小到‘一片冰心在玉壺’時不覺得細小。……它玲瓏透徹而仍然渾厚,千愁萬緒而仍然開朗;這是植根于飽滿的生活熱情、新鮮事物的敏感,與時代的發展中人民力量的解放一起成長的。”這篇系統闡述盛唐氣象的長文發表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不少學者甚至在提到林庚先生的名字時,會很自然地聯及“盛唐氣象”。
與“盛唐氣象”的著名論斷緊相聯結的,是林先生對盛唐詩歌的又一藝術概括:“少年精神。”他認為盛唐詩體現了一種“開朗的、解放的”、“實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為骨干的“少年精神”,這種精神,充滿了“青春的氣息”、“樂觀的奔放旋律”。盛唐的時代條件決定了唯在盛唐氣象之下才可能出現少年精神。毫無疑問,“盛唐氣象”和“少年精神”是林先生對盛唐詩歌所作出的兩個極為傳神的概括,它抓住了盛唐詩歌的神髓,是不同凡響的創見。
林先生的唐詩研究較多地將注意力放在具有浪漫風格的詩人及其作品上。而對這些詩人的研究又無不與對盛唐詩的整體觀照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如《陳子昂與建安風骨》一文認為建安風骨的精神實質是富于理想的,高瞻遠矚的,具有浪漫主義的特征。陳子昂提倡的漢魏風骨,也正是這樣一個傳統。《感遇》集中表達的是雄圖壯志,以及由于追求理想而激起的不平。林先生之所以特別推重盛唐詩和浪漫派詩人,原因之一是他對詩歌本質的理解,在《詩的活力與詩的新原質》一文中,他說詩的內容,原是取之于生活中最敏感的事物;新的詩風最直接的,莫過于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這便是詩的原質。詩又必須尋求其草創力。它是一種生命的呼喚,應當“使一切缺少生命的都獲得那生命的源泉。在一切最無情趣的地方喚醒那生命的感情”。而唐代正是詩的新原質發現得最多的時期;其次,還與他對中國文學史的整體理解有關。林先生認為,中國古代的作家大都屬于“士”這一階層,“士”多數是中下層的知識分子。他們出身寒微,生活困苦,也即我們所通稱的“寒士”。爭取開明政治,進行民主斗爭的要求,集中地體現在寒士階層。中國古代的正統文學主要是代表著封建社會上升階級的文學,也就是以士為代表、以開明政治為中心的寒士文學,這種進取的力量和信心,也必然形成文學中浪漫主義的抒情傳統。這個寒士文學的傳統,主要表現在建安到盛唐,又集中體現為李白的布衣感。因此,他在論盛唐詩時,自然就會選擇最能代表這種浪漫特征的詩人作為重點研究的對象。
林先生研究唐詩,還特別重視語言的詩化過程。他認為詩歌是最精練的語言藝術,它需要從日常的生活語言中不斷地進行詩化。詩壇的繁榮,乃是建立在這語言充分詩化的普遍基礎上,而不在于偶然出現一兩位杰出的詩人。語言詩化的過程包括形式、語法、詞匯等各個環節的相互促進,使語言更富于飛躍性、交織性、萌發性,自由翱翔于形象的太空。從先秦到唐代,文學語言正是沿著這一詩化的道路發展著。他在《論唐詩高潮中的一些標志》、《唐詩的語言》等論文中充分地闡述了這一詩化的過程至唐代完成,才出現唐詩高潮的事實。指出:“漢代有賦家而無詩人,唐代有詩人而無賦家;中間魏晉六朝則詩賦并存,呈現著一種過渡的折衷狀態”;“這個現象可以幫助我們看出,作為一個整體的五七言詩壇,自建安經過六朝,乃正是處于走向成熟高潮的過渡與折衷階段。在這個階段中詩歌開始居于優勢,賦也開始偏離漢賦的軌道而逐漸向詩歌的道路上靠攏,到了隋唐前夕,庾信的賦中就出現了完全可以稱之為詩的作品”。“五七言詩壇的成熟,因此是經過著一番曲折的過程;最后詩歌才終于完全取代了賦,也取代了賦影響下的駢文而登上全盛的高峰。”而唐詩高潮最重要的標志,便是絕句的登上詩壇,“這乃是藝術上的歸真返樸,語言上的真正解放”。此外,“七古正如絕句,也都是到了盛唐詩歌高潮的到來,才一躍而為詩壇的寵兒”。“律詩也在唐詩走向高潮中形成,同時在詩壇以七古和絕句的自然流露的基調中獲得了解放的力量。”關于詩賦消長的觀點近年來在學術界已被許多學者盡情發揮,雖然論述更為詳細,但從總體上看,并未超出林先生的基本論點。
林先生研究唐詩,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即善于將自己富有詩人氣質的特有的藝術敏感,運用于對作品的具體分析之中。這種分析往往能參透深邃的藝術哲理,使讀者品味再三,仍覺余味不盡。這樣的美文,在他的《唐詩綜論》的“唐詩遠音”和“談詩稿”兩編中,比比皆是。如果我們將林先生的唐詩研究置于當代唐詩研究史上作一比較和估價,那么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不但精熟于傳統的義理、考據、辭章這三種方法,而且較早地借鑒了西方文藝理論來研究古代詩歌,因而能在詩學的宏觀思辨方面站在同行的前列,以其新穎而富有生氣的創見引導和啟發著一代學人。清末以來,宋詩派在學術界占有相當大的優勢。本世紀上半葉,雖有一些研究唐詩的論著,如王闿運《湘綺樓論唐詩》、劉師培《讀全唐詩發微》、邵祖平《唐詩通論》、蘇雪林《唐詩概論》以及一些零散論文等,但除了聞一多的《唐詩雜論》以外,都未產生太大的影響。自從林先生提出“盛唐氣象”等一系列著名論點以后,唐詩研究才愈益受到重視,盛唐詩的價值也才在新的層面上得到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