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招魂的序曲

招魂是招亡魂的，自然與“春禘”并非就是一件事情，然而它與春令又有密切的關系，它又是要由君王親自參與的，司馬遷又說：“悲其志”；這樣一個典禮，所招的是什么人的魂呢？按《周禮·春官》:“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鄭注說：“如今三月上巳水上之類?！边@祓除是與鬼魂有關系的，所以《韓詩注》說：“鄭國之俗，三月上巳，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魄，秉草以拂不祥?！薄俄n詩注》所據或者稍后，未足全信。而《周禮·春官》又說：

男巫掌望祀望衍授號，旁招以茅。冬堂贈無方無算。春招弭以除疾病。王吊則與祝前。

鄭注：“旁招，以茅招四方之所望祭者?！边@與《招魂》及《大招》都向四方招魂正是同一格式。而說“春招弭”，則招魂與春令的關系也就更為明確。我們讀《招魂》的文字，實是一個安禮亡魂的性質，這也即“招弭”的意思，招魂之為一個春令的典禮，豈不很明顯嗎？

《周禮·春官》又說：“王吊則與巫前?！编嵶⒁短垂芳啊洞呵飩鳌吩唬骸熬R臣葬之禮。”按《招魂》既說：“工祝招君”，開場又由巫陽來執行，典禮則有王親自參與，正合這“君臨臣葬之禮”。那么是什么臣，值得君王來參加他的葬禮，而這臣又是游魂漂泊于四方的呢？唐人有詩寫為國捐軀的將士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只有這樣游魂的被“招弭”，才有可能會輪到要君王來參與的。當然《招魂》中的對象主要的還是一些貴族武士們，這才能構成“君臨臣葬”的條件，他們在為國捐軀這一點上是可尊敬的，但是他的身份還是貴族，他們平日的生活與愛好也還是貴族的，《招魂》中鋪張的描寫，富麗的宮室陳設與舞樂，對于這些亡魂來說，乃正是符合于生活真實的。

在戰國期間，戰爭是頻繁的，然而這樣有關陣亡將士的典禮是否有呢？卻于史無徵；是否可以有呢？自然可以，證據便是《九歌》里的《國殤》，那無疑的是寫著一個對于死國戰士們的典禮；而這兩篇又同是屈原的作品，然則這一個富于愛國主義精神的典禮，或者正是初次在楚國出現嗎？屈原使齊返楚后，曾任三閭大夫，掌楚國三姓貴族宗人府之事，因而主持這個典禮，寫下了詩篇，乃是極自然的事；我們從屈原平日愛國主義的言行上看來，即使設想這樣一個典禮的舉行是由于屈原的建議也不為過。司馬遷說：“悲其志”，正是從這樣一個具體的愛祖國的熱情上說的。說到這里，我們就自然要說到那《招魂》的序曲。

《招魂》在本文前面有一段對話，這正是一個典禮的開場白，屈原在這里表現了他的感情與禮貌。屈原一生是驕傲于自己純潔的品質的，然而在為國捐軀的將士們的面前，卻表現得非常謙讓，他說他自己雖然一直潔身自好，還是不免有世俗的缺點，恐怕不能勝任這個典禮的主持。屈原一生從沒有這樣自謙過，他于是禱告于上帝，希望得到幫助。這就是序曲的開始：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這幾句說得白話些，就是：

我自幼清白純潔、遵循著正理未嘗違背，來主持這件盛德之事、卻不免于塵俗而自慚形穢，上對于天無以完成這盛德，長在疲病中而深自愁苦！

這里有幾處原文要略加解釋：

（1）主此盛德?！兑住ど蟼鳌?“盛德大業至矣哉！”司馬相如《封禪文》:“舒盛德，發號榮，受厚福?！薄赌鲜贰ね鮾€傳》:“儉跪上前誦司馬相如《封禪書》，上曰：此盛德之事，吾何以堪之？”盛德正如后來所謂“功德”一樣，是一種比于神明的事情，《易·傳》所以說：“日新之謂盛德?！保ā抖Y魂》:“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彼^萬古常新也。）安禮亡魂既是這樣一個盛典，與封禪所以同是“盛德之事”?！爸鞔耸⒌隆币簿褪侵鞒诌@件盛德的事情。

（2）上?！吧稀本褪牵荷咸?，上帝?！兑住の难浴?“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上”正是就天而言。《大雅》:“上帝臨汝”，上帝天帝也。《商頌》:“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圍。”帝就是上帝，也就是天帝。本文下文是“帝告巫陽曰”。“帝”既是上帝，上文的“上”當然就是指下文的“帝”說的，也正因為上文的“上”是指“上帝”，下文“帝”的出現才不是突然的。

（3）無所考。《詩·衛風》:“考槃在澗”，傳：“考，成也?！薄蹲髠鳌?“考仲子之宮”，注：“成仲子之宮?！薄盁o所考”所以就是“無所成”，“無以完成”的意思?！吧蠠o所成”是對天而言，故下文即接以上帝的答話。

（4）長離殃而愁苦?！墩f文》:“殃，咎也?！薄稜栄拧め屧b》:“咎，病也?！彼浴把辍本褪恰安　?。《亢倉子》:“庶谷盡宜食之，使人耳目聰明，兇氣不入，身無苛殃?！边@里“身無苛殃”就是“身無苛病”，而“殃”也就是“病”?！稇焉场?“離慜而不遷”，王逸注：“慜，病也?！薄半x殃”所以也就是“離慜”。《思美人》:“獨歷年而離愍”，“離愍”也即“離慜”，所以王逸注：“身疲病也。”則“長離殃”正是“長疲病”了?！伴L離殃而愁苦”，所以說得白話些就是長在疲病中而深自愁苦。

屈原既上告于天，感動了上帝，于是下文是：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命難從；若必筮予之恐后謝不能復用。巫陽焉乃下招曰……

這段話很簡略，大意是：

上帝告訴巫陽說，有人在下面禱告，我要幫助他；那些魂魄已經四散了，你去筮問出來交給他。巫陽回答說：按照占夢的道理，上帝的命令是難于照做的，若是一定要把亡魂筮問出來交給他才算，恐怕對于以后的死者又不能再這么辦。于是巫陽（即反對“筮予之”的辦法）便從上帝那里下來幫助屈原招魂。

下面便是招魂的本文了。序曲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