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
- 陳國恩
- 3394字
- 2019-12-20 16:01:43
第一節 從“隨感錄”到“語絲體”
現代散文是新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五四文學革命和思想革命的產物。五四文學革命之前,散文已經發生變革,晚清一批具有開闊眼界和變革意識的新興知識分子,為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發起“文界革命”,大量的政論和雜文以通俗顯淺的文字、犀利曉暢的文風打破了桐城派古文一統天下的局面。這種“新文體”可算作五四議論性散文的前身。不過,五四散文的出現才真正從思想觀念與表現形式上宣告長期占據文學正統的古文的沒落,成為現代意義上的白話文。1928年朱自清在《背影·序》中談到第一個十年文學發展的情狀時說:“最發達的,要算是小品散文?!濒斞敢舱f,“漂亮和縝密的”白話散文,是對于舊文學的“示威”, “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人們普遍認可,在現代文學的第一個十年中,散文的成就要高過小說、話劇和詩歌。
現代散文的成熟體現在議論性的文學散文和敘事抒情散文兩類體式先后取得令人驚嘆的成就。
議論性的文學散文,也就是雜文,從一開始就承擔起了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重任。廣義上看,《新青年》上面大量議政、述學和論文的文章都是散文,而1918年4月《新青年》4卷4號開辟的“隨感錄”專欄,以形式活潑、體裁短小、文學意味較濃、個人風格明顯而被視作現代散文的真正開端。“隨感錄”作者群由《新青年》編輯部的成員構成,主要有陳獨秀、李大釗、魯迅、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等。陳獨秀與李大釗是志存高遠、激揚文字的思想啟蒙者和政論家,他們的雜文主要以批判傳統道德和舊文化為主旨,目光敏銳,率真暢達。陳獨秀在《新青年》上以長篇論文論述社會和政治問題,目光敏銳,氣勢恢宏;而發在“隨感錄”上的文字則篇幅短小,直接議政,淺顯曉暢。李大釗的政論文總是把希望寄于青年,他曾以抒情的文字歌詠青春,感情充沛激蕩;而“隨感錄”的寫作,卻能對中外政治、政府的本質一語中的,顯示出獨特的政治眼光和高度概括的語言能力。錢玄同的雜文集中抨擊封建道德、探討語言文字改革,態度激進,時出偏激之語,卻正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劉半農為人為文,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文章并不直白議論,而能夠將形象、諷刺和幽默融合一體,使文體莊諧并出,搖曳多姿。魯迅在評價這些《新青年》同人們的雜文時曾說:“唯獨秀隨感究竟爽快耳”,而“玄同之文,即頗汪洋,而少含蓄,使讀者覽之了然,無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見,反為相宜,效力亦復很大”
,道出了雜文發展初期啟蒙家們的情感胸襟與社會影響。
《新青年》陣營里,周氏兄弟的雜文最為突出,比上述其他幾位有著更強烈的藝術創造的自覺,尤其是魯迅,可稱作戰斗性雜文最重要的奠基者。魯迅回憶他在《新青年》上的“隨感”內容時說:“除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于扶乩,靜坐,打拳而發的;有的是對于所謂‘保存國粹’而發的;有的是對于那時舊官僚的以經驗自豪而發的;有的是對于上?!稌r報》的諷刺畫而發的。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則本志具在,無須我多言?!保ā丁礋犸L〉題記》)實際上,周作人五四時期的雜文內容亦大體如是,《祖先崇拜》、《天足》、《感慨》、《資本主義禁娼》等都是集中批判舊的思想文化和舊的道德倫理的好文章。周作人雜文的藝術個性與魯迅并不相同。他在論述時并不直奔主題,而是四面埋伏,在旁征博引、侃侃而談中,達到最后的議論目的,行文中時有諷刺意味,呈現出趣味和理性的風致。五四時期至20年代周作人這些帶著凌厲暴躁之氣、說著流氓似的和土匪似的話的雜文,主要收入《談虎集》、《談龍集》、《藝術與生活》、《雨天的書》等集子中。對于周氏兄弟的雜文,胡適在1921年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作了高度評價:“白話散文很進步了。長篇議論文的進步,那是顯而易見的,可以不論。這幾年來,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發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的作品,用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有時很象笨拙,其實卻是滑稽。這一類作品的成功,就可以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
“隨感錄”式專欄,引起各報刊爭相效仿?!半s感”、“隨談”、“雜文”、“隨感”的創作洋洋大觀,構成現代知識分子參與“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的重要景觀,在五四運動、五卅運動等重要的歷史事件中都有著雜文作家們的身影。雜文針砭時弊,批判舊道德舊文化,提倡男女平等、個性解放,同時與時代浪潮和鳴共振,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周作人、劉半農、林語堂、陳西瀅、瞿秋白等成為五四后第一代散文雜文家。《新青年》團體分化后,以雜文創作進行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仍在繼續,雜文理論的探討和藝術追求也走向新的階段。
1924年11月,《語絲》周刊在北京創刊,這是現代文學中第一個以散文創作為主的刊物。語絲社集結了魯迅、周作人、錢玄同、江紹園、孫伏園、章川島、林語堂、章衣萍等文章高手,他們帶著對《新青年》時期的戰斗意趣和精神風貌的深深眷戀,發揚團體作戰的精神,反擊了甲寅派的復古思潮,與現代評論派展開論爭,尤其在“三·一八慘案”后猛烈抨擊軍閥政府暴行,獲得了累累戰果,人稱“語絲派”。
周作人撰寫的《發刊詞》申明了《語絲》創刊的目的:“我們只覺得現在中國的生活太是枯燥,思想界太是沉悶,感到一種不愉快,想說幾句話,所以創刊這張小報,作自由發表的地方。”“我們所想做的只是想沖破一點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濁停滯的空氣。我們個人的思想盡自不同,但對于一切專斷與卑劣之反抗則沒有差異。我們這個周刊的主張是提倡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和美的生活。”
不依附政治權威,但不怕談政治,是語絲派作家反抗精神的體現,即魯迅所謂“任意而談,無所顧忌,要催促新的產生,對于有害于新的舊物,則竭力加以排擊”的精神。孫伏園說:“語絲同人對于政治問題的淡漠,只限于那種膚淺的紅臉打進黑臉打出的政治問題,至于那種替政治問題做背景的思想學術言論等等問題還是比別人格外留意的。說得加重一點,倒是語絲同人最熱心于談政治……”周作人雖然宣稱“我最不喜歡談政治”,但始終把“假道學,偽君子”、“古野蠻”、“小野蠻”、“文明的野蠻”當做必談的政治。林語堂在《語絲》中是僅次于魯迅和周作人的一名猛將,他不僅視新月社同人“不許打牌與談政治”的規則為“一怪現象”,而且建議擴大《語絲》的討論范圍,要談“真正政治”,這里的“政治”是以思想批評和文明批評為旨歸的廣義政治。
和《新青年》這類政論性文化期刊相比,《語絲》有著相當自覺的美學追求。語絲派作家自由放逸的心態,在文章中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文風各異而鮮明。魯迅的《野草》是《語絲》中的獨異體,它造就了沉郁而震撼的美學效果,但是要數《論雷峰塔的倒掉》、《論照相之類》、《看鏡有感》這些議論中帶著濃烈情感的雜文方才代表了《語絲》的主格調。周作人開始在流氓鬼與紳士鬼間的矛盾徘徊,不斷地進行角色轉換:有時他是穿街走巷的“破腳骨”, 《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死法》等名文,寫法看似別扭,實以反語來表達自己出離的憤怒;有時他又成了講求“費厄潑賴”的紳士,更要往十字街頭建起自己的塔來。錢玄同、劉半農雖感覺五四已然漸行漸遠,但文風潑辣,思想鋒芒依舊。林語堂以“土匪”自居,《祝土匪》、《打狗釋疑》、《討狗檄文》等文風犀利幽默、放縱恣肆、真誠勇猛。語絲社的作家們往往不做大題目,不直接論述、呼吁或發表演說,而是自覺運用諷刺幽默手法,嬉笑怒罵、冷嘲熱諷,趣味橫生。他們對筆下的人事進行否定時,很少采取直接批駁的方式,而是用諷刺、冷嘲、揶揄、反諷、正話反說等種種手法,使道貌岸然、冠冕堂皇者受到無情的“脫冕”,最終達到了更強烈的否定效果。
與語絲派作家產生過論爭的現代評論派作家陳西瀅(1896—1970),也是20年代重要的雜文家?!冬F代評論》是綜合性的政論期刊,但文藝性很強的雜文數量也不少,特別是1925年4月18日第19期上開設“閑話”欄目后,很快為別的報刊所仿效?!段鳛]閑話》(新月,1928)收入了作家20年代發表于《現代評論》和《晨報副刊》等刊物上的雜文隨筆78篇,在內容上或對現政府進行積極潑辣的批評,或對中國傳統文化、世間百相、國民根性進行嘲諷針砭,也有為數不少的文評、影評、戲評等。“閑話”源自英國文學傳統中的Essay,有著輕松隨便侃侃而談的格調,陳西瀅師法西人,少有板著面孔說理的時候,多數是幾句閑言,幾許幽默,點到為止,含蓄而理性。這種帶著“紳士氣度”的閑話文體與語絲“嬉笑怒罵,婉而多諷”各擅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