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吶喊》、《彷徨》與《故事新編》
《吶喊》洋溢著戰斗的豪情,《彷徨》透露出五四落潮期魯迅內心的苦悶和孤獨,它們都包含著豐富的歷史內容。
第一,深刻揭露了宗法制度和封建禮教。魯迅接受了進化論和個性主義思想,從自身的生存經驗中痛切地感受到了中國社會的癥結在于人的愚昧,所以要“攖人心”,解放人的思想。他把小說創作自覺納入到思想啟蒙的時代要求中,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即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家族制度和封建禮教。《狂人日記》運用兩套文本:作品的題記使用文言文,代表了現實世界的聲音;正文用白話文,反映了狂人內心世界的聲音。兩套不同的文本是兩種語言空間,隱喻了新舊文化的尖銳對立。作品中的狂人是一個迫害狂患者,他思維荒謬,語言混亂,但在看似瘋狂的話語中其實包含著深刻的思想。這種奇異的藝術效果,來自于魯迅在結構藝術上的大膽創新。魯迅采用復合的結構,在表層結構上戲擬混亂的語言,表現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病態思維,而在深層結構上卻承載著作者自己的思想。因而從根本上說,這個狂人不是一般的戰士,也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魯迅自己對歷史認識的藝術表達。這種“特別的格式”,使這篇小說實現了癲狂語言與深刻思想的統一,為中國小說打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審美視界。
《孔乙己》寫的是一個落魄書生受人嘲弄最后餓死的悲劇,包含了封建等級制度殺人這樣的主題,其實是禮教“吃人”的另一種形式。作品里,酒客與孔乙己的行為都受制于等級觀念。不過,孔乙己雖然迂腐,畢竟善良,因而他的死是對封建等級制度的控訴。更有意思的是,孔乙己是被同樣是讀書人的丁舉人打折了腿,最后走向死亡的。一個成功地躋身于上流社會的讀書人,摧殘了一個落魄的讀書人,這構成了對封建等級觀念的辛辣嘲諷。
由《狂人日記》開始的對封建思想和宗法制度吃人本質的揭露,是魯迅創作的一個基本主題,貫穿在他后來的創作中。
第二,反思了辛亥革命,強調國民性改造的重要性。魯迅的小說沒有正面描寫辛亥革命,而是側重從辛亥革命所引起的社會反響來思考這場革命與民眾的關系。《藥》由兩條線索構成,明線寫華老栓買人血饅頭給兒子治病,暗線寫革命者夏瑜為革命而犧牲,通過明暗兩條線索的交織,把兩個故事聯系起來,從而揭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即革命者為民眾犧牲,他的鮮血卻成了民眾用來治病的“藥”,表明革命者為民眾犧牲沒有得到民眾的理解,他的鮮血白流了。透過革命者和群眾之間的隔閡,魯迅把質疑的鋒芒指向辛亥革命領導者的脫離民眾,又指向民眾的愚昧。這體現了魯迅小說的啟蒙主義性質。
《阿Q正傳》寫阿Q的愚昧落后,他向往革命不過是為了個人欲望的滿足,因而阿Q式的革命即使成功,也只是改朝換代而已。但阿Q畢竟有改變自己生活現狀的急迫要求,他本能地感到革命對他有利,就去投降假洋鬼子,這說明阿Q本來是可以成為辛亥革命的基本群眾的。辛亥革命不僅沒有改善阿Q的處境,反而把他送上了斷頭臺——阿Q被當做替罪羊槍斃了。這里,魯迅從民眾與革命的關系方面總結了辛亥革命失敗的經驗,在對辛亥革命表示失望的同時,強調了對民眾進行思想啟蒙的重要性。
阿Q形象具有多重的意義。就社會身份而言,他是一個落后的農民。他的性格充滿了矛盾:他妄自尊大又自輕自賤,既敏感忌諱又麻木健忘,既質樸愚昧而又圓滑無賴。這些矛盾對立的性格因素統一在阿Q身上,顯示了阿Q內心的扭曲和他的雙重人格。這種人格的集中表現,就是精神勝利法。阿Q用精神勝利法來對抗強大的社會異己力量,這既有其愚昧的一面,消極的后果就是使他永遠處在不覺悟的狀態中,不敢面對現實;但也有其無奈的一面,即阿Q作為一個弱者,無法對抗強大的環境,只能通過扭曲自己來迎合強者,求得可憐的生存。從這后一方面來看,阿Q的精神勝利法就是一種生物性的自我保護反應,也可以說是人類較為普遍的一種不敢正視現實的精神弱點的象征。
魯迅不僅創造了阿Q這一獨具魅力的藝術典型,而且營構了獨特的社會環境——未莊。這里封建等級觀念盛行,影響著人際關系。這種等級意識森嚴、冷漠無情的現實,正是造成阿Q悲劇的原因之一,也是生成阿Q精神勝利法的重要土壤。
第三,真切地反映了舊時代農民的悲慘命運及其精神上的弱點。農民在魯迅的筆下主要是作為精神奴役創傷的承擔者出現的。通過阿Q、閏土、七斤、九斤老太、愛姑等落后農民形象的塑造,魯迅揭示了國民精神上的病態和性格的缺陷,又對他們抱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
《風波》是張勛復辟在農村引起的一個余波。復辟的消息傳到農村,引起了一陣騷動。七斤因為進城被人剪了辮子,趙七爺威脅說他面臨殺頭之災,一家人因此感到恐慌。周圍的人聽后,有幸災落禍的,有揚眉吐氣的,有來湊熱鬧的。最終發現這是一場虛驚,村子于是復歸平靜,趙七爺又盤起了辮子,生活呈現老樣子。魯迅以此揭示了農村的閉塞落后、農民的愚昧麻木。
《故鄉》是魯迅小說中抒情味最濃的一篇。少年閏土與中年閏土的對比,反映了動亂年代的天災人禍對農民的損害;閏土見到“我”時的一聲“老爺”,又說明了閏土在社會化過程中失去了他少年時代的天真,服從了傳統的等級觀念。這種改變是令人心酸的,表面看是一個人的成長,實際上卻是精神的異化。閏土目前景況的不好是與他精神上的這種變化聯系在一起的。魯迅雖然對他的處境抱著深厚同情,但對他精神上的異化卻感到悲哀。
《祝福》對底層婦女的描寫具有獨特的意義。魯四老爺與其說是政權的化身,不如說是禮教的化身,因為他的言行無不合乎封建禮教的規范。他雖然對祥林嫂婆家把祥林嫂綁走的行為感到憤怒,但最終又默認了這一行為。他吩咐下人把祥林嫂的工錢算清交給她婆家,從封建禮教的觀點看,是一個正派人。但正是這個所謂的正派人按照禮教的觀念,禁止祥林嫂參加除夕之夜的祭祀,摧毀了祥林嫂活下去的希望。魯四老爺是按禮教行事的,所以他對祥林嫂的精神摧殘是封建禮教對祥林嫂的精神摧殘,祥林嫂的悲劇是封建禮教造成的悲劇。
第四,探索了從辛亥革命前后到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思想歷程。知識分子的生存和命運是魯迅小說的另一個表現重點。魯迅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包括了科舉時代的讀書人和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他通過藝術實踐探索了他們的思想歷程,展現了他們的內心矛盾,對他們身上的局限進行了深刻的解剖。相對來說,《吶喊》主要寫農村和農民;到了《彷徨》,知識分子題材的分量明顯增加了。
《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是辛亥革命時期的知識分子。呂緯甫曾經奮發過,但他像蒼蠅一樣飛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心灰意懶,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魯迅同情呂緯甫的遭遇,但并不認同呂緯甫精神上的頹唐。魏連殳特立獨行,可是最后他說:“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這種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實際是他理想的幻滅。歷史的重負、內心的孤獨、焦灼的苦悶、復仇的愿望,面對“奴隸”和“看客”的世界,先行者的內心感受在“孤獨”中得到最為深刻的體現。“孤獨者”形象從根本上說是魯迅的一種內心體驗的藝術表達。
《傷逝》中的涓生和子君是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愛情從喜劇開始而以悲劇告終,包含著豐富的社會內容。從社會方面來看,他們的悲劇是由于自由戀愛不被封建輿論所認可,涓生失業,從而摧毀了他們愛情的經濟基礎。從個人的角度看,他們倆對愛情的理解不同,個性也有很大差別,從而導致最終的分手。涓生為了救出自己,以一種堂皇的借口告訴子君已不愛她了,這無異于摧毀了子君的精神支柱。而子君把愛情視為人生的一切,一旦失去了愛情,就沒有了別的出路。魯迅寫這個悲劇,除了對子君們寄予深深的同情外,主要是為了打破五四青年的單純幻想,要他們把爭取戀愛自由與社會改革結合起來,取得經濟上的獨立。這使《傷逝》的主題遠比五四時期一般表現兩情相悅的愛情題材小說深刻得多。
《吶喊》和《彷徨》對歷史和現實的批判、對農民問題的關注、對知識分子心靈的探索,都達到了時代的高度。它們在藝術創新上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推動了中國小說藝術的發展。
魯迅把外來的藝術營養與自身的生活經驗結合起來,按照題材的特點和主題表現的需要,在小說形式上不斷探索,因而幾乎每一篇小說都是新穎的,《狂人日記》用的是日記體,《傷逝》是手記體,《藥》采用雙線結構,《祝福》用倒敘,而他采用最多的則是直敘的散記體,即用直敘的方法,讓故事在起伏中直接地發展到高潮。
在藝術手法上,魯迅擅長白描,即通過人物的動作和語言來表現其個性,并由行動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構成人物活動的背景,傳達出時代的特點。他說:“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畫眼睛,一是指筆墨盡量省儉,不作過多的鋪敘,用細節揭示人物的內在精神。比如《肥皂》的結尾寫到四銘的老婆最終還是用上了四銘替她買的香皂,表明她了解四銘的品質,揭示了四銘這類偽君子的骯臟靈魂。二是指直接描寫人物的眼神,如祥林嫂在魯鎮出現三次,魯迅極簡潔地寫了她三次不同的眼神,從口角有點笑意,到眼光失去了精神,到最后“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前后不同的神情,寫出了祥林嫂命運的變化。白描手法需要深厚的藝術功力,也透露出濃郁的民族特色。
魯迅小說塑造典型的方法,是“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他說:“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這使魯迅筆下的典型形象具有很強的藝術概括力,又富有鮮明的個性。
《吶喊》、《彷徨》以其直面慘淡人生的現實主義精神與藝術上的中西融合和大膽創新,開創了中國新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
《故事新編》是魯迅另一部小說集,共收新編歷史小說8篇,大部分寫于1934—1935年,代表了魯迅在創作方法上的新探索。《故事新編》的各篇只取歷史的一點因由,隨意點染,想象絲毫不受歷史規定性的束縛,重點是聯系現實來品評歷史,借以表達作者的歷史觀、人生觀和對現實的看法。這是兼融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表現主義于一爐的一種創作方法,魯迅稱其特點是“油滑”。《補天》里女媧兩腿間多了幾個“古衣冠的小丈夫”, 《理水》中文化山上的學者說“O.K”、“好杜有圖”,以古今雜糅的方式辛辣地嘲諷了歷史和現實中的一些現象。這樣的描寫,包含現實批判的精神。就此而言,它們具有現實主義小說的特點。但這類想象突破了生活的常規,游走于歷史和現實之間,因而又具有浪漫主義的特性。而就這些場景直接表現作者對歷史和現實的本質理解而言,顯然又帶有表現主義的特點。
《故事新編》的內容是深邃的。《補天》向大地之母女媧表達了敬意,《奔月》對射日英雄后羿寄予了同情,《理水》歌頌了公而忘私、艱苦實干的大禹,《非攻》贊賞以天下自任而又有勇有謀的墨子,《鑄劍》崇揚眉間尺的復仇精神,而《采薇》、《出關》、《起死》對伯夷、叔齊、老子、莊子等人進行了嘲諷,體現了魯迅反對空談、注重實干、為民謀利、疾惡如仇的個性。這是一部奇特的小說,它的新異與魅力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