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激情的悲歌
社會生活有“真、善、美”和“假、惡、丑”的評價和權衡標準。在真善美的標準中,真與假是其基礎。真與假的判斷,是以客觀事實為依據的。如果不顧客觀事實,連基本的真、假都不顧及,憑借一股激情,雖然“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萬丈豪情”是有了,但違反事實、違背規律的后果也必然會如影隨形。激情加謊言的代價是不可避免地發生的社會悲劇。
1958年前后那些“衛星”謊言及其造成的悲劇,應該成為今人的沉痛記憶和深刻教訓。在創造性發展“浮夸風”的安徽省,在1959—1961年以餓死439萬人的絕對總數名列全國第二,僅次于人口總數多一倍以上的四川省,而餓死比例之高列全國第一。據《中國人口年鑒·1985》提供的數據,安徽省1959—1961年間總人口凈減數,相當于該省1960年人口的144.2‰,而在1951—1957年間,安徽人口每年平均增加65萬以上,按照全國平均比例計算,安徽多餓死200多萬人。一個社會,當“騙”字成風,事實之真便無人追究,更無人問津,講真話的人會被認為是傻子,甚至成為被嘲笑的對象,那么,一個“騙”字,這個社會將如何得了?!
“虛假”盛行,“激情”占上風,社會理性就會退位,失卻理性的社會決策如何談得上科學和合理呢?讓中國政府絞心幾十年的“三門峽工程”,就是“激情”后的“畸形兒”。三門峽水電站是中國水利史上第一座高壩大庫。2003年秋,陜西渭河下游五年一遇的小洪水,導致50年不遇的大洪災。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院士張光斗與原水利部部長錢正英就此指出:禍起三門峽!建三門峽水電站是一個錯誤,理當廢棄。那么,這個巨大的錯誤又是如何被決策和實施的呢?
眾所周知,黃河洪水對歷朝統治者都是一道難題。自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到1938年花園口扒口的2500年歷史中,有關黃河下游決口泛濫的記載多達543年,決堤1590次,經歷過五次大改道,洪災波及縱橫25萬平方公里。治黃成敗,往往成為史家評判諸朝政績的重要指標。從歷史看來,治黃多局限于在下游筑堤修堰,但泥沙淤積,堤高水漲,年年如是,難解水患。
1949年10月之后的中國,政令出一,這是一個治水的好年代。早在1949年8月,一份建議《治理黃河初步意見》呈交到了當時華北人民政府主席董必武之手。該建議主張在三門峽建蓄水水位350米的大壩,以發電、灌溉、防洪為開發目的。但當時的水利部在復勘之后,認為從當時國家政治、經濟、技術條件來考慮,不適宜在黃河干流上大動干戈。幾番起落,體現的是當時中央政府的兩難選擇——渴望解決黃河下游的千年水患,但要付出八百里秦川的巨大代價。
1954年,蘇聯對華援建156個重點項目出臺,黃河流域規劃赫然列在其中。該年初,黃河規劃蘇聯專家組一行7人抵京,同中國的水利專家以及官員組成考察團,進行了歷時數月的勘查。蘇聯專家組組長科洛略夫力薦三門峽方案“用淹沒換取庫容”的理由:“想找一個既不遷移人口,而又能保證調節洪水的水庫,這是不可能的幻想、空想,沒有必要去研究。為了調節洪水,需要足夠的水庫庫容,但為了獲得足夠的庫容,就免不了淹沒和遷移。”1955年7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票通過了《關于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的報告》。周恩來對此描述說:“作了那么一個世界性的報告,全世界都知道了。”《規劃報告》在描繪光明前景的同時,也明言存在兩個嚴重問題:一是60萬的移民怎么解決?二是雖然規劃中預留147億立方米的庫容來對付上游泥沙,但若無其他減沙措施,水庫將在25到30年后被淤平。
中方專家提出:以上游水土保持的迅速生效減少來沙,延長三門峽水庫使用年限。當時蘇聯專家要數據,中方提供了數據:通過水土保持,兼上游支流再建攔沙大壩,到1967年來沙可以減少50%,而三門峽的壽命則可維持50—70年;而到三門峽水利樞紐運用了50年之后的末期,來沙可減少100%。多年之后,反觀歷史,眾多水利專家對這個50%與100%的數據大不以為然——當時沒有任何的模型和統計,這是近乎憑空的數字。在泥沙淤庫問題得到了“解決”方案以及下游決口改道威脅“日益緊張”的壓力下,出于強烈的主觀愿望,蘇聯專家的方案迅速被接受。然而,“解決”方案顯然缺乏科學的依據,下游決口改道威脅明顯是“過分強調”了。
在缺乏經驗與科學認知的前提下,這一系列工作都倉促上馬,卻又是為什么呢?一個字,急!根治黃河的心情太急。1949年后的激情與浪漫情懷,無孔不入地滲入到每一個領域。水利專家的愛國熱情,完全付諸三門峽工程。此外一個因素就是政治意義。政治意義閹割了科學求真的精神。在那個年代,尤其是1955年之后,政治意義成為凌駕一切的價值與利益,嚴重削弱了技術論證上的科學氛圍與嚴謹態度。雖然水利樞紐在規劃和設計的時候,“大躍進”尚未正式拉開帷幕,但公共工程的“高大全”方案、“大上快上”思維,本著不可辜負這個時代的豪情噴涌而出,已經征服并壓服了眾人。這樣,少數派的抗爭被無情地忽視了。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提出自己對在黃河干流上建壩的認識:由于黃河的多泥沙性質,大壩建成后,潼關以上流域會被淤積,并不斷向上游發展,屆時不但不能發電,而且還要淹掉大片土地,“今日下游的洪水他年必將在上游出現”。1956年5月,黃萬里向黃河治理委員會提出意見,主張三門峽水庫應比360—370米為低,并建議“把六條施工導流供低洞留下,切勿堵死,以備他年泄水排沙減緩淤積的作用”。電力部水電總局工程師溫善章,也在1956年12月和1957年3月先后向國務院和水利部呈送《對三門峽水電站的意見》,認為關中平原乃中華文明最精華的所在,它的淹沒不能單純地用經濟數據衡量。為了減少淹沒遷移,溫善章提出低壩(水位335米)水庫(90億立方米)、滯洪排沙的方案,遷移可降到15萬人以下。黃萬里與溫善章,一個憂心泥沙淤積之禍,一個焦慮淹土移民之失。恰恰是這兩點,后來成為三門峽樞紐工程的傷口。尤其令溫善章眈眈于懷至今的是1957年討論會議之后,水利部形成的報告,為了造成虛假的一致意見,竟將其“保留意見”寫成“他自己也放棄了這一方案(低壩方案)”。
既然上游的水土保持可以迅速生效,蘇聯專家便沒有理由不封死大壩。1961年,黃萬里力爭要求保留的導流底孔全部被用混凝土堵死。就在這一堵孔工程緊張施工之際,水庫內的淤積已經開始迅速發展,15億噸泥沙全部鋪在了從三門峽到潼關的河道中,潼關河床在一年半的時間內暴長4.5米,黃河上游及支流水面也連漲連高,以西安為中心的工業基地受威脅。大壩泄出的清水一路沖刷沙質河床,又卷起千堆黃沙,行至鄭州,河水又渾濁不堪了。對這些問題,周恩來后來有這樣的總結:當初“急了點”,“頭腦發熱”、“打了無準備的仗”。
三門峽水利樞紐,距離當初激情規劃的巨大綜合效益,已經大打折扣:由于水位的一再調低,發電效益已由最初設計的90萬千瓦機組,年發電46億度下降到二期改建后的25萬千瓦機組,年發電不足10億度;灌溉能力也隨之減弱;為下游攔蓄泥沙實現黃河清淤的設想,也隨著大壩上的孔洞接連開通而作廢;發展下游航運,更是因為黃河遭遇長年枯水而無法實現。如果沒有后來的兩次改建,三門峽水利工程將以一個徹底的水害工程被廢棄而告終。
“決策者要想使決策盡量科學民主,自己就不能發揮能量去創造一個多數派;就算有多數派,少數派還需要獲得國民待遇,這種國民待遇不能僅僅只是一個發言的機會,而應該能夠獲得與多數派同等規模與力度的支持,以充分展開各自的論證和試驗,最終為決策提供盡量客觀的科學依據。”這是當事人之一溫善章對歷史教訓的總結,又何嘗不是對社會公共工程決策應該尊重理性、尊重邏輯論證的呼喚和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