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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警世箴言

《荀子·禮論》有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边@是荀子關于“禮制”的起因的論述。大意是:人生下來就有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就不得不去追求;這種追求如果沒有一定的標準限度,就不能不發生爭斗;如果發生爭斗,就會引起混亂,如果混亂,國家就會陷入窮困之境。任由欲望的膨脹和宣泄,是社會理性缺位的表現。姜義華在其《理性缺位的啟蒙》一書中,曾對中國社會理性缺位的現象及其根源有令人信服的分析。他說:“在中國,占支配地位的傳統的思維方式,當是《禮記·中庸》中所說的‘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這一思維方式,中心是道德本體主義。‘尊德性’成為全部認識活動或思維活動的總前提。在中國古代社會,人的功名成就模式,第一是立德,其次是立功,再次是立言;社會功能模式,第一是正德,其次是利用,第三是厚生。它們都表明,道德取向指導著整個社會的運作。道德標準同樣也指導著全部思維活動?!?img alt="姜義華:《理性缺位的啟蒙》,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1B7F3/13173356403934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6415-OZImphf6tWSh5O2oL5wcDfNi8zqA89Fd-0-27acc52a74d04580f8849d1413e21f91">與這種道德本體主義相聯系,傳統的占支配地位的思維方式,盡管也不乏批評、闕疑的精神,但從根本上來說,它是信奉、屈從乃至迷信各種權威、圣賢、經典、傳統與習慣的。批評與闕疑,更多是針對“異端”,針對“旁門邪說”。在中國啟蒙運動中,啟蒙思想家們猛烈抨擊了中國傳統的權威——孔子、孟子、老子、朱熹,對儒家經典、綱常倫理曾大加撻伐,但是,他們所做的只是以達爾文、盧梭、斯大林取代了孔子、孟子、老子、朱熹,以《天演論》、《民約論》、《列寧主義問題》、《聯共(布)歷史簡明教程》取代了《四書》、《五經》。這就是以對新權威的迷信和盲從取代了對舊權威的迷信與盲從,以新的信仰主義取代了舊的信仰主義?!拔┥现窍掠薏灰啤钡牡燃壭运季S這一根深蒂固的傳統仍然延續了下來。

中國傳統思維,在方法論上,雖然也有考訂、求證,但是,它主要不是面向實際,不是面向事實本身,以及在此基礎上進行分析與綜合,遵循經、傳、注、疏的程序成為占支配地位的認識方法。經書上的東西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不可置疑不可動搖的絕對真理,是一切認知結論由以成立的大前提。思想家們只能為經作“傳”,后世的思想家們只能為“傳”作“注”,為“注”作“疏”;而平民百姓只能對這些經、傳、注、疏,認真背誦,悉心揣摩,盡心體會,堅決照辦,人們熟悉的是唯上、唯書,不唯實。傳統思維方式還有一個重要特點,這就是情理不分,以情代理,放縱情感以取代理智的分析,用主觀價值取代客觀之理,甚至由此走向唯意志論,走向直覺主義與狹隘經驗乃至蒙昧主義的結合。即使在我國現代“啟蒙”運動中,這種情理不分、以情代理、以浪漫主義的幻想取代了客觀冷靜的理智分析的現象同樣大量存在。而這一切所帶來的,必然是思想和行動的混亂,以及思想和行動的無原則性和無深度性。參見姜義華:《理性缺位的啟蒙》,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7—8頁。

社會正義和公正規則是需要社會理性支撐的。奠基于邏輯理性的社會理性的特點是:邏輯的明晰性、思維的自覺性、規范的社會性。這三個特點應該是這樣的邏輯關系:邏輯的明晰性是基礎,沒有邏輯的明晰性,對問題的認識就是混亂的,本末顛倒,隨波逐流,就談不上思維的自覺性,即對思維什么、為什么思維、如何正確思維等缺少應有的反思,由這樣的思維主體所構成的社會而形成合理的規則和章法,是不可能的,這也是滋生獨斷與專制的溫床。所以,一位并不是地道的“邏輯學”從業者,一位行為學家和暢銷書作者——著述《用腦拿訂單》的孫路弘,在為《簡單的邏輯學》寫的推薦序中特別指出,要“注意素質,學點邏輯”:

當我們發現一個人表達有問題,連自己要什么都不清楚,即便清楚也講不明白時,我們常說要“注意素質”;面對街頭到處的打鬧、喇叭聲、插隊以及種種違反社會規則的現象,我們不能不高呼“注意素質”。

那么,素質又是什么?

素質是一種基本教養,是一種社會公認的行為表現;素質是懂得基本的禮貌,別人講話時,要保持傾聽,然后再發言;素質是尊重基本的社會常識,以及人類文明公認的核心邏輯基礎。所有與素質有關的惡劣、低俗和淺薄,其本質原因都與邏輯有關,是缺乏邏輯的基本知識,缺乏運用邏輯的基本能力,缺乏邏輯的思維方式。

缺乏邏輯已成為社會的一種流行病癥:邏輯紊亂癥候群。該癥狀已蔓延至社會的各個角落,包括企業,包括學校,這些原本應是特別強調邏輯的地方?!袊髽I家不是一直心有隱憂,無法與世界500強企業競爭嗎?其實,這也與邏輯有關。中國企業在用人、融資、管理、研發、營銷、戰略、戰術等方面都嚴重缺乏邏輯。比如,通過自己用錢運作的機構來給自己頒發一個世界品牌大獎,然后便沾沾自喜且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真的就可以與世界品牌比肩了。再比如,一兩次市場成功,便自認為下一次原樣重來仍可獲得成功。這難道不是嚴重的邏輯問題嗎?

中國的各個組織不是一直在感慨軟性管理實力不如西方組織嗎?其實,那只不過又是邏輯問題的基本體現。管理講究按照規律來進行組織、排序、命令、測量、監督、評比和改進,一切都按照邏輯次序進行,而不是靠頭腦發熱、感性沖動和熱血沸騰,也不是靠勵志、理想和信念就可以實現的。管理的基石是邏輯。麥克倫尼:《簡單的邏輯學》(推薦序),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頁。

孫路弘進一步指出:“邏輯是人類文明在進化過程中產生的,對于中國來說,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過渡最需要的就是邏輯知識……邏輯知識可以讓我們更加高效地發展到工業文明。”同上書,第9頁。可惜,這樣的“邏輯”認識并沒有成為社會的共識,成為社會成員的一種思維自覺。按理說,“官員”是社會的管理者,是人民賦予的公共權力的行使者,應該是具有較高的邏輯自覺性的人,否則,連起碼的邏輯素養都不具備,連基本的“邏輯”都不講的官員,又如何能夠理性地管理社會,合理地行使公共權力呢?令人遺憾的是,這樣的官員卻并不少見。L.S.斯泰賓在其《有效思維》一書中說,20世紀初期,英國政界竟然出現了“以不講邏輯而自豪”的怪現象。他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塞爾本勛爵在1924年復活會的年會上的演說詞,“塞爾本勛爵……在談到在南非的教會工作的時候,很恰當的說到‘對于清晰思維之光榮的無能是我們民族的突出標志之一。它是我們諸多巨大困難的原因,可也是我們的某些巨大成功的秘訣……’”。斯泰賓:《有效思維》,呂叔湘、李廣榮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頁。另一個是奧斯丁·張伯倫爵士1925年3月24日在眾議院的發言。他批評日內瓦協定里的條款,針對亞塞·亨德生的發言說:“我真不知道這位議員閣下本人對這個[協定]是怎么個看法。他一會兒說我們沒有承擔新的義務,一會兒說這是盟約(指國際聯盟盟約)的合乎邏輯的結論。我深深的不信邏輯,當人們把邏輯應用到政治上的時候。整個的英國史支持我的觀點。[政府席上歡呼。]為什么跟別的國家比較,我們國家的發展是和平的而不是劇烈的?為什么在最近三百年里我們國家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卻沒有遭遇過震撼那些比我們更具有邏輯頭腦的國家突如其來的革命和反復?這是因為本能和經驗都教導我們,人類天性不是邏輯的,把政治機構當作邏輯工具看是不聰明的,和平發展和真實改革的途經在于明智地約束自己,不把結論推到它的邏輯的終點。”轉引自斯泰賓:《有效思維》,呂叔湘、李廣榮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頁。正如斯泰賓所指出的:“我們必須承認奧斯丁·張伯倫在邏輯的結論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他的思想很糊涂。”同上書,第1—2頁。

上世紀70年代,香港學者黃展驥針對香港的社情民意曾經指出:“這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政見主義紛紜,我們最需要運用理智來判別是非,權衡取舍??墒?,偏在這個時代,被稱為‘理性動物’的人類,卻摒棄理智,盲動妄為,禍亂叢生?!?img alt="黃展驥:《謬誤與詭辯》(黃展驥序),香港蝸牛叢書1977年版,第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1B7F3/13173356403934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6415-OZImphf6tWSh5O2oL5wcDfNi8zqA89Fd-0-27acc52a74d04580f8849d1413e21f91">作為一位邏輯學人,黃展驥撰寫了通俗性著作《謬誤與詭辯》,旨在弘揚社會重理智的精神,并提供思維方法訓練,為這個畸形社會建立評論的最低標準——在求真不在求勝,作為解決社會、政治、道德、宗教、人生等問題的初階。他指出,提出重理智和方法訓練,并不排斥情感的重要性。相反地,人生之所以有價值,之所以多姿多彩,情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沒有情感作原動力,理智就會干竭;沒有理智作指引,情感就會盲目。環顧四周,盲目的情感泛濫肆虐,情感用事、妄作胡為,不時還披上理智的外衣,愚弄大眾,弄出許多社會悲劇。提倡思想方法,就是希望大家正視這個問題,善用和發揮理智的最大力量。

黃展驥認為,在當時畸形的香港社會,盛行淺薄的功利主義,處處人吃人,金錢至上,唯利是圖,不問是非對錯和真假曲直;加以向來對思想方法與邏輯的輕視與排斥,早已弄到是非真假標準蕩然無存,沒有公是公非,于是謬誤、詭辯、狡辯滿天飛,真理與假理魚目混珠,只要有財有勢,就可大發議論,廣為宣傳,不論動機和內容的好壞,都不愁沒有信徒。有見于此,他發出這樣的呼吁:建立一套判別和評定是非誠妄、真假對錯的最低準則,作為解決社會、政治、道德、宗教、人生等重大問題的初階,實在是當務之急。同上。

挪威哲學家達格芬·弗羅斯達爾(Dagfinn F?llesdal)關于分析哲學的價值和功能的論述,對于我們理解邏輯的社會功能也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當我們努力使我們的同伴采納我們自己的觀點時,我們不應該通過壓制或通過修辭的手段來達到。相反,我們應該努力說服他人根據自己的思考接受或者拒絕我們的觀點。這只能通過理性的論證來達到,在那兒,他人被認為是自主的和理性的生靈。這不僅在個體倫理方面,而且在社會倫理方面是重要的。在我們的哲學寫作和教學中,我們應當強調論證和辯護必定要擔當的決定性的作用。這將使得傳播謠言的政客和盲信者的日子更難過。這些謠言注定經受不起批判性的考察,相反經常能誘使群眾變得偏執和狂熱。理性的論證和理性的對話對健全民主制而言是重要的。在這些活動中教育群眾也許是分析哲學的最重要的任務?!?img alt="弗羅斯達爾:《分析哲學:是什么以及為什么應當從事》,載上海中西哲學與文化比較研究會編:《20世紀末的文化審視》,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80—28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1B7F3/13173356403934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6415-OZImphf6tWSh5O2oL5wcDfNi8zqA89Fd-0-27acc52a74d04580f8849d1413e21f91">

我們說,社會需要“邏輯”,不僅需要形式技術層面的“邏輯”支持,也需要方法和工具層面的“邏輯”支持。這是因為,要達到社會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融合、相互協調、和諧相處和共同發展,就必須以理性精神處理和解決人類面臨的各種問題;要實現社會的現代化,就必須實現社會的民主化、法治化,而民主和法治所追求的,首先是程序意義上的合法性和有效性,而合法性和有效性只能從以理性思維為前提、以客觀實際為基礎的邏輯論證中得到。民主、科學、法治不是哪一個人憑借其偏好就能左右的,也不是少數人通過良心發現就能夠實現的,只有通過精確分析、嚴謹推理、有效論證建立的社會規則,才能成為人們判別是非的標準,成為世人行為的規范。無視邏輯,不講規則,沒有合理的規則,肆意地破壞規則、踐踏規范,社會就必然會陷入失范、失序的混亂狀態。因此,社會的良性運行和持續發展的需要,呼喚著世人的邏輯意識、期待著世人的邏輯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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