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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老子的道的雙重性與海德格爾的存有思想

以下從海德格爾與老子的思想本身的比較研究,來探索海德格爾與老子思想的銜接點。施瓦德勒(W.Schweidler)論海德格爾的老子接受過程施瓦德勒,《海德格爾對老子的接受》,收入《中國哲學史》1995年3、4期的《西安國際老子研討會專輯》。德文稿Heideggers Laozi-Rezeption發表于Peter Koslowski, Richard Schenk編,Jahrbuch für Philosophie der Forschungsinstituts für Philosophie Hannover, Band 8,1997,第266—289頁。,主張并不是在海德格爾的學思發展的過程之中,經由老子的思想影響而使得海德格爾的思想發生轉折,而是海德格爾從老子思想找到自己思想轉折的類似表達,而在晚期思想以老子的道為其存有思想的東亞印證。

施瓦德勒由“常道”、“無”與“道的雙重性”等三點來發揮老子哲學詮釋與海德格爾思想的可能銜接點。但是,施瓦德勒所論失之簡略,未充分展開其對比,也未能運用當代中國哲學家的研究成果。為了彌補這兩個缺失,以下筆者由“常道”、“無”與“道的雙重性”等三個環節,參考更多的文獻以及牟宗三、傅偉勛對道家哲學的闡述,來闡釋老子哲學詮釋與海德格爾思想的可能銜接點。

第一,常道。老子強調常道是不可言說的唯一之道,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第1章)、“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第41章)、“有物渾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第25章),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Unterwegs zur Sprache)也強調:“那被言說的以多種方式源于那尚未言說的,它是一還沒有被言說的,是那不被言說的,亦即在這種意義上,它不給言說(dem Sprechen vorenthalten ist)。”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Unterwegs zur Sprache),第251頁,《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編入《海德格爾全集》第十二冊。相關討論參見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14頁。海德格爾《語言的本質》(Das Wesen der Sprache)甚至說依據存有思想的根源體驗,道言(das Wort)是給予者(Gebende):“道言:那給予者(Das Wort:das Gebende)。這究竟是什么?依據詩意的體驗和依據思想的最古老流傳,這樣的道言給出:存有(gibt das Wort:das Sein)。因此我們必須思考在那種“那給出的它”(es, das gibt)中追尋道言作為給出者自身(Gebende selbst),但是決不作為被給出者(Gegebene)。”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第193頁。相關討論參見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21頁。圣經《約翰福音》以Wort作為道成肉身的道,海德格爾這里也以Das Wort是給出者自身(Gebende selbst),而決不作為被給予者(Gegebene),是一還沒有被言說的道言,是那不被言說而能成就一切言說的道言。

第二,無。我們得以透過“非愿望”(Nicht-Wollen)來和常道發生關聯,老子說:“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正如海德格爾在《賀德林的詩的解釋》中所曾說的,“語言總是不得不使自己置于自己給自己制造的假象之中,以此危害它的最固有的東西,危及它真正的言說”,當我們面對語言所制造的假象唯恍唯惚的時候,才是面對無而真正面對存有的的時候,海德格爾《什么是形上學?》(1929)說:“懼怖揭示了無”海德格爾,《什么是形上學?》(Was ist Metaphysik),收入《海德格爾全集》第9卷《道標》(Wegmarken),此處參見第112頁。;海德格爾《存有與時間》(1927)已經討論了“懼怖”,揭示了存有者的整體,讓此有遭遇無,面對本真的存有的意義之課題,在《什么是形上學?》中,則將“無”的課題,獨立出來探討,海德格爾在此討論了“無自無”:“它并不是一種對于存有者的取消,也不是從否定而跳出來的,無并不屬于借由取消和否定而來的計算。無自無(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根源性的無自無的本性乃是它將此有第一次帶到存有者自身的面前”海德格爾,《什么是形上學?》,收入《海德格爾全集》第9卷《道標》(Wegmarken),此處參見第114頁;海德格爾,《基本著作選》(Basic Writings),第105頁。,從而轉折到晚期哲學所探討的“存有的真理”和“存有自身”。對比于海德格爾的探討無,老子也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1章);但是,這里的“非愿望”并不只是單純的放棄而已,而是具有一種積極的作用,因為它使我們和道得以連結起來,所以老子接下來進一步指出“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道包攝了關系性于其內。海德格爾的《語言的本質》在此一課題也借著解釋格奧爾格的詩句“道缺乏之處,將無物存在”,海德格爾說:“當那里,道言(Wort)亦即常名沒有的話,無物存在。此道言使萬物首先發生存有(Das Wort verschafft dem Ding erst das Sein)。”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第164頁。相關討論參見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22頁。道的無并不是消極空乏的虛無,而是使我們得以透過“非愿望”來和常道發生關聯,使我們到達超越,成為自由的滿盈著存有的力量的無。

第三,道本身具有雙重性,亦即,(1)本源的道,和(2)我們能夠與本源的道構成關系的道;易言之,道具有“常道”和“可道之道”的雙重性,前述《老子》第一章的引文的全文即已指出此一道的雙重性:“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對于真正體道者而言,他表現出這種道的雙重性,無為而無不為,常無常有共同隸屬于道的微妙玄通。對于此一課題,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一書中說:“以一遮蔽的難以被注意的和不可思議的方式,言說和存有,道說和萬物互相隸屬。”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第237頁,原文:Sage und Sein, Wort und Ding geh?ren in einer verhüllten, kaum bedachten und unausdenkbaren Weise zueinander。相關討論參見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22頁。海德格爾又討論到存有與思想在同一中的互相隸屬,海德格爾“同一與差異”說:“思想和存有在同一中并由此同一共同隸屬。”海德格爾,《同一與差異》,第14頁。海德格爾以上兩處所言,簡直就是老子所說的有無玄同哲理的德文翻譯。

以上三個環節(“常道”、“無”與“道的雙重性”等三個環節)也具有一個逐點而漸次深入的肌理,逐步深入于存有思想、道的深層的肌理。簡言之,首先,常道(存有)是不可言說的唯一之道。其次,我們得以透過“無”來和常道發生關聯,因此這樣的道也包攝了關系性于其內,透過“無”包含了“說”與“思”的關系性在其中。最后,可以將如此的道與萬物的關系表達為常有常無的雙重性,表達為“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有無玄同”之重玄。

由此可見,老子和海德格爾的思想歸結于道(存有自身)的雙重性。和闡明于上的老子的道思想的三個環節一樣,牟宗三和傅偉勛的道家哲學詮釋,也都強調了老子的道的雙重性,傅偉勛,《老莊、郭象與禪宗:禪道哲理聯貫性的詮釋學試探》,收入《從西方哲學到禪佛教》,北京,三聯出版社,1989, “道的雙重性”的討論見《從西方哲學到禪佛教》,第386—397頁。牟宗三對“道的雙重性”的討論見《中國哲學十九講》,臺北,學生書局,第98頁,“道德經通過無與有來了解道,這叫做道得雙重性(double character)。道隨時能無,隨時又有徼向性,這就是道性”。也就是道的有和無的雙重性,常道之道和可道之道的雙重性。牟宗三、傅偉勛兩人也都曾經將老子和海德格爾哲學,會而觀之。關于此一論題,牟宗三說:“《道德經》首章說:‘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道德經用有和無來了解道,這叫做道的雙重性。道隨時能無,隨時又有徼向性,這就是道性……這徼向性之帶有創造性,是故它不屬于認識論的有,而是屬于實踐的存有論的有,就是說不屬于海德格爾所謂的表象的思想中的有,而是往后反上一步屬于original thinking。表象的思想中的有是往外散看的有,對應對象而說。”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第98—99頁。牟宗三所論述的二重存有論以及他的判教系統,以就是說牟宗三他的哲學體系以及他對跨文化溝通的主張,主要的思想模式就是建立在他對于“道的雙重性”的理解,而后者主要是來自受到“起信論”的“一心開二門”及其相關的佛教道家的圓教思想的啟發。

關于道的雙重性的論題,傅偉勛的《老莊、郭象與禪宗—禪道哲理連貫性的詮釋學試探》則說:“老子開宗明義所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已經蘊含著超形上學與形上學的一體兩面或分合關系。”傅偉勛,《從西方哲學到禪佛教》,第386頁。傅偉勛認為老子闡明“分辨以前”(超形上學的不可道不可名)與“分辨以后”(形上學的思辨玄想與其表達的開始)之間的微妙的辯證吊詭。同上。超形上學與形上學的“一體兩面或分合關系”的闡釋是蘊含在老子思想之中,而充分發揮于莊子思想之中。傅偉勛在此所論的老子道思想的超形上學(transmetaphysical)與形上學的一體兩面或分合,此一課題無疑是受到海德格爾思想的啟發,來自于海德格爾對于西方形上學的表象性思維的反省,與海德格爾對于無和Metontologie(超存有學)的強調。

因此,老子的道的雙重性,一方面,道就其唯一性而言,是不可言說的本源的常道,這是就“常無欲以觀其妙”;另一方面,道又是我們能夠與本源的道構成關系的道,這是就“常無欲以觀其妙”之中的“常有欲以觀其徼”而言。道本身就具有這種有和無的二重性,所以我們借由觀無,回到天地之始,得以和常道發生關連,“無,名天地之始”;另一方面道又表現出它的無為而無不為的作用,而有其“徼向性”(方向性、指向性),是可道之道,因此我們借由觀有,得以體會道的作用的周行不殆,“有,名萬物之母”。

相對比于老子的道的雙重性,如我前文所述,海德格爾在《真理的本質》、《在通往語言之路上》和《同一與差異》諸文中指出:存有的真理去除遮蔽又同時將自身隱藏起來。這顯示了一個筆者所說的存有力動(Dynamik des Seins)。此中,海德格爾所說的“去除遮蔽”相當于老子所說的“常有欲以觀其徼”, “將自身隱藏起來”則相當于老子所說的“常無欲以觀其妙”,海德格爾晚期的存有思想相通于老子的道的常有常無的雙重性。海德格爾的《語言的本質》(1957/1958)(Das Wesen der Sprache)說:“我們將‘本性’(Wesen)聽成動詞,本性化正如在場和不在場一樣。”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第201頁。相關討論參見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18頁。在此,本性自身敞開出來也同時又隱藏其自身。海德格爾又用寧靜的排鐘來比喻此一常有常無的二重性,海德格爾《從一次關于語言的對話而來》(Aus eimem Gespr?ch von der Sprache)(1953/1954)說:“我們稱無聲呼喚的聚集為寧靜的排鐘。作為聚集,道說推動了世界關系。此為本性的語言。”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第215頁。相關討論參見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17頁。

關于此一“寧靜的排鐘”所呈現的雙重性,海德格爾的《語言》(Die Sprache)(1950)進一步用四方(Geviert),用世界與物在二重性之中的共同隸屬,來解明“區—分(Unter-Schied)”的本成(Ereignis)。海德格爾說:“此區—分(Unter-Schied)以雙重方式使寧靜。此區—分使寧靜,憑借于此,讓萬物居于世界的恩惠之中。此區—分使寧靜,憑借于此,讓世界滿足于萬物。在區—分之雙重寧靜中,寧靜發生。”海德格爾,《通往語言之路》,第29頁。德文原文:Der Unter-Schied stillt zwiefach.Er stillt, indem er die Dinge in der Grunst von Welt beruhen l?βt.Er stillt, indem er die Welt im Ding sich begnügen l?βt.In dem zwiefachen Stillen des Unter-Schiedes ereignet sich:die Stille.此處的德文原文很難翻譯為中文。相關討論參見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17頁。地、天、神、有死者的統一的四方(Geviert)就是世界(Welt),喚來世界的四重整體(Welt-Geviert),因此把世界召喚向物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第24頁。。物(Ding)并不是手前對象的表象,而是說,世界和物相互貫通(durchgehen),在這兩者“之間”,兩者才是一體的,這個中間相當于拉丁文所說的inter和德文的unter,在這個中間(Unter-)中,有分(Schied)起作用;“世界與物的親密性(Innigkeit)在‘之間’的‘分’中成其存在,在區—分(Unter-Schied)成其存在”。同上書,第25頁。

在四方的世界之中,物發生、本成,在天地神人之中敞開、綻放,而又不脫離于寧靜的大道,就像聆聽“寧靜的排鐘”的“泛音”所體驗者。“排鐘”的諸音震蕩,在諸音共同隸屬的“中間”產生泛音,產生寧靜的大音希聲的泛音,這是諸音和諧所形成的另一個雄渾的超越的音場,“區分以雙重方式使寧靜:使物進入物化而寧靜,和使世界進入世界化”。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上》,第29頁。

所以,海德格爾所說的Die Sprache spricht(言自言), Die Welt weltet(世界世界化)Die Sprache spricht(言自言), Die Welt weltet(世界世界化),參見海德格爾《語言》(Die Sprache)(1950)。, Das Ding dingt(物物化)Das Ding dingt(物物化),參見1949年12月的不來梅演講《物》(Das Ding)。, Die Ereignis ereignet(本成發生), Das Nichts nichtet(無自無)Das Nichts nichtet(無自無),參見海德格爾《什么是形上學?》(1929)。,都是這里所說的一種雙重性。由以上對比,可以明白海德格爾如何在道的二重性的老子思想之中,找到了他自己的存有思想的根源體驗之東亞文化中的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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