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官階制度引論
- 閻步克
- 4443字
- 2019-12-25 17:12:24
6.候選形式與候選規模
號稱“國考”,并有“第二高考”之稱的國家公務員考試,2009年的報名參試者達到了105萬人,平均競爭率為78∶1。最大比例是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組聯部基層組織建設一職,有4723人競爭這個職位。這沒有給等級管理造成什么影響,因為落選者停留于社會,沒有進入人事部門的管理范圍。
中國古代的情況不完全相同,官、民之間,存在一批不在職、但擁有任官資格的“選人”,他們也在人事部門的管理范圍之內。王朝設置官階,不但是為了管理在職官員,也是為了管理“選人”?!斑x人”包括兩部分,初仕者與前資官。前資官指曾有任職,但當下處于候選狀態的官。“選人”已在“國家干部”之列,而非布衣白丁了;但他們暫無官位,又處在職位結構之外,其所擁有的只是資格與級別。選人的形態與規模問題,就是本節的話題。
在歷史后期,官職通常有三或四年的任期,任滿就要離任候選,并留下了官缺。從理論上說,任滿離職的制度將增加任命頻度,但不必然導致一大群選人的存在。因為離任的官缺又給其他選人提供了機會,“一個蘿卜一個坑”,新的蘿卜又進了坑。考慮到古代人力資源的相對稀缺,維持一個規模適度的候選者隊伍,發揮“儲才”功能,在技術上說是有意義的。不過通常的情況,是選人變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這就得另找政治原因了。謀求入仕的士人總是車載斗量的,但皇帝是否感覺壓力,覺得必須解決他們的“就業”,不解決就說不過去,各時代卻不一樣。這種壓力,我們稱為“候選壓力”。在候選形式上,存在“候選人”與“候選官”兩種制度,二者有時又是交融的。
周朝的官職沒有任期。但這時仍有一支候選者隊伍。貴族子弟稱為“士庶子”,他們被編制起來,接受教育并承擔職役。在官吏出缺時,他們就有望得到選拔。這是一群“候選人”。在戰國,國君往往給一些可能有用的賢人以卿、大夫名號,但暫時不給行政官職。這是“候選官”。荊軻不過是一介刺客,燕太子丹置之“上卿”,拿高位厚祿養起來待用。
士庶子制度發展為秦漢郎衛,散職大夫則成為秦漢大夫制度的起源。郎官與大夫都屬于“候選官”,制度上已被視之為“官”了,有薪俸了,只不過是“散官”而已。郎官屬“從官”。他們確實也有職事,大夫承擔議政、出使等臨時事宜,郎官承擔宿衛,以及其他隨機事宜。二者都有秩級,因而有俸;秩級高下,構成了他們的資格等級。他們是吏職即行政職位的候選者。郎官可以被選拔為各縣的令、長、丞、尉,大夫的出路則是中高級職位。所以有人把郎官制度視為“儲才”制度。
三署郎官之數是變化的,能看到“三署見郎七百余人”與“三署郎吏二千余人”兩個記載。此外還有約1500人的虎賁郎、約1700人的羽林郎,他們與三署郎相似,也有候選資格。三署郎已文官化了,羽林郎、虎賁郎仍是武官。太尉、司徒、司空的掾屬也有候選資格,三府掾屬約84人
。再算上大夫,候選官的數量至少近4000人,至多將超過5000人。其秩級參看下表:

上列諸官的秩級,就是其“補吏”,即選拔為行政官吏的資格等級。
據一份記載,東漢的內官1055人,外官6512人,合計7567人。每年候選官的“補吏”數量,及其與王朝總官數的比例,目前無法確切統計。兩漢孝廉在足額察舉的情況下,每年應為200余人,他們都要進入三署為郎。漢和帝永元七年(95年),一次選拔了30名郎官外補縣職;元興元年(105年),一次選除郎官75人以補謁者、長、相;安帝元初六年(112年),一次選拔三府掾15人、孝廉郎50人出補縣令、長、丞、尉
。這些數字與4000—5000人的候選官規模相比,是很小的。初步看來,候選官似乎沒讓漢廷感到多大“候選壓力”。供養候選官肯定有財政負擔,但他們也承擔了宿衛勤務及隨機差使。漢人不認為候選官造成了官位冗濫,后人也不這么看。學者認為:“從整個制度來看,與后世相比,冗官不多,而且每個官吏都擔負非常具體的任務?!吖偕倏峙率枪倭胖瓢l展的表現,但也是官僚制尚處于初期階段的特點?!?img alt="大庭修:《秦漢法制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CE345/13173354805506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68672-urPLUsMJECR038ZrPdOuaYJocwV53qrY-0-7390e477e6a191f1756ccd99cf61e836">
魏晉以來,獲得了中正品評、因而擁有入仕資格者,稱“王官司徒吏”。“王官”指郎官之類散官;“司徒吏”并不是官,而是中正品的獲得者。司徒府負責組織中正進行品評,具體則是司徒左長史負責。所以獲得了中正品評、具有了做官資格,從而不屬地方編戶、轉而隸屬于司徒府的士人,稱為“司徒吏”。“王官司徒吏”的制度,初次造就了一個擁有做官資格,但又不是官、不領俸的“候選人”隊伍。在不是官、不領俸但有品位一點上,他們與科舉時代的高級學歷擁有者相似。這是魏晉王朝在動蕩中維系人力資源的一種手段。西晉司徒吏約在2萬以上。東晉初,為了獎酬歸附者,王官司徒吏一度增到了20余萬人。
魏晉南北朝時,品位性官號也大大膨脹了。究其原因,是朝廷感覺必須保障其入仕的士人人數,實在太多了。如南朝沈約所云:“今士人繁多,略以萬計,常患官少才多,無地以處。”秦漢的皇帝沒這種壓力,魏晉南北朝的皇帝卻有。于是,沒多少、甚至根本沒有行政事務的府官、掾屬、國官、東宮和東西省散官,以及將軍號的擁有者,大量充斥。其中很多官號只是身份標志,表明此人是“官人”而已。北朝有“職人”之稱。廣義的“職人”就是“官人”的意思,狹義則特指有官號而無職事者,他們可以憑其位階候選。東西省散官就是一種“職人”,其數量多達3千人,他們要輪番值勤,承擔各種臨時差使,其實并不閑散
??梢姶似凇昂蜻x人”與“候選官”并存,二者都膨脹開來了。北齊規定低級散官不給祿,這使他們由“候選官”向“候選人”靠近了。
在南北朝的散官、軍號之中,發展出了唐朝文武散階;同時從北朝的“職人”制度中,發展出了唐朝的“選人”制度。由此帝國的資格管理,由“候選官”形態向“候選人”形態轉變。在一段時間中,四品以下的文武選人,仍要到吏部或兵部番上當差,依然帶著“候選官”制度的胎記。
史稱“武德中,天下兵革新定,士不求祿,官不充員。有司移符州縣,課人赴調,遠方或賜衣續食,猶辭不行。至則授用,無所黜退”。新朝草創時,士人并不積極入仕,給衣給飯也不來,官職難以滿員。但是不久,官員隊伍與選人隊伍就同時壯大起來了。唐太宗貞觀年間,“選人漸眾”,選人加上赤牒得官者,約有萬人。武則天時,集于吏部的選人竟達5萬人之多,出現了“選人冗冗,甚于羊群;吏部喧喧,多于蟻聚”
的壯觀景象。據寧欣先生估計,唐朝的官缺每年在2000—4000個左右
。唐睿宗時選人萬余,三銓所留者2000人,得官的幸運兒只有1/5。唐玄宗時,每年的選人也有萬人之多。龐大的選人隊伍,對朝廷是沉重的授官壓力,對士人是沉重的就業壓力,是為“候選壓力”。
北宋初年,缺多官少。宋太宗以后,每次科舉動輒錄取八九百人,恩蔭者不亞此數。宋仁宗實行了特奏名制度,又大大增加了學歷擁有者?!皢T多闕少”的現象,再度嚴重起來,候選時間變得漫長了。選人依名次等候磨勘改官,或文武官到部等候差注任命,稱為“待次”。因為待次者實在太多了,“吏部一官闕,率常五七人守之”,王朝甚至在舊官還沒任滿之時就注授新官,新官雖已任命,但要等舊官任滿出闕才能就任,稱為“待闕”。當時有“三人而守一闕”、“一官而三人共之”的情況。待闕有時長達二三年,甚至十數年。為緩解“員多闕少”的壓力,朝廷開始增設官職。宋真宗時文武官不過13000余員,北宋末年達到了43000余員。
明朝初年,朝廷急需人才,士人對入仕卻不積極。朱元璋屢次下令求賢,派人“分行天下,訪求賢才”,甚至以“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之罪
,來嚴懲不肯入仕者。但“候選壓力”依然不期而至。嘉靖之時,葉春及專論其事:“試以九年通計今日之額,歲貢七千余人,舉人三千余人,進士固多在其中也。以此萬余,而合今日見任科第、歲貢、監生出身文職,過當其數;其余一萬,以待吏員過矣。九歲之中,除進士暨乙榜舉人愿受職者,僅一千余人得出身外,尚余九千余人。以國初坐堂歷事除選日期計之,大都亦須九年。則是九年中,九千余人無一人當選者也。第一年之選在第十年,第九年之選在第十八年,則是十八年中,九千余人始皆盡選者也!”
景泰以后允許捐納監生,候選人繼續膨脹。弘治后期未選納粟監生達7 000余名,冠帶未仕者達33900余人
。
清朝中期以后,因科舉繁榮、捐例廣開,加上軍功、蔭襲、保舉,以致“官多如鯽”。以江蘇為例,同治十三年(1874年)其“道員可由外補之缺,不過二三員;府、州、縣、同、通可由外補之缺,亦不過十余員。而候補道約有六七十人,候補同、通、州、縣約有一千余人。夫以千余人補數十員之缺,固已遙遙無期,即循資按格而求署事,亦非十數年不能得一官?!?img alt="丁日昌:《條陳力戒因循疏》,《皇朝經世文編續編》卷十八《吏政一》,臺灣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976—197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CE345/13173354805506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68672-urPLUsMJECR038ZrPdOuaYJocwV53qrY-0-7390e477e6a191f1756ccd99cf61e836">有個叫杜鳳治的,咸豐五年(1855年)赴吏部揀選,經歷了30余次各省揀薦,還有一次“大挑”,多次掏錢捐納,直到同治五年(1866年),才僥幸得到了一個廣寧知縣之缺
。一個官缺,往往有七八人乃數十人排隊候補。有人直到老死,也沒弄到一個實職。19世紀中葉的學歷擁有者規模,是生員近74萬,監生35萬,舉人約3.8萬人,進士約2500人,翰林約650人
。
縱觀帝制前后期,前期是“候選官”制度構成了突出特點,后期是“候選人”制度構成了突出特點?!昂蜻x官”已經入仕為官了,但不是職事官。至少在秦漢魏晉,朝廷得向他們支付薪俸,從而造成了財政負擔;但“候選官”承擔了某些固定或隨機事務,朝廷雖須支付薪俸,但也收獲了文武勤務,就此而言是得失參半。歷史后期也有隨機差使。如冊封藩王的使者,祭祀山川河岳的使者,或外派審辦案件或清查錢糧的使者,等等,但不用散官去承擔了。職官所用方形官印稱“印”,臨時派遣的專使,則使用長方形的“關防”。
在大夫、郎官一類“候選官”的制度下,朝廷沒有太大的“候選壓力”;而在“候選人”制度下,朝廷的財政壓力小得多,但向之提供官職的壓力就沉重多了。候選壓力與冗官冗吏,有重大相關性。唐宋王朝努力創造更多官位,以解決選人的“就業”問題,墨勅、斜封、員外、檢校、散試、添差、祠祿等品位性官號五光十色,還導致了職位結構的畸變。
明清朝廷的對策與唐宋相當不同。洪武之時,自尚書下至雜職1.4萬余員,武官2.8萬余員。到了正德年間,文官2萬余員,武官10萬余員。武官隊伍嚴重膨脹了,文官則否。清朝對官缺的管理相當嚴格,不輕易增設職位。在太平天國之前,在職文武官約2.7萬,離職官員約2萬,捐得文武虛銜者約3萬人
,如此而已。眾多選人進入了帝國品位結構,處于品官隊伍的外圍,增加了政權的擁戴者。只要統治者能有效控制官缺,“候選壓力”就不至影響職位結構。與唐宋相比,明清的情況要好得多了。
通觀整個帝制時代,我們看到了三種情況:
1.在官僚帝國的初創期,亦即秦漢,以“候選官”制度為主,候選壓力和冗官冗吏現象都不嚴重;
2.在魏晉南北朝及唐宋,候選壓力與冗官現象都很嚴重,既存在著龐大的選人隊伍,又存在著繁雜的位階與品位性官號。
3.明清時代以“候選人”制度為主,候選壓力嚴重,冗官現象卻不嚴重。
候選人的數量呈現出了某種周期性。從大周期來說,在帝制的開端即秦漢之時,官制相當簡練,冗官少,候選壓力小;帝制后期的相關壓力,明顯大于前期。從小周期來說,王朝初年的候選壓力通常較小,中后期則逐漸增大。官僚組織通常都存在“僵化周期”(rigidity circle)。“僵化”意味著成熟穩定、缺乏彈性和難以變革,而冗官冗號與繁瑣細密的人事管理,便是其表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