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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第五章 中國式的“象形文字”思維傳統

一 引子:廣義上的象形文字

通常所說的語言,包括口語和書面語。人類之所以區別于動物,其主要原因,亞里士多德說在于人有理性,馬克思說在于人學會發明并使用勞動工具。但是,這兩種說法還沒有追溯到更根本的原因,我們還可以繼續詢問:人的理性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人有能力發明和使用勞動工具,而動物不能?人與動物在生理感官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因為人本身是從動物世界進化而來,并且由于這一點,人永遠屬于動物世界一個特殊的部分。人與動物有什么根本差異呢?在于感受世界的那一瞬間,類似于腦的器官中形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圖式。這個圖式,不在于當看見同樣一個外部對象時,動物與人所看見的事物有不同的物體形狀(盡管的確有這樣的不同),由于感官構造的差異,不同的動物,在它們的視網膜上形成的物體圖像,在顏色和形狀諸方面也是不同的——無論有怎樣的不同,這些不同都屬于“實事求是”的圖像。但是,人不是這樣的,人之所以為人,在于“人”形成了對世界的一個“虛構”圖像。這全在于人與有聲的和書面的語言須臾不可分離,而任何一種區別于動物的語言之根本性質,就在于虛構,也就是脫離實際。人靠語言思維,所以才有理性。由于會思維,人才能發明和使用勞動工具。因此語言是人之為人的更根本的原因。

語言的本色,就在于它是把人與世界隔離起來的障礙,而不是連接人與世界的橋梁。作為人身上固有的一種最積極的“主觀能動”因素,任何一種被人類發明的語言,在效果上都是對周圍世界的一種圖式性質的解說。連續的語詞,就是連續的圖式,這些不同的圖式,按照不同的分類原則(即語法和邏輯),“歪曲”世界的本來面貌。這些被約定俗成的語言用法,形成了不同民族對周圍世界某種頑固的偏見,也就是精神風俗。語言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創造,其他一切發明都是隨著語言的發明而來的。世界上本來根本就沒有什么語言,反而是人有了語言,才有了人的世界(至于后來關于“祛除語言”的種種哲學或宗教理論,懷疑語言的表達能力,這些理論仍然是以“有語言”為前提的。這是用語言反對語言,也表明悖謬性是語言的一個基本特征)。只要是語言,就一定是在自覺不自覺地對事物進行分類——這種分類幾乎是任意的,它被使用它的人們約定俗成,以至于形成了心理習慣,就被稱為理性的或合理的。

由于語言有如此巨大的作用,語言的產生就被賦予種種神秘性。這種神秘性是實實在在的,因為即使在今天,關于語言的起源,在性質上也都屬于某種假說。世界諸民族大都把語言的發明者與神靈聯系起來。以至于我們甚至可以說,語言本身就蘊涵著哲學、神話、宗教?;蛘哒f,語言本身就是哲學、神話、宗教。

西方人在解釋語言的產生時,把神話上升為宗教《新約·約翰福音》開篇就說,上帝創造世界之始,也就有了詞語;換句話說,詞與人同在。中文經常把這句話翻譯為“太初有道”。這個翻譯是不準確的,因為“道”是說不出來的,中國古代道家把語言說不出來的精神境界,視為精神上品,高于詞語的世界。也就是說,中國和西方對語言的看法,從一開始就走上了不同的語言圖式。西方哲學來自“邏各斯”傳統,強調說話就是說being類型的表達式——“是”具有邏輯上的“真”的含義,也就是“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是”的反面“不是”是“不存在”,不如說是“假”。但是這個“假”不是“虛無”,不是“不存在”——這是理解西方傳統語言觀的難點和重點?!暗馈币龑дZ言走到另外一個傳統,一個西方語言觀的異域,它脫離了形式邏輯的同一律或不矛盾律,脫離了是非或真假對立的判斷。;中國人則停留在神話傳說。許慎《說文解字·序》云:“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視觀象于天,俯視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以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始倉頡,見鳥獸蹄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span>可以說,在開始解釋語言時,中國人和西方人就有了這樣的根本區分:中國人把神秘性留在人間,并不另外建立一個與世俗世界相對立的宗教意義上的上帝。八卦與漢字的關系就在于,都是“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都是“畫道道”。區別在于,八卦是畫抽象的道道,更具有神秘性;漢字是畫具體的道道,更像是圖畫。這里要特別注意的是:第一,“近”與“遠”二字,八卦是“遠”,漢字是“近”。第二,八卦和漢字都為“飾”,都是模仿外部世界的形狀,也就是說,它們同時具有連接和隔離外界的兩種傾向。對我們以下的分析來說,重要的是隔離作用。也就是說,文字從簡到繁,是自己衍生自己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與外部世界的距離越來越遠。第三,倉頡造字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分理”“別異”的過程,也就是把文字分類的過程?!皠e異”就是分類,“分理”就是分類的標準。

漢字與八卦相比,更為靈活,更加變化多端。我們分析漢語,重點放在一個“變”字上。當然,拼音文字也在變,然此變非彼變也。為什么呢?因為拼音文字之變,是一種“統一”性質上的秩序變化;而漢字之變,首先在于文字形體和語音各自都有自己的變化“原則”。其次,漢字的字形與發音各自變化,這種變化各自朝著自己“任意”的方向發展,相互之間是若即若離的關系。說其“即”,在于漢語的發音,具有明顯廣義上的“假借”等現象,遵循“音諧義近”等原則(一種特殊的、“近”的,把聲音分類的方式)來解釋漢字的含義。在這個時候,漢字的字形就顯得不重要而只像一個任人隨手擺弄的工具,或者就相當于一個“拼音字母”。我們將在后面的章節中著重分析這種現象,目的在于糾正當代某些西方語言學家和哲學家(如德里達)中普遍存在著的一種偏見,即好像漢字是絕對的非“寫音文字”。事實上,漢字不但以某種特有的方式“寫音”,甚至在“語義學”或“解釋學”意義上,從發音猜測或追溯某些漢字在古代文獻中的含義,是漢字詞源學的重要方法。說其“離”,在于漢字的形狀與發音基本上“沒有關系”。雖然有人可以用漢字中絕大部分都是“形聲字”加以反駁。但是,形聲字絕不是拼音文字,如果望文(文字的形狀)生“音”,所讀出的漢字發音,既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因為其中有太多的例外。我們的另一個重要依據在于,漢語是“統一”在字形上的語言,如果一味依照標準的發音來確定漢語的意義這種情形對拼音文字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拼音文字幾乎可以聽寫:基本上怎么發音,就怎么寫字。只要發音準確,即使某個單詞的含義對于聽寫者是陌生的,但是他也可以準確地把這個單詞拼寫出來,這在法語中特別明顯(法國甚至有傳統的、全國定期的法語聽寫比賽)。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來確定一門語言,那么由于方言的原因,中國就會出現很多種不同的語言——這種情形之所以沒有出現,就在于漢語的“不可聽寫”性。,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漢語的方言實在太多。推廣一種標準的漢語發音,并不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才開始的,事實上中國歷代統治者為了“統治”或“交流”的需要,一直沒有中斷這方面的工作。但是在效果上并不理想。為什么呢?因為它是由漢語在字形與語音問題上的二元結構決定的。既然如此,統一漢語發音就只有實用的動機與需要,而沒有學理上的依據。這樣的分析,意義在于很少有人從這樣的方向想問題,即從語言含義的多樣性考慮漢語字形與發音的不一致,這有可能不是漢字的弱點而是漢字能啟發多方面意義靈感的雙重源泉。

上述論述的目的,在于糾正國人漢語研究中自《馬氏文通》以來的一種方向性錯誤,即認為語言越是符合拼音文字所遵循的形式邏輯語法,就越先進。漢字特別不適用于用形式邏輯語法的“緊箍咒”加以束縛,因為這將使漢語走向呆板,喪失漢語本來的性格,失去靈氣。

漢字的形狀是怎樣構造出來的?現代著名語言學家黃侃認為,“今日研討文字制造之次序,所依據者,自《說文》外,惟有《周禮》故事、《儀禮》古文、魏《三體石經》。自余《石鼓》之類,時代難明;鐘鼎之文,師說曠絕,止可略而不論?!墩f文序》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此象形兼指事而言,故《說文》于指事字,每曰象其事之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黃侃論學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頁。這里,黃侃清晰地指出了可以信賴的文獻和漢字的基本造形方法——依類象形。這里的“形”,既包含了類似“日”、“月”這樣各種物體的形狀,也包括了“事情”的形狀。古人極力把比物體更抽象的“事情”形狀化,并且用具有“圖畫”功能的文字符號標示出來。它包含這樣的意思:就是盡可能地以形狀理解“抽象”(當然,“抽象”是多種多樣的),因為無論是怎樣的形狀,總是比“無形狀”更容易想象(相比之下,拼音文字則屬于無形狀的文字),這是一種古樸的“近”似思維。符號的形狀謂之“文”。文和說出形狀的聲音一起,謂之“字”(或者“言”)——這樣理解的“文字”,相當于我們今天意義上的“語言”,即包含了“形”與“音”兩個方面。“言孳乳而浸多”就是文字從少到多,從簡單的基本文字到更復雜的文字之“變化”過程。這個過程是有先后的,怎么“變化”或怎么“先后”呢?——“依類”。

與拼音文字相比,漢字更是一種任意性的文字,有更多的不一致或例外。也就是說,這就為闡釋漢字造成了極大的障礙。以往的研究著作,如20世紀之前的“小學”、訓詁學、音韻學,傾向于現代意義上的實證研究。這種研究往往資料豐富,并不直接說方法論方面的問題,其心得需要我們以微妙的精神加以揣摩。20世紀以來,由于受西方語言學和哲學的深刻影響,過分地讓中國古代漢字文獻遷就西方的種種理論,以便使關于漢語的理論解釋能夠“統一”起來,其結果,卻使得漢語漸漸“變成”了“外語”或“拼音文字”。這兩種傾向,分別占據了或長或短的歷史年代,我們不能說它們是錯誤的。但是,問題在于,它們是缺少新意的。所謂“乏味”的意思,就是說,當我們看見一個漢字的時候,能否得到與看見以拼音字母形式出現的某個單詞完全不同的靈感。這是一個感受方向性的問題。漢語本身有很多方向,但是這些方向在某些傳統理論的束縛下,肯定是沉睡著的。

關于漢語的任意性,其實就是自然性。反過來,自然性就是任意性,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又那樣想。“這樣想”與“那樣想”之間,并不像傳統理論所認為的那樣有什么因果關系——它們之間沒有關系,因為它們思考的方向不一樣,甚至南轅北轍。它們之所以被連接起來,是因為它們都是構成語言的要素,僅此而已。這也啟發了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寫作研究漢語的著作。傳統習慣的方法,是一以貫之的、統一的方法,這被約定為“有學術價值”的標準。但是,我們現在卻認為,以這種呆板乏味的“統一標準”書寫或描述其本性是以任意性為標志的自然語言,就好像以強制手段讓小樹的枝條朝某個方向生長,這不僅是一種學術上的偏見,也造成書寫方式與漢字本性之間的矛盾。當然,它與我們以下想要描述的“矛盾”不同。

我的意思是說,對漢語最好的描述,應該是一種“沒有理論的理論”狀態,也就是與漢語構造過程中(或“分理”與“別異”過程中)的自然性或任意性狀態相對應,這就使我的描述更類似于一種斷想。仔細端詳、端相,就有了斷想(我一直困惑于為什么無論是漢語中的文言還是白話,在聲音相近似的情況下,其含義之間有密切關系,這種聯系是任意的、自然的,但是這種自然性或任意性卻充滿著神秘感)。斷想與亂七八糟的想,只是同一個意思的不同說法,但是既然自然的念頭就是不遵守規矩的,斷想本身就是符合自然傾向的。如果我們強行把斷想扭轉到同一個方向,不啻發生了一場暴力,因為在那同一個方向中,我們越是喋喋不休,就越是說出了很多重復的話語,也就是廢話。這就不符合語言或人的內心世界的本質——因為這個本質就是“亂七八糟”或朝向“四面八方”的,它的結果當然不是去重復語言,而是豐富語言,因為它破壞因果之間的關系,以為它“不像一種語言”。破壞因果關系,就是在豐富思想,去那沒有想過的地方。

這種自然性應用到制造漢字上,就是許慎所謂“六書”,也即六種造字方法。為什么說是六種“方法”,因為其中的道理“不同”。一種道理與另外一種道理之間,沒有因果關系,因為它們不是一類。但是,盡管沒有因果關系,卻有類比關系,這是一種轉換,相當于“好像”似的思維。

漢字是有結構的,筆畫有橫、豎、撇、捺等等。但是,假如一個不認識漢字的外國人,光知道“橫豎撇捺”之類,還是寫不出一個正確的漢字,其道理就像一個英文單詞都不識的中國人,只會寫26個英文字母,還是寫不出一個正確的單詞一樣。漢字的結構很分散,以形聲字為例,通常是把兩個“半個字”合起來,一半表示語音,一半表示形狀。但是表示“語音”的偏旁,卻并不是一個拼音字母,因為這個偏旁本身是有含義的,所以同時可能是“會意”。即使退一步講,這個偏旁無意可言,它也不是毫無來歷,因為它很可能來自“假借”。“假借”是造漢字過程中最耐人尋味的現象。假借的道理是本無其字,借用其他一個字的發音,來代表想表示的意思。在這個時候,那借用來的、發同樣語音那個字的字形,與這個字想表達的意思之間,就幾乎沒有任何關系。但是,假借字只是假的拼音文字,漢字最終還是沒有因為漢字中廣泛存在的“假借”現象而成為一種統一的拼音文字。這是因為,漢字造字的途徑是多種多樣的。清代學者王筠在他的《文字蒙求》中,把漢字的構造方式描述的極其煩瑣,我很喜歡這樣的復雜,而不喜歡為了簡單去合并同類項,因為把一個簡單的漢字構造方法說得越煩瑣,其斷想的方向就越多。事實上,從字形探討漢字究竟是遵循了哪一種方法構造起來的,在相當多的情況下,絕不只是一種方法。王筠是這樣說的:“象形則有純形,有兼意之形,有兼聲之形,有聲意皆兼之形;指事則有純事,有兼意之事,有兼聲之事,有聲意皆兼之事,不可不辨也;至于會意,雖即合形事以為意,然有會兩形者,有會兩事者。有會一形一事者,亦有會形聲字者且或以順遞為意……” [清]王筠:《文字蒙求》,中華書局,1962年,第1頁。

三百年來中國自己的“漢學家們”形成了一個傳統,就是以“小學”作為經學的基礎。中國現代語言學家張世祿在為《黃侃論學雜著》寫的“前言”中轉引了黃侃的見解:研究《尚書》、《三禮》等,首先要“考文字”、“辨字讀”、“析章句”。“至于研究語言文字學的時候,又首先要講求音韻。顧炎武《答李之德書》里說過:‘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于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皆然。’黃侃卻更近一步,從‘形’、‘音’、‘意’這三種要素產生的先后關系上來確定這三方面研究的先后程序。他說,‘小學分形、音、意三部……案三者雖分,其實同依一體……三者之中,又以聲音為最先,意次之,形為最后’?!?/span>轉引自《黃侃論學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頁。黃侃的這個觀點是我所不贊成的,因為說穿了,他其實是在討論語言的起源問題,這是一個不可能有唯一正確答案的討論。人們的好奇心決定了這樣的探討必將永遠進行,而且在一萬年之后,也不會有統一的意見。人們自然的習慣心理,總認為人先會說話,后識文字。人可以不會寫字,但沒有人不會說話。會說話,意味著明白語音的含義,就有能力交流思想。所以,在語言產生的時間順序上,語音第一,含義第二,文字最后。我不同意黃侃的結論,但他的看法是代表中國傳統漢學家的傾向性意見的。這就值得我們高度重視。我暫時撇開這種類似的“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的問題。重要的問題在于,中國的音韻學傳統,似乎比“字形學”(即從以“象形”作為基礎研究“漢字”的意義)的傳統更為強大,更為“國粹”,它類似于一種“聲音釋義學”。“考文字”、“辨字讀”、“析章句”——怎么“考”或如何“辨析”呢?從文字的讀音入手,所以,與《康熙字典》、《辭?!贰ⅰ缎氯A字典》這樣的文字字典不同,各種韻書很像是一本本“拼音文字”的字典,它的主要用處,是準確地讀出一個漢字的語音,方法之一是用今音與古音相互校對。但是它不僅是讀音字典,而且具有現代意義上的解釋學的用處:即知道了語音在某個時代的發音,也就大概能解釋發這個聲音的文字在古代文獻中的含義。無論怎樣煩瑣,音韻學的要害,在于確定了語音與語義之間的因果關系,而語音本身也具有任意性,它與索緒爾所謂符號的任意性原則,是相似的。

這樣,在漢語文字學領域,語音和字形是被分開加以研究的,比如《說文解字》基本屬于“考文字”,而《爾雅》、《廣韻》、《釋名》等,基本屬于“辨字讀”者。我這里暫且說兩點:第一,研究漢字語音與字形之間的“沒有關系的關系”,應該是一個新理論之生長點,因為這里的關系是非常不確定的;第二,漢語語音與字形的衍變,都遵循著自發的、任意性的諸多方向。

讓我們重新回到王筠提及的字形構造方法的復雜性、多樣性、交叉性,為什么會有這樣多的“性”呢?因為它們沿著自然方向去“自然分類”,這就是我對“任意性”的解釋。看見一個漢字,與看見一個法語單詞的心理反應的最大區別,在于漢字的理解源泉是多樣化的,理解來自不同的方向。“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span>這雖然是抽象的聯想或比喻,但是其中離不開句子的音樂性即韻文性,也就是朗朗上口。語音本來是語言的形式問題,這種音樂性奇妙地讓我們浮想聯翩。這種符合“平仄”(聲音高低)節奏感的任意一個漢字,以組成一個句子的方法,就是作文言詩詞的方法。這是漢語的一個天然性格。同時,漢語的音樂性與圖畫性是分不開的,以至于它同時就是圖畫(不僅它描述的景象像圖畫,而且組成它的文字構成也像圖畫,這一點,當用書法書寫以下柳宗元的這首詩時就更清楚了。中國書法就是把文字的形狀當成詩,用“綿延”、“清秀”、“挺拔”等字眼形容上等書法作品):“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span>字形千變萬化,既屬于文字的結構問題,又是語言的形式問題。這里再列舉幾首古詩,以體味其中的音樂性與圖畫性:“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杜牧);“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采菱渡頭風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樹壇邊漁父,桃花園里人家”(王維)。

拼音文字沒有許慎所說的“六書”,語音是任意的,這種字母組成的單詞或句子的任意性表現在它單純而呆板地與一個具有對象性質的觀念(或者概念)相連接。但是“六書”卻具有不是來自一個方向的任意性。既可以像音韻學家那樣,從語音追溯漢字的字義,同時漢字形狀本身也帶給我們多方面的含義,這些含義既是單字本身的,也包括所有由具有這個單字偏旁的漢字所組成的文字家族(以部首筆畫為區別不同漢字的標準,即漢字字典)。“或以并峙為意;或于字之部位見其意;或從其是字小變其字之形以見意;或以意而兼形;或以意而兼事;或所會不足見意而意在無字之處;或所會無此意而轉由所從與從之者以得意,而且本字為象形指事而到之即可成意;反之即可成意,省之增之又可以成意;疊二疊三無不可以成意;且有終不可會而兩體三體各自為意者,此其變化又不可不詳辨也?!?/span> [清]王筠:《文字蒙求》,中華書局,1962年,第2—3頁。這些中間用分號隔離開來的句子之間,是并列的關系,是為了說明漢字可以有的不同理解方式,可以順著那些不同的方向去解析漢字——當其中某一種方法行不通的時候,就嘗試著換成另外一種方法。究竟有多少種呢?肯定沒有定數。

班固《漢書·藝文志》曰“六書”謂象形、象事(許慎言“指事”)、象意(許慎言“會意”)、象聲(許慎言“形聲”)、轉注、假借。前四者均與“象”或“形”有關,其中如“日”“月”這樣的純象形字不過以百計,從中繁衍出更多的其他文字,這些文字的“形”或“象”是抽象的。雖然不具形,但是要有“形”,這不僅是中國的語言傳統,更是思維與藝術傳統。

下面是王筠在《文字蒙求》中列舉的“六書”中的四種(都與廣義上的“象形文字”有關):

(一)象形

“火,火之形,上銳而下闊,其點則火星并出者也?!?/p>

“川,貫穿通流水也?!?/p>

“自、白,二字同古鼻字也。今人言我,自指其鼻,蓋古意也?!保ù藶橹珣B變化導致臨近字形義繁衍之例子)

“止,古趾字,上象足指,下象跟?!?/p>

(二)指事

“有形者物也,無形者事也。物有形,故可象。事無形,則圣人創意以指之而已。夫既創意,不幾近于會意乎?然會意者,會合數字以成一字之意也。指事或兩體或三體皆不成字,即其中有成字者,而仍有不成字者,介乎其間以成字者,介乎其間以為之主,斯為指事也。《說文》曰視而可識則近于象形,曰察而見意,則近于會意。然即此二語深究之,即知其所以別矣。”

“六書”中的“指事”,較之純粹的“象形”更為抽象,因為“事”本無形可象,但是還要“象”,怎么辦呢?只好請來更高明的圣人來“創意”。怎么“創意”呢?——象意也,就是描繪出某個形狀,隱喻事情的含義。但是,它又不是會意字,而是介乎純粹的會意與象形之間,仍舊屬于見形而品意。這是一種非常細微的差別,造字者的心思甚為細膩。

“上下,小物在大物之上,故為上。小物在大物之下,故為下。”

“刃,刀以刃為用。刃不能離刀以為體。刃字有柄有脊有刃矣,故刃字以點其所,謂刃是在而已?!ⅰ炔幌笕行?,故為指事也。”

“本、末、朱,本者木之根也。末者,木之杪也。朱者,木之心也。皆有形而形不可象,故以一記其處謂在上在下在中而已?!?/p>

(三)會意

“合數字以成一字,其意相附屬,而于形事聲皆無所兼者,為正例,其余皆變例?!?img alt="同上書,第5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8FE54/1317335450550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962938-jLxGpoVEfEtBAzvAwE2TTjXFwdw7tpEk-0-073120ac6e2891a602060ebcc50cbbe0">

“祭,又,手也。示,古祗字。手持肉以享神祇也?!?/p>

“皇,大君也,從自王。自者始也。王者以三皇為始?!?/p>

“古,十口所傳是前言也。”

“臥,從人臣,取其伏也?!?/p>

“王,一貫三為王。三者天地人之道也。而參通之者王也?!?/p>

“內,自外而入也。”

“十,數之具也。五之古文作×,四通八達之意。十從×而正之,仍是此意。二五為十,故從之也?!?/p>

“北,兩人相背,北者人之所背也。”(“北”與“背”諧音)

“尾,從倒毛在尸后。”

“碧,石之青美者,從玉石,白聲。”

以上之所以是會意字,因為不可以從聲音追溯這些字的含義。

(四)形聲

“貌,從兒。兒,古貌字。豹省聲?!?/p>

“熊,從能,炎省聲?!?/p>

“夜,從夕,亦省聲。”

關于形聲字乃至所有漢字,清代語言學家們是以“反切”(相當于當時的“漢語拼音方法”)注音的,我們感到很陌生,為了清晰,我們引用現代語言學家周祖謨對形聲字的表述:“形聲字一半表意,一半表音。表意的部分稱為形旁,或稱為意符;表音的部分稱為聲旁,或稱為聲符。形旁所表示的意思主要是事物的類屬。例如屬于人事方面的加‘人’旁,屬于思想感情方面的加‘心’旁……形聲字的聲旁具有表音的作用。聲符與字音有的相同,有的只是相近。一般來說,在韻母一方面相同者居多;在聲母一方面則不盡相同,有很多形聲字只取其發音部位相同而已,不過聲母完全相同的還是占多數。這里,作者說話有些自相矛盾,因為他前面剛說過“在韻母一方面相同者居多”。他的這些“混亂”描述絕對是正確的,理由就在于,某字的聲符與其真正發音之間的對應關系,是非常不穩定的。這樣聲旁就有了一定的表音作用。例如‘共’諧‘恭拱供……',‘巷’又諧‘港’;‘工’諧‘功功空紅江扛項虹’,‘空’又諧‘腔’。字音雖然不都跟聲符一致,而大類不遠?!?img alt="周祖謨先生這里有一個重要的注釋:“有些字聲旁與字音按今音的讀法可能相去較遠,但古今音不同,古人讀起來是相同或相近的。因此根據諧聲系統可以考證古音?!币陨蠀⒁娭茏嬷儯骸秵枌W集》,上冊,中華書局,1966年,第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8FE54/1317335450550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962938-jLxGpoVEfEtBAzvAwE2TTjXFwdw7tpEk-0-073120ac6e2891a602060ebcc50cbbe0">

周祖謨還用這樣的分類描述聲符與形符位置的靈活性:

左形右聲:江河征炸吟袖迷銅陪

右形左聲:和放顏飄收鵝部期

上形下聲:草崇室奢篇

下形上聲:吾常煮裂帛含盟婆

外形內聲:國療裹。

內形外聲:問聞辯。周祖謨:《問學集》,上冊,中華書局,1966年,第11頁。

形聲字是在象形字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為偏旁通常來自象形字)。漢字的發展,主要是形聲字的發展,因為它的造字道理使其特別容易產生新字,漢字中絕大部分都是形聲字。漢字的這種趨勢很矛盾:一方面,漢字的字形(甚至字義)總是想與字音對應起來;另一方面,因為決定漢字含義的因素實在多、太靈活,其中最主要的因素,在于從漢字字形釋義與從漢字讀音釋義同時并存,甚至“互不干涉”,因此,我們就可以有以下結論:

漢字基本上屬于字形與字音“分裂”的語言,這種“不方便”當然被我們使用漢字的祖先注意到了,形聲字就是試圖把字形與字音統一起來的嘗試。但是,這種美好的愿望還是不可能變漢字為拼音文字,因為“形狀思維”幾乎滲透到漢字的骨髓,就連那聲符本身,也不過是個“準象形字”而已。于是,在漢字發展史上,就出現了一種非常壯觀的景象:一方面,是字音方面的學問與藝術——音韻學和韻文(包括詩詞和戲曲文章等)的歷史;另一方面,則是對形狀的偏好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王樹人教授近年來著書立說,分析中國傳統思維類型屬于一種“象思維”,誠然是很不錯的。但是,如果從這里導出否定語言(主要指語音)在漢語文化傳統中重要作用的結論,會有失片面。理由參見正文中的分析。,比如從八卦、書法到繪畫,到對藝術與做人的品評。從這里導致的學問,與道家是一致的——什么樣的一致呢?言不盡意也。強調寡言、意境。這兩個方面,既是各自朝向其極端的方向發展(例如書法),又試圖相互靠攏(例如詩詞),但終歸是不統一的。這種不一致性,借用西方哲學的語言,類似于一種“形聲二元論”,即沒有一個根本的原因,“各自為政”,只是在需要的時候,隨便利用了一下對方。可是,這不但不是思維的劣勢,反而是優勢。我以上說道,“漢字基本上屬于字形與字音‘分裂’的語言”,是對“形聲二元論”的一種解說,其含義是:字音本身是一個方向,字形本身在試圖向字音靠攏時,卻朝向另外一個方向,與字音沒有關系的方向。就是說,當我們在精神上考察一個漢字時,我們的精神處于“分裂”的狀態——我們被同時為“近”的音與形兩個因素所吸引,我們一會兒在“音”的因素上走極端,一會兒在“形”的因素上走極端。這兩個因素時而接近,時而疏遠。這很像是一種忽高忽低的節奏感。精神“分裂”,就是說,漢字不像拼音文字那樣把“聲符”與“形符”看成統一的(拼音字母同時就是拼音文字)——漢字有更為微妙的精神。這種微妙的分析精神,把看似一樣的東西看成不一樣的。如果拼音文字屬于宏觀的世界,漢字就屬于微觀的世界——這當然是我們分析的結果,屬于一種“基本粒子”水平上的精神世界——也就是說,在精神靈感的來源上同時有很多不同的方向,這些不同方向之間相互沖突,漢字包容這些沖突,因為其中并沒有哪個方向是唯一“正確”的。六書中的“形聲”與“轉注”和“假借”有非常密切的關系,清代甚至有語言學家把“形聲”和“會意”都解釋為一種“轉注”。其實,這三種漢字造字法已經著手嘗試走“拼音化”的方向(特別是其中的“假借”)。漢字不是不想走“世界共同拼音發展的道路”(毛澤東語),但是為什么沒有走成呢?是因為有形狀(象形)的原因。用文字的形狀表意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心理聯想狀態,是漢字文化的本質狀態,它見諸于我們文化藝術的方方面面,所以,漢字永遠不能成為拼音文字——如果以后真的有這樣一天,將表明漢字文明的死亡,因為我同意王樹人教授說的,漢民族有依靠形狀思維的傳統——我進一步認為,是“近”形狀的。嚴重的問題在于,20世紀以來,漢語確實在走拼音化的方向。加強“科學化”,不過是以西方的邏輯與語法改造漢語的同義詞,這當然是以喪失民族思維精髓作為代價的。為什么漢字當初沒有成為拼音文字,這確實是一個嚴肅而有趣的話題。周祖謨給出的答案是:“漢字本身是一直向表音方向發展的,但是由于始終沒有脫離固有的象形和表意的系統,沒有發展成為純粹拼寫語音的文字,所以還是一種表意系統的文字。漢字所以長期沒有發展為拼音文字……還應當說跟漢語的特點有關。在創造文字的時候,漢語的詞語大部分都是單音節的詞,而且語法上的形態變化很少,在這種情形之下,方塊字是能夠表達古漢語的結構的,所以沒有發展為拼音文字。另外,漢語從很古就有不同的方言。方言之間最大的分歧是語音,這種表意性質的文字自然就成為有力的交際工具了?!眳⒁娭茏嬷儯骸秵枌W集》,上冊,中華書局,1966年,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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