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丑來規避美
中國美學中有兩句話很有意思,一句是:“好到極處,俗到極處”;另一句是為人們所熟知的劉熙載的“丑到極處,即是美到極處”。兩句話合到一起,意思就是:極力追求美(好),反而得到的是丑(俗);極力追求丑,反而得到了真正的美。這樣的觀點將人們習以為常的見解顛倒了。當然,這絕不意味中國美學認為丑比美好、以追求丑代替追求美,它的要義在于規避“美”所帶來的種種弊端。
“美”的東西為何要規避?人類的歷史就是追求美的過程。按照中國文化的理解,文明就是一種“飾”,禮儀是對人們行為方式的裝飾,所謂“文之以禮儀”;文辭美是對語言的裝飾,所謂“言之無文,行之不遠”;音樂是對聲音的裝飾,所謂“聲成文謂之音”; “文章”又作“彰”,所從之“彡”就有裝飾的意思(《說文》:“彡,毛飾畫而有文章”),等等,“文”的漢字原形就是一個表示裝飾的符號。中國思想認為,人們在追求美的過程中,會形成一種習慣、一種定見、一種堅信不疑的標準,人們的審美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是實踐某種習慣和定見。但這些美的定見和習慣,常常會背離人的真實生命追求,產生與人的內在生命尖銳的矛盾。如:質樸漸漸趨于繁縟,本色漸漸趨于矯揉,真實漸漸讓位于規則化的程式,坦誠漸漸為圓滑所取代……就如同造一個美麗的大樓,推開門進去,里面卻是空蕩蕩的,甚至沒有任何有意思的東西。美的原則就是一種秩序,秩序為美的欣賞和創造提供了可以依托的標準,但同時又對人的創造力造成抑制,人的獨立性常常會淹沒在依附的心理中。
從中國的思想形態上看,美,常常被當做一種平衡的力量。儒家哲學將美的追求提升到載道的高度,以樂治國的傳統,其實就是借助于美的力量。所謂禮由外作、樂由內作,將修身齊家等人倫原則包裹進美的形式中,從而達到維護社會平衡的目的。美,在這里更多地意味著一種平衡。儒家美學所推崇的中和之美,強調適度的情感傳達(發乎情止乎禮儀),強調溫柔敦厚的美的組織形式,通過美的欣賞強化天地人倫尊卑的秩序,最終這種美的努力,成為裝點其政治教化的工具。這種美的力量,的確在中國社會的長期穩定和發展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也是我們傳統文明的一個重要特點。但它帶來的負面效用也非常明顯。溫文爾雅很容易滑入矯揉造作,含蓄內斂也容易導致缺乏生氣,過于強調允執厥中會吞沒活力,注重外在形式性因素也容易滑入虛假之中,裹挾著很多德性因素的美會造成對人真性的破壞。
中國美學中的“以丑為美”思想主要是在佛道兩家哲學影響下產生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儒家美學的一種矯正,也是一種補充。在中國,儒家哲學在政治文化中處于控制地位,美學上也是如此。正因此,佛道影響下的美學觀念的補充是至關重要的。

[明]陳洪綬 索句圖(局部)
因為在中國美學看來,我們所說的美,并不表明就是美的,而所謂丑,也并不表明它是真正的丑。一般來說,美,意味著是正常的、正面的、健康的、積極的、成功的力量,是合乎一定規范、合乎秩序的創造,優美的形式是細膩、柔和、輕巧、溫軟的,是一種肯定性的力量,這種力量能給人帶來愉悅的情感體驗。而丑則是它的反面,它是消極的、失敗的、病態的,甚至是邪惡的,丑的形式是不規則的、不正常的,是僵硬、冷漠、笨拙、粗糙的,它代表著一種負面力量,這種力量給人帶來的是不愉快甚至是厭惡的體驗。但是,事實情況又并非完全如此。我們所說的正常的美的形式,未必就一定能給人帶來愉快的體驗,而那些笨拙的、粗糙的東西未必就一定會令人反感。無節制的裝飾,忸怩作態的形式,柔媚而近于俚俗的風格,與其說是美,倒不如說是真正的丑。而平淡的、稚拙的、散漫的、寂寞的形式,又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人們所說的丑,而成為心靈的安頓。
中國美學通過強調“丑”來規避“美”的秩序的思想,包含著豐富的內容:
第一,超越形式上的美丑觀念。
中國美學中的以丑為美觀念,強調超越形式上的美丑,而導入精神境界的追求中,它是中國美學以形寫神、氣韻生動和境界理論的組成部分。
莊子在《德充符》等篇章中的一些描述,使人誤解莊子有一種喜愛丑的怪癖。如他所舉的一些得道之人,哀駘它、支離疏、王駘(兀者)、申徒嘉(兀者,斷足)、叔山無趾(兀者)、支離無(曲足、慪背、無唇)等等,都是一些長相丑陋、形體不全的人。如兀者王駘雖相貌丑陋,但拜他為師的人和孔子差不多。腿有殘疾的申徒嘉,與名高才盛的子產為同學,子產初不屑與他為伍,聽了他的一段話,便覺得羞愧難言。哀駘它丑得出名,但是男人與他相處一段時間,相處愉快,不愿意離開他;女子和他相處,都想成為他的妻子,做不成妻子,做妾也可以,愿意做他妾的人都排成了隊。莊子的意思絕不是欣賞丑的人體,而是強調:這些人雖然身體不健全,但精神上則是純全的。莊子通過形與神的反差,否定人們對形式的堅執,突出人精神的充滿圓融,強調形式之外的“德”、“神”才是決定生命價值的根本方面,如果沒有“德”、“神”的統領,形式上的所謂美是不具有意義的。莊子這些觀點成了后代形神美學的思想基礎。
顧愷之論畫重視點睛之妙,所注重的不是人物的眼睛,而是人物的風神。他說:“四體妍蚩,本無關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人物畫真正的美(妙處),不在外在形式(體)的美丑(妍蚩,即美丑。蚩,同媸)中,關鍵在于“傳神”。如《淮南子》所說的:“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說,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這個“君形者”,就是形式背后的“神”。也如《莊子》所說的:“非愛其形者,愛使其形者也。”這個“使”其形者,就是神。
六朝之前的藝術思想中,對丑的重視,主要落實在重神輕形上,并沒有發現所謂“丑的價值”。在晚唐五代以后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兩宋以來的藝術界,“丑的價值”受到高度重視。
這里想以金農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金農是清代繼八大山人和石濤之后的又一位藝術大師,是揚州八怪中藝術成就最高的藝術家。他對莊子哲學心會甚深,晚年篤信佛教,其藝術有很濃的莊禪味。金農的書法似乎是用刷子刷出的,人稱“漆書”,有金石篆籀氣。他的畫也不同凡響,他喜歡畫梅花、蘭花、竹子、怪石等,每一種畫都有他自己的風格,使人粗眼一過,就知道是他的作品。
金農有一首自題畫詩說:“滿紙枯毫冷雋詩,白云漠漠日遲遲。飛泉洗凈箏琶耳,靜氣唯應山鬼知。”其實他的藝術就是如此,格調冷逸,氣氛陰沉,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丑”字。金農是以丑來超越形式上的美丑分別。羅聘和項均都是金農的弟子,從其學畫梅,羅氏有《畫梅歌》:“笑我墨汁傾一斗,長枝大干蛟龍走。人瘦花疏合成君,相向春風我較丑。”“丑”是他們從老師那里學來的真精神。
我在金農藝術的研究中,發現他是有意通過強調丑來突破美丑觀念。比如他愛畫梅,題畫常常將“梅”寫成“煤”,我開始以為他是筆誤,后來聯系他的藝術觀念,方知他是故意為之,以“煤”替代“梅”涉及他的藝術觀念。這和水墨畫有關。八大山人就曾將墨梅稱為“煤”。八大題墨梅花說:“不是霜寒春夢斷,幾乎難辨墨中煤?”以煤一樣的水墨,寫雪白之梅花,示奕奕之清光。而在此之前,徐渭也稱梅為“煤”,他有《雪牡丹》詩云:“銀海籠春冷茜濃,松煤急貌不能紅。太真月下胭脂頰,試問誰曾見影中?”金農和八大山人、文長等以“煤”代“梅”,就是強調所畫出的梅花像煤一樣,以丑為特點。金農的梅花,沒有美的外形,沒有絢爛的形態。他喜歡畫山野澤畔的野梅,稱之為“敗梅”。南京博物院藏有其《江路野梅圖》,他有題跋云:“野梅迎月直,斷岸見煙生。”他要在疏落的氛圍中,見別樣的風致。他說:“野梅如棘滿江津,別有風光不愛春。”他不喜歡畫經過人工修整的園中之梅。
正像他的漆書一樣,金農的畫也可以說“丑到極處”。他對“丑”有明顯的偏愛。他有題墨梅詩道:“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來老丑無人賞,恥向春風開好花。”“老丑”說的是自己年紀的老邁,也暗含他的藝術風格。他的梅花就是又老又丑。他說他的花是“恥向春風開”,他的立意“不在春”,沒有妖嬈的風味,只有嶙峋之老枝!
金農的竹,造型奇怪,用筆遲滯,他將漆書之法用到竹畫中。他說:“金錯刀,李家重瞳兒畫竹法,予戲筆為之,物外服古之士,定知予有自來也。”五代李后主善畫竹,用筆剛硬,有金錯刀之稱,金農頗為神迷此法。他說:“畫竹一幅,以當休憩,純用焦墨長竿大葉,葉葉皆亂,有客過而詫曰:此嬴秦戰場中折刀頭也,得毋鬼國鐵為硬筆耶?吾為先生聚鬼國鐵于九州鑄萬古愁何如?”
他的竹沒有青青的風姿,也不為竹設一個優美的背景,就這樣一味粗硬冷黑。
所有這一切,包括他的書法,都說明金農是在有意超越對美丑的揀擇。人好蔥翠,他偏畫黝黑;人好細膩,他偏寫粗野;人好溫軟,他偏好剛硬,他的藝術不合人之常情,卻合藝道之精義。金農、八大山人、傅山、漸江、青溪、殘道人等等藝術中卓越的創造者,都是要從清丑中著意,以丑的形式穿破俗世的規矩,打破人們習以為常的審美秩序,建立一種直視本心的藝術新秩序。
再如清末吳昌碩十分重視“丑”,通過丑來超越形式上的美丑觀念。他說他作印“雖不求美亦不丑”。他不是對丑的形式感興趣,而是要打破美丑標準,建立更適合表現性靈的藝術形式。他將丑的形式當做“天趣”的體現。他評徐渭畫時說:“青藤得天厚,翻謂能亦丑。”自題《秋海棠》詩說:“春日艷春陽,萬花齊作香。不畫紅牡丹,乃畫秋海棠。我本背時人,人皆笑我狂。秋棠最幽艷,不學時世妝;有如古美人,環曳羅裳。我畫仿白陽,青藤或頡頏。有人訾為丑,雖丑亦何妨。不見無鹽后,可以匹齊王。”他在丑中發現了天趣。
第二,超越美的習慣。
遵循美的秩序,依照美的準則,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種“美的習慣”,或稱“媚習”,所謂追美不成反得媚。表面上看,媚也是美,但在漢語中,媚又帶有欲望、柔膩、色相等特點,美至于媚,雖在形式上不無可觀之處,但卻大虧實詣,故深為中國藝術家所不取。中國藝術中所反對的圓滑、甜膩、柔媚等等,都是“媚習”,是徒有外在花架子的空殼。所以中國藝術有“寧丑毋媚”(傅山語)這樣的觀點。
伊秉綬論書說:“詩到老年唯有辣,書如佳酒不宜甜。”“甜”是中國藝術的大忌。王文治說:“狂怪余風待一砭,子昂標格故矜嚴。憑君噉盡紅蕉蜜,無奈中邊只有甜。”他以一個“甜”字來評趙子昂的書法。所謂畫到甜處便無救,書落俗韻成奴書。甜,雖不失外在的漂亮,也不乏親人之態,甚至可以說具有表面的美,但它畢竟有張狂味、搖尾癥、倚人態,所以為藝術家所憎惡。在中國藝術看來,什么病都好醫,一落俗病,就不可救藥了。
反對“媚”,包含對俗世的否定,媚是和欲望的、蠅營狗茍的、諂媚的、功利的、委瑣的人格聯系在一起的。兩宋以來美學中有明顯的反輕媚的思想。黃山谷的書法得倚側之妙,頗有“丑相”。他說:“凡書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也。”騷首弄姿,并不是真正的美。中國人愛石的傳統中,也有反對媚的思想。清汪之元說:“寫石宜瘦不宜肥,宜丑不宜妍,宜
崎不宜平穩,石之能事畢矣。”
豐肥中有俗氣,妍媚中有欲望,欣賞又瘦又丑的石頭,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俗韻的規避。
明清兩代書論中,曾產生過有關美丑問題的激辯。問題的討論是由趙子昂的唯美主義所引起的。子昂仕元之事,曾引起不少人的反感,而子昂書畫的風流巧媚,在藝術界有極大影響,一時間學子昂者又轉成媚習。朱彝尊說:“元自趙子昂書法盛行一時,相率習研媚之體。”清張庚說:“趙文敏大節不惜,故書畫皆嫵媚而帶俗氣。”子昂善為印,其印風也受到批評,陳煉《印說》:“一曰圓朱文,元趙松雪善作此體,其文圓轉嫵媚,故曰圓朱,要豐神流動,如春花舞風,輕云出岫。”美則美矣,則流于媚。所以,很多文人認為,子昂是媚習的代表,他的書法被稱為“書奴”,有“吳興無不近俗”的說法。為矯正這種媚習,明清書壇興起了崇尚丑怪的風氣,像解縉、張弼、徐渭、傅山、金農等都是其中的代表,所謂“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傅山)、“丑到極處,就是美到極處”(劉熙載)等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而后來包世臣等的尊碑抑帖思想也受到這一風潮的影響。

[清]何紹基 春風流水八言行書聯
明代中期以來,書法中追求丑,欲矯正柔媚的風習。傅山談到自己的學書經歷時說:“余弱冠學晉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獲趙松雪墨跡,愛其圓轉流麗,稍臨之,遂能亂真。已而自愧于心,如學正人君子,苦難近其觚棱,降而與狎邪匪人游。日親之自不覺耳。更取顏魯公師之,又感三十年來為松雪所誤,俗氣尚未盡除,然醫之者,顏魯公《仙壇記》而已。”所以,他要從丑入門。他說:“石鼓與嶧山,領略丑中妍。”丑雖然不是美,但卻可以醫治俗的毛病,就像金農所說的:“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包世臣對此發表過重要意見。有人問:“勻凈無過吳興,上下直如貫珠而勢不相承,左右齊如飛雁而意不相顧。何耶?”包氏答道:“吳興書筆專用平順,一點一畫,一字一行,排次頂接而成。古帖字體,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吳興書則如市人入隘巷,魚貫徐行,而爭先競后之色人人見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其所以盛行數百年者,徒以便經生胥史故耳。然竟不能廢者,以其筆雖平順,而來去出入處,皆有曲折停蓄。其后學吳興者,雖極似而曲折停蓄不存,惟求勻凈,是以一時雖為經生胥史所宗尚,不旋踵而煙銷火滅也。”學趙不成反得媚,這樣流遁忘返,非常遺憾。
明清印學也有反妍麗、反柔媚的風氣。明楊士修印格理論中有媚格一格:“點綴玲瓏,蝶擾叢花,螢依野草,是名媚格。”他又說:“嬌嫩者,落筆纖媚,運刀清淺,素則如西子淡妝,艷則如楊妃醉舞。”印至于媚,就難入高品了。文彭為文人印之祖,明清以來仿之者甚多,但每每落入妍媚一路。清金一疇說:“近時傖父率為細密光長之白文,偽稱文實物,好古者多不識也,寶而藏之,三橋有知,能無齒冷。”
以妍媚學三橋,流于“細密光長”,與三橋真意了無干系。清秦爨公曾激烈批評十竹齋主胡正言的柔媚,他說:“如十竹齋,古雅漢印則無矣,鐵線校宋、元,則軟而媚,光而無骨。”進而對印壇的媚習深加撻伐。他說:“吾杞劉無生專事秦、漢,配法整飭無對,刀法俏健鮮艷之極,若盛妝美人,然而未免嫵媚之矣。”
清初的印壇,林鶴田印法風行,光滑嚴整,刀筆流麗,給人妍美清麗的感覺。丁敬也學過鶴田印法,后來覺察到“媚”的害處。他說:“近來作印,工細如林鶴田,秀媚如顧少臣,皆不免明人習氣,余不為也。”(“江山風月”印款)西泠八家之一的奚岡說:“印至宋元,日趨妍巧,風斯下矣,漢印無不樸媚,氣渾神和,今人實不能學也。近代丁龍泓、汪巢林、高西堂稍振古法,一洗妍巧之習。”(“鐵香邱學敏印”印款)更言:“近世論印,動輒秦漢,而不知秦漢印刻,渾樸嚴整之外,特有強屈傳神,今俗工咸趨腐媚一派,以為仿古,可笑。”(奚岡汪氏書印款)將妍巧之印風稱為“腐媚”,足見他的痛恨之意。
第三,超越美的法度。
在中國藝術中,丑,又是相對于嚴整的秩序而言的,我們常常將不合規矩、節奏混亂、不符合人們審美習慣的東西稱為丑。其實,在中國藝術論中,人們推重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躲避法度,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但規矩方圓又會對藝術創造產生影響。中國藝術強調,無法而法,至人無法,最高的法就是順乎自然,不勞人力。中國藝術追求天趣,反對人工。人工的痕跡,看起來符合一定的秩序,看起來是美的,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美。而脫略人工的天趣,看起來平淡而沒有裝飾,無心湊泊,似乎不大美,其實并不丑。中國藝術家以不經人工雕琢的表面粗糙的形式——丑,來破人工的痕跡。唐代皎然在《詩式》中就說:“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他的意思是,樸質天然的追求通過“丑”體現了出來。
宋陳與義有題墨梅畫詩:“巧畫無鹽丑不除,此花風韻更清姝。從教變白能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水墨梅花,是一枝丑梅,如無鹽一樣的丑,但藝術家并不在乎這一點,因為體現了天工之趣,所以丑梅卻勝過了桃李的嬌艷。這里的“變白能為黑”,當本自老子的“大白若黑”,以“黑”這一丑陋的形式,超越明暗、隱顯之別,超越人工的秩序,而體現至道之美。袁宏道《過云棲見蓮池上人有狗丑韭酒紐詩戲作》說:“錢塘江上云如狗,一片頑石露粗丑。苦竹叢叢一嶺煙,毛松落落千行韭。道旁時榜趙州茶,室中不戒聲聞酒。更問如之與如何,便是頸上重加紐。”這首戲作詩,以丑和紐兩個同源字來表達他的思考。一片頑石,是丑的,但卻是詩人的至愛,“更問如之與如何”,要問我為什么喜歡這樣的怪東西,這是因為自己的脖子上有重重的“紐”——枷鎖。人無所不在束縛之中,重重的束縛使人的性靈失去了自由。在“丑”中,沒有了忸怩作態,沒有了虛與委蛇,通過“丑”解脫了“紐”。
在明清書壇寧丑毋媚的風潮中,也引起過秩序的爭論,重秩序的書家將以丑為美的書家稱為“海上逐臭之夫”。深受理學影響的書學家項穆直斥丑怪之風為:“狂怪與俗,如醉酒巫風,丐兒村漢,胡行亂語,顛仆丑陋矣。”“正如瞽目丐人,爛手折足,繩穿老幼,惡狀丑態,齊唱俚詞,游行村市也。”他反對北宋四家之作,認為“其心不正,所動悉邪”。(《書法雅言》)豐坊說:“永、宣之后,人趨時尚,于是效宋仲溫、宋昌裔、解大紳、沈民則、姜伯振、張汝弼、李賓之、陳公甫、莊孔、李獻吉、何仲默、金元玉、詹仲和、張君玉、夏公謹、王履吉者,靡然成風,古法無馀,濁俗滿紙。況于反賊李士實,娼夫徐霖、陳鶴之跡,正如藍縷乞兒,麻風遍體,久墮溷廁,蒲伏通衢,擁腫蹣跚,無復人狀,具眼鼻者,勇避千舍。乃有師之如馬一龍、方元渙等,莊生所謂‘ 蛆甘帶’,其此輩歟!”(《書訣》)他們所批評的正是強調寧丑毋媚書家背離秩序的做法。正統派理論家所詛咒的丑的風氣,正說明“丑的書風”對既成秩序的破壞力。

[清]伊秉綬 喜鵲詩軸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