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文化通史
- 葉渭渠
- 4502字
- 2019-12-06 19:38:37
第一節 律令政治與國家佛教文化
從舒明二年(630)第1次派出遣唐使,到承和元年(834)的第12次派遣,前后歷經260余年,日本不僅吸收唐朝的宗教、美術和學術,而且首先引進唐朝的政治和法律制度。大化革新后,日本曾模仿唐朝律法,先后編修《近江令》(668年完成)、《飛鳥凈御原令》(681年完成),雖尚未形成律法,但已成為其后制定成文法的基礎。文武天皇于大寶元年(701)、元正天皇于養老二年(718),又以中國唐代文化和制度為規范,先后制定了《大寶律令》、《養老律令》,成為規定這一時代國家體制的基本法典,在制度上完成了建立中央集權制的律令國家,統治階級由中央貴族、地方豪族和特殊的僧侶構成,其中心是皇室,被統治階級是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
律令制度實行不久,即慶云三年(706)文武朝,日本發生天災、饑荒和瘟疫,農民不堪負擔重壓,引起了農民對這種維持貴族特權的律令制度的不滿,以及宮廷內部為了權力之爭而產生了矛盾和對立。此時,山上憶良的《貧窮問答歌》就反映了這種社會動蕩的狀況。由此,《大寶律令》制度難于執行,動搖了律令國家體制。元明天皇積極謀求打開新的局面,提倡遷都平城,并親自行幸平城,實地考察地形,并下詔曰:“平城之地,展四禽圖,作三山鎮,并從龜筮。”這里的“四禽”,即四獸、四神,參照中國的“四神相應思想”,以為此地宜作帝都。和銅三年(710),終于實現遷都的計劃,在仿照唐都長安的都城制,大興土木建設新都、新宮的同時,將飛鳥文化時代京城的寺院遷移到新京,還大興建寺、造佛和經寫的事業,企圖借著佛教,“鎮護國家”。日本社會,從氏族社會逐步過渡到封建社會,完成了國家的統一,加強了以皇室為中心的古代國家體制,實現了中央集權的律令政治,仿唐代的均田制推行了班田制度,為完成古代國家的建設奠定了基礎。是時,日本歷史進入了奈良時代(710—794)。
于是在律令政治下,強化國家觀念,佛教成為律令國家的宗教,是律令體制的支柱,佛教勢力也隨之介入政治。比如,養老元年(717)曾隨遣唐使訪華的學問僧玄昉歸國后就參政,受到皇室優厚的待遇,成為僧官最高級別的僧正,與天皇保持密切的關系。為祈求佛的靈驗,圣武天皇先后多次下詔建寺造像和抄寫經書。于養老六年(722),首設光明皇后的抄經所,其后皇室和大寺院也設立這種機構,組織經師、經生,抄寫佛教經典。天平十年(738),圣武天皇令天下諸國造七重塔,抄寫新譯《金光明最勝王經》、《法華經》各10部。天皇親自抄寫了金字本《金光明最勝王經》,放置在各塔里,以國土平安、皇位安泰為主要祈愿,這是以佛教“鎮護國家”內容的一例。
另一例是,天平十三年(741),圣武天皇根據《金光明最勝王經》的理念,以及參照留唐歸國學問僧道慈、玄昉報告中國寺廟制度,敕令建立每地一寺的國分寺制度,進一步強化佛寺的國家性格。此時大興建寺,寺院建筑有了很大的發展,全國大小寺院達數百,標志著佛教建筑藝術的發展達到高峰。天皇在創建的詔書上寫道:“宣講譯讀這部經典,恭敬供養,四天王常來護持,消除一切災難和瘟疫。”也就是說,在各地建立國分僧寺和國分尼寺,是試圖通過宣講護國經典,以宣揚“鎮護國家”的思想。首先,在平城京興建了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筑之一國分總寺(747年改稱東大寺),成為國家大寺,正式名稱為“金光明四天王護國之寺”。
這座當時規模最大的木結構建筑物,日本建筑界認為是“空前絕后的大寺院”。它將南大門、南中門、金堂、經堂、北中門配置在一條直線上,回廊連接。東西兩座七重塔,在回廊外側,配置在南中門前的左右。經堂的東、西、北三側都配置經樓、鐘樓、僧房,自成一區。大區外圍,散落著次要的建筑物,其中有二月堂、法華堂(又稱三月堂)、戒壇院等。戒壇院由唐僧鑒真于天平勝寶六年(754),接受孝謙天皇、圣武上皇、光明皇太后受戒而決定興建的。以東大寺的興建為契機,將佛寺建筑推向了高潮。不僅建筑官營寺院,而且開始興建私營佛寺,比如鑒真興建的唐招提寺。
天平十五年(743)圣武天皇下詔在國分總寺鑄造大佛像——盧舍那大佛(又稱奈良大佛),起初采用傳統工藝的技術,屢遭失敗,最后運用中國傳入的技術,于天平二十年(748)成功地鑄造了高5丈3尺、重250頓的日本最大佛像的佛體,然后又花費多年才完成鑄造966個螺發和涂金,至此鑄造大佛像才大功告成,同時建筑了高15丈的大佛殿(金堂)安置正尊大佛。根據《華嚴經》的教理,正尊大佛立于蓮臺上,蓮瓣一千葉,每葉坐一個釋迦,即千葉上千釋迦;一葉有百億國,每國又有一釋迦,即百億小釋迦,各在菩提樹下成道。從中可見創作者的企圖是,通過這一造型,象征帝王、官人、庶民的關系,以表現鞏固律令制的思想。其造像之成功,表現技法之優美,充分顯示了8世紀中葉日本由中國引進的鑄造技術已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完成這尊大佛像,成為這個時代佛教文化興旺發達的象征,并體現了佛教是這個時代的理想文化,恐怕也體現了圣武天皇造佛像以祈愿安定社會、鞏固古代天皇制律令國家的目的。其時,佛教也成為國教。太上皇、皇后等皇室成員無不受戒,連以“明神”自稱的天皇,也拜倒本尊大佛的腳下。
這場建寺造佛,動員布施者42萬人,役夫約218萬人,動用無計其數的黃金和銅、錫等,才完成東大寺這一大伽藍。圣武天皇也深知要達到其造大佛像的目的,實非易事。他在詔書中就寫道:“朕擁有天下之富,朕也擁有天下之勢,以此富勢造此尊像。事成易,而心至難。”大佛像體鑄造完成當年,圣武天皇由于健康原因,讓位給阿倍內親王(孝謙天皇),并于大佛像的涂金尚未完成的天平勝寶四年(752),匆忙在東大寺舉行盛大的大佛開眼供養儀式。還邀請赴日的唐僧道璿等作為導師參加了這一儀式。
佛教界通過這場建寺造佛運動,在政治上大大擴張了實力,這引起皇室和朝廷各種勢力的不同反應,更加加深了內部的矛盾與對立,曾一度受重用的留唐學問僧玄昉也被逐出中央。日本學者關晃指出:“大佛如此成為律令國家的控制力量和文化力量,是很大的成果,同時它也是在貴族的激烈暗斗和律令農民的破產中創造出來的。而這一大事業,勞民傷財,與之相應建造國分寺本身,對于加速律令制國家的衰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注:關晃:《政治的變遷》,收入《圖說·日本文化史大系》(3奈良時代),小學館長956年版,第52—53頁。)
國家佛教的成立,首先自然是以“鎮護國家”作為主要教義,著重宣揚護國的經典《仁王經》、《金光明經》、《法華經》等。其次是興隆佛法,其規模已經超越飛鳥文化時代,不再限于中央皇室貴族,而是擴及地方貴族。全國寺院總數超過950所,比前一時期增加近2倍。第三是讓天皇壟斷所謂“鎮護國家”的法會合法化和壟斷佛法修行權永恒化,天皇的勢力與宗教的威權結合,確立了天皇的絕對地位。第四是強調佛教為“鎮護國家”服務的機能,以為在國家佛教之下,會間接濟度民眾,如果讓僧侶自行傳教,興起民間佛教,會帶來危險,于是采取了不許僧侶在民間自主傳道的政策。這樣,律令制國家的主是天皇,興隆佛法的主也是天皇。國家佛教宣傳國土平安和繁榮,佛國土也會給民眾帶來生活的安寧,由此詔書就號召民眾“手持一枝草,一把土,來助造佛吧!”
在建立律令體制的同時,也確立作為“皇祖神”的天照大神的地位與權威。圣武天皇就興隆神祇信仰,賦予伊勢神宮的“皇祖神”以朝廷宗廟的性格,設置神衹官,位于太政官之上,提高神道與伊勢神宮的特殊的優越地位。這樣促使擁護律令國家的佛教與作為信奉“皇祖神”的神道、表現天皇的神圣的神祇的對立逐漸消失,在“加護神佛”的名號下,以達到國土平安和繁榮的目標。這樣一來,佛教服務國家,國家保護寺院勢力。可以說,這時期國家佛教的興隆,是適應于律令制國家的政治需要的,這就決定了早期日本佛教的基本性格。
但是,國家佛教興隆之時,不能忽視的是,以行基為代表的體制外的民間佛教的一度興起。行基作為工程技術的指導,親眼目睹離鄉背井參加修建平城京的農民工的艱辛,以及他們失去了出生地的守護神,無法加護祈愿。于是,行基發起和組織佛教教團在農村托缽,對庶民生活施行救濟。在畿內即皇宮附近的大和、河內、和泉、攝津、山背等地,建僧寺36所、尼庵13所,沙彌、沙彌尼被稱為“私度僧”。這是民間佛教的萌動。但由行基僧發起的這場民間化教活動,未能獲得推行國家佛教的權力者的承認,未能擴及畿外即皇宮附近以外的地方。天平二十一年(749),82歲的行基圓寂,后繼無人,民間佛教運動暫時也畫上了句號。同時權力者為謀求解決佛教教團和“私度僧”的“自肅自戒”,一方面加強對他們的所謂“指導”,一方面從中國唐朝引進戒律,以加強出家人的自覺戒律。為此派日僧榮睿、普照來華,請唐僧赴日傳授佛教戒律。天平勝寶六年(754)鑒真等赴日,廣泛傳布佛教戒律。此時佛教思想已經滲透到民間的信仰中,為以后建立民間佛教打下了基礎。
這個時代,以圣武天皇為中心,佛教極盛,佛教藝術——繪畫、雕刻也較前一時代興盛。各寺都畫有種種菩薩像、凈土圖或觀經圖。此時宮內特設畫工司,集專業畫師司其事,職務最盛,在文獻中有名字記錄的畫師達130余人。雕刻是伴隨佛教傳入的,從飛鳥時代起開始雕塑佛像,作為崇拜的對象,至這一時期雕刻也還是以佛教雕刻為主,初期大多制作觀音像、藥師像、彌陀四天王像等,中后期則以七觀音和新興的天臺、真言二宗有關的大日如來像、不動明王像、地藏菩薩像為主,這些雕刻的面相與姿態,既仿唐雕刻帶有寫生性,又保持日本上古土偶、埴輪的傳統形式。同時第一次塑造金剛力士像,造型夸張,表現了一種力量。
這時期的雕刻,除銅鑄外,更盛木雕、泥塑,尤其是鑒真傳入新的造佛像技術和繪畫技法后,雕刻技術比前一時代大有進步,前述《鑒真和尚像》是典型之作。
至奈良時代中期,伎樂勃興,雕刻不限于佛像雕刻,而且擴大到伎樂面雕刻和肖像雕刻,多用桐木或夾漆制作,涂抹彩色,面相表情豐富,大大地發展了雕刻藝術。伎樂面雕刻是世界最早的假面雕刻之一種,主要是木雕,使用桐木和干漆,比較大,作為表演假面劇用的。除了中央朝廷制作伎樂面之外,地方諸國也開始制作,主要代表作品有:健壯的昆侖面、柔美的吳樂女面、雞冠形的迦樓羅面、戴冠的醉胡王面、老翁形的太孤父面、少年形的太孤兒面等,都是彩色木雕。
由于繪畫、雕刻、樂器等的發達,此時由大寺收藏寶物的習例,已不適應這一時代文物保存事業的需要,于是修建了著名的正倉院,以收藏傳世至寶。正倉院作為東大寺構成的一部分,位于東大寺金堂西北側,是紫檀木造結構,高臺木柱屋的形式,南北并列,瓦葺四面波大屋頂,內分南中北三倉,南北為“校倉式”(注:“校倉式”,是以三角材料橫向組合為墻壁的建筑結構,現存有正倉院寶庫、唐招提寺寶藏等。),中央為板壁式的長大建筑,用以收藏東大寺的寶物和文書。所謂“正倉”者,是寺院或官衙等的倉庫之稱謂。東大寺正倉,成為日本奈良天平文化寶物的倉庫,豐富的國寶得以傳世至今。
從總體來說,奈良文化時代,日本加強與中國唐朝的交流,不僅為了政治外交的需要,也不僅限于吸收佛教文化,而且為了學習中國唐朝的法律制度,引進律令國家的政治理念,大量地引進儒家、法家的新思想、新文化,具有更明確的學習唐代文化的目的意識,并以更大的熱情來學習,從更廣泛的領域來汲取中國的文化,掀起了學習和引進中國文化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