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文化的來臨
德國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寫于1936年的一篇文章《講故事的人》中,一開始就無奈地慨嘆道:“雖然這一稱謂我們可能還熟悉,但活生生的、其聲可聞其容可睹的講故事的人無論如何是蹤影難覓了。他早已成為某種離我們遙遠——而且是越來越遠的東西了。……講故事這門藝術已是日薄西山。要碰到一個能很精彩地講一則故事的人是難而又難了。”從本雅明的慨嘆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對失去的美好之物的懷舊情愫,懷舊慨嘆中又透露出他感悟到文化變遷的敏銳。本雅明確信,講故事乃是人類的一種古老的交流經驗的方式,有兩種人最善于講故事,一是浪跡天涯的水手,一是守著家園的農夫;前者講述了遠方的傳說,后者講述著身邊的故事。如今,印刷文化和新聞業的迅猛發展,使人們越來越遠離傳統的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于是乎,過去常見的那種娓娓道來的“講故事的人”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漸漸消失了,那種延續了千百年的一邊紡線織布、一邊聽故事的情景不再存在。
同一年,本雅明又寫了另一篇震驚思想界的文章,題為《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假如說《講故事的人》表達了對過去的眷念的話,那么,《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則更像是一種對未來的預言。在后一篇文章中,他以一種樂觀的面向未來的心態宣告了傳統藝術的終結,宣判了傳統的崩潰,熱烈擁抱正在到來的機械復制新時代。
比對一下兩篇文章的語氣、判詞和表述方式,一定會使人感觸良多。本雅明一方面為傳統的失落慨嘆,另一方面又為機械復制的新文化到來喝彩;一方面他依然鐘情于講故事的傳統交流方式,另一方面又對即將降臨的機械復制時代藝術贊美有加。他就是這樣復雜而又矛盾性地揭示了我們所處的特定時代的文化轉型。以下一段話以擁抱未來的熱誠一掃傳統失落的惋惜和憂思:的歷史必然性。
總而言之,復制技術把所復制的東西從傳統領域中解脫出來。由于它制作了許許多多的復制品,因而它就用眾多的復制物取代了獨一無二的存在;由于它使復制品能為接受者在其自身的環境中加以欣賞,因而它就賦予了所復制的對象以現實的活力。這兩方面的進程導致了傳統的大動蕩——作為人性的現代危機和革新的對立面的傳統的大動蕩,它們都與現代社會的群眾運動密切相聯,其最大的代理人就是電影。
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中,本雅明非常重視電影這一機械復制藝術。他注意到具有無窮藝術和革命潛力的電影,取代古老的說故事形式
本雅明當年的“診斷”已經過去大半個世紀了,今天來看,他的論斷不啻是一個有關當代文化激變的深刻預言,這一預言不僅已成為現實,而且還有愈演愈烈的發展趨勢。他所描述的機械復制時代,如今已是一個視覺文化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文化進一步彰顯出本雅明預言的深刻性,同時又向這一預言提出了新的挑戰,需要思想家們作出新的回應和解說。
誠然,從文化史的角度看,本雅明并不是發現這一轉變的第一人。據一些研究,法國作家雨果大約最早預見到電影將取代小說等傳統文學形式的文化轉變,盡管他那個時代電影才剛剛面世。1913年,匈牙利電影理論家巴拉茲(Béla Balázs)已明確地提出了“視覺文化”的概念,他認為電影的發明標志著視覺文化新形態的出現,他甚至斷言:“電影藝術的誕生不僅創造了新的藝術作品,而且使人類獲得了一種新的能力,用以感受和理解這種新的藝術。”在他看來,自印刷術發明以來,視覺的作用在日常生活中開始衰落了,許多意義的傳達可以通過印刷符號來進行,而不再通過面部表情來傳達。于是,“可見的思想就這樣變成了可理解的思想,視覺的文化變成了概念的文化”。但是,當代社會出現了一種新的機器,重新使人關注視覺性,那就是電影攝影機。換言之,電影的誕生使人類文化重新回到了視覺文化,印刷文化所代表的那種語言符號占據優勢的文化,讓位于以形體面部表情等形象占據中心的視覺文化。“可見的人類”重新回到了我們的文化中,尤其是人的表情、姿態、動作和形體語言。“電影將在我們的文化領域里開辟一個新的方向。每天晚上有成千上萬的人坐在電影院里,不需要看許多文字說明,純粹通過視覺來體驗事件、性格、感情、情緒,甚至思想。因為文字不足以說明畫面的精神內容,它只是還不很完美的藝術形式的一種過渡性工具。”
需要注意的是,巴拉茲的“視覺文化”概念是以電影為代表的,它使得“可見的人類”重新回到文化的前臺。而“視覺文化”這個范疇又是和“概念文化”(亦即語言為核心的印刷文化)相對的。其實,本雅明上述兩篇文章廣泛地涉及三種文化形態:一種是“說故事”類的古老的口傳文化,一種是以小說和新聞為代表的印刷文化(也是一種機械復制的文化),第三種則是他所說的以電影為代表的“機械復制”文化。
顯然,電影作為一種新的視覺文化的樣式,成為視覺文化崛起的表征。電影的問世,凸顯、強化和提升了以圖像或影像來傳遞信息、解釋世界的方式,深刻地改變了文化的格局。講故事作為一種最傳統的交往方式,依賴于人與人面對面說—聽的言語行為,是一種在場的面對面的主體間直接交流;而印刷文化則促成了交往方式的變革,用文字代替了面對面的主體間直接言語交往,形成了一種新的不在場的交流形態的出現,亦即主體與印刷媒介符號的交流。這里,書面的印刷符號取代言語聲音符號。雖說印刷文化全然有別于口傳文化,但是從根本上說,它們都是一種以語言為中心的文化。比較而言,電影則標志著另一種形態的文化,盡管從默片到有聲片的轉變過程中語言和聲音起了重要作用,但是較之于口傳文化與印刷文化,電影主要是一種以影像來傳遞信息的視覺文化。至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初步的結論,即視覺文化就是圖像逐漸成為文化主因(the dominant)的形態。但是需要說明的是,視覺文化的轉向并不意味著語言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消失了,而是說,較之于傳統的話語文化形態,視覺文化彰顯了圖像的生產、傳播和接受重要性和普遍性,使得視覺因素在文化中更具優勢地位。
進一步,在我看來,電影并不直接等同于視覺文化,電影不過是視覺文化的諸多表征之一。隨著科技進步和社會發展,尤其是傳播技術和視覺技術的進步,必然會涌現出越來越多的視覺形式和體驗,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改變了我們的社會和文化,甚至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經驗,凸現出視覺性在文化中的重要性。這里不妨借用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著名的說法來表述,他認為現時代就是“世界圖像時代”:
從本質上看來,世界圖像并非意指一幅關于世界的圖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為圖像了。……世界圖像并非從一個以前的中世紀的世界圖像演變為一個現代的世界圖像;毋寧說,根本上世界成為圖像,這樣一回事情標志著現代之本質。
在海德格爾的這一著名陳述中有兩個核心主題,第一,所謂“視覺圖像時代”就是“世界被把握為圖像”;第二,“世界成為圖像”,此乃“現代之本質”。那么,世界究竟是怎樣“被把握為”或“成為”圖像的?它又如何體現為“現代之本質”?這正是我們需要認真思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