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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文化演變九大律與中西文化比較這是一篇訪談錄。原載《北大訪談錄》,文池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收入本書時作者作了訂正。

被訪談人:辜正坤(北京大學英語系教授,博導)

訪談人:傅麗 李璐(北大學生)

時間:2000年7月16日下午

地點:北大中關園


辜老師,我們受出版社的委托對北大、清華的學者做學者訪談錄。我們都知道您在對中西文化的比較研究方面有很深的造詣,您能談一下決定中西文化差異的最基本的因素是什么嗎?您認為這些因素是怎樣決定和影響著文化的發展的?

其實我在幾年前開“中西文化比較”這門課時,一開始就強調了這個問題。要解決中西文化差異的問題,首先要了解有關人類文化演進的一些基本規律。把這些基本規律了解清楚了之后,再深入分析、比較認識中西文化的差異就容易多了。記得當時我把人類文化演進的規律歸納為九大類,但事實上,這些規律不止九類。既然你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就想把這九大規律再簡述一下。這九大律又可以從物理、生理、心理和哲理這四個方面來說明。

1.第一定律:生態環境橫向決定律

從物理方面看,也就是從自然條件方面來看,影響人類文化發展的第一因素是生態環境,也可以說是地理環境。環境又可以進一步被確定為一些更為具體的因素,例如:氣候、資源、地形、地理位置等等。這些因素作為一個因素系統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影響文化的發展方向或發展模式。但是我還得補充一下,從人類文化發展的整體來看,這種環境影響還是橫向的多一些。所謂橫向,是指它在歷史發展的特定階段影響很大,但從總的、縱向的歷史發展來看,它所起的作用又是逐漸減小的。也就是說,它與歷史發展的時間進程是成反比的。越往古代方向追溯,環境的影響就越大;越往近代、現代、當代方向,它的影響就越小。但影響因素雖然減少,也不是沒有了,只能說其程度在總方向上來說大體上是遞減的。

為什么我要提出橫向影響這種概念呢?因為在環境影響這個問題上存在著某些爭論;曾經有一段時間,中外學術界都有人批判所謂環境決定論。地理環境對人類文化的發展有多大影響,古今中外有很多專家、學者發表過各種看法。有的人認為環境的影響壓倒一切,有的人認為作用不太重要,有的人則走中間路線,說環境與人為作用是互動、互相影響的。對于各種看法,我們這里沒有太多時間去評述了,我只能說一下我個人的有別于前人的觀點。我認為:首先,不宜籠統地說環境是否具有決定性影響還是沒有決定性影響,而是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也就是說,在某些歷史階段,環境具備決定性影響,在另一些階段,環境不具備決定性影響;換句話說,環境影響并非從古到今都一樣,它是一個相對于不同歷史階段的動態過程。同時,我還使用環境橫向決定性影響和環境縱向遞減影響這一類新術語來界定我的觀點,強調環境的影響從總的縱向發展而言,是呈遞減趨勢的。如果要我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來加以說明,我就不得不提到中西文化是怎樣由于各自所處的環境而產生的,并且必然要把中西文化加以比較。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比是有差別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但是差別究竟有多大,這就有爭論,知道的人就很少。有的認為差別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大,因為我們畢竟都是人類,具有人類所具有的那種共性。這種觀點再往前推一下,有人就可能覺得這些差別是微不足道的,這算一派。這一派有這樣一種思路,認為既然中西文化差異不大,就意味著許多價值觀是可以全球通用的,乃至于認為所有人的價值觀都是可以融合、統一起來的,甚至認為存在universal(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那種價值觀。另外一種相反的觀點則認為中西文化的差別非常大,大到認為這兩種文化從根本上看就不是一樣的。這樣,兩種文化在價值觀等方面也就有相應大的差別,差別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呢?這就因各家不同的解釋而不同了。我個人的研究認為,它們的差異是很大的,很難如上邊的那一派思想家們所想象的那樣融合、統一起來。很多人都在指望中西文化的有機融合,但實際上融合過程一旦發生,常常不是平等的融合,而往往是一種文化把另一種文化整個兒吞沒。因為二者的性質很不一樣,甚至是對抗性的,似乎具有你死我活的特點,所謂融合就多半衍化為兼并過程,其中一種文化的性質很快占上風,把另一種徹底壓倒。占了上風的這種文化當然也可以以自己的方式發展起來,但是原來的那種文化就可能被瓦解了、消滅了。許多知識分子認為,中國一百多年來就一直面臨著這樣一種兩難的選擇:如果選擇不與西方文化融合,最終勢必被西方文化強行吞滅;若選擇與西方文化互補融合,則又很可能發展到西方文化把中國文化軟性吞沒。如果我們想避免這種結局該怎么辦呢?我認為,中國學者首要的工作,就是要徹底分析清楚:究竟中西文化的差異在什么地方?有沒有優劣之分?如果有,是哪些方面?這些優劣因素又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的?這些問題解決了,我們才能來討論中西兩種文化哪些地方是可以融合的,哪些地方是不可以融合的,哪些地方是融合與否兼半的。當然,我今天不可能在這有限的采訪時間里全部回答這些問題。我的《中西文化比較》這門課就是解答這些問題的。

首先讓我從地理環境的影響這一點入手來解答中西文化的生發問題。

先說中國的環境。從地圖上一眼我們就可以看出,中國的環境與西方的環境是明顯不同的。哪一點不同呢?中國的東部是大海,古代由于交通不發達,面對太平洋,無法穿越。雖然也有鄭和下西洋一類的事件,但那都是偶爾的情況。實際情況是,中國人很少或者說通常是無法和大洋彼岸的人產生交往的。何況古代中國人對大洋彼岸的情況了解甚少。所以,東方這條路基本上就已經堵死了。再看北部,是蒙古,是大沙漠,那些地方在古代被稱為野蠻的部落。這些部落迫于其生存環境的惡劣,總是垂涎于中國,總想踏滅中國,構成對黃河中下游被稱為中原的這個地帶的人的威脅。雖然中原人和他們有一定程度的交往,但他們的文化水平遠遠低于中原文化。再往北就是西伯利亞,冰天雪地,人煙稀少,沒有發展的前途,因而北方這條路也幾乎就被堵死了。西部也不行,因為那里大部分是高原或高山,也有大沙漠,沒辦法通過。好不容易產生了“絲綢之路”,那簡直就只是一個細縫,可以茍延殘喘似地透過一點東西氣息,但遠不足于使雙方呼吸通暢,所以也無法真正地產生較大規模的交流。剩下的就只有南部了,但古代南方民族的文化也是遠遠低于當時被稱為中原的地區的文化水平的,因而南方民族常常被稱為“南蠻”。此外,應該注意的是,古時南方的土地還不適于耕種,《禹貢》中把全國土地分為九等,南方的土地是最差的,北方的土地是最好的,雖然后來北方的氣候開始惡化,而南方的氣候變得有利于農業生產了,但那是后來的事情。在較早的時候,由于北方的氣候條件、土壤肥沃程度要高于南方,所以,文化就在氣候、環境適宜的北方發展起來了,尤其是黃河中下游一帶。這里各種動植物都容易發展,連樹木的葉子都是很肥大的,因為氣候潮濕,水分充足。只有在北方這種獨特的環境里,中國文化才容易發展起來。再往南,就是南部海洋,熱帶高溫,更沒有出路,也沒有可以借鑒的文明程度高的民族,所以往南方借鑒、發展的路也幾乎被堵死了。一言以蔽之,古代中國只能在這種幾乎封閉起來的空間里發展自己。好在當時的中國許多地區,尤其是中原一帶土地肥沃,適合農耕,農業于是很發達。農業是向自然要糧食的,只要土地不流失,氣候不惡劣,就可以長出莊稼來,就可以提供較好的生存條件。只要不存在意外的天災人禍,耕種者就可以永遠留在那個地方,就可以安居樂業。環境把人安定在了那里。于是,久而久之,中國人深層心理結構中那種流動的感覺就不強烈,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習慣于跑來跑去。他們渴望安寧,渴望天下太平。所以天下太平的思想一直是中國人(包括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的主流思想。因而文化的方方面面也就適應于這種環境及其有關條件漸漸衍生,最后發展出了一種獨特的適應于這種環境的文化。

具體說來,社會、文化是怎么適應環境而繁衍的呢?舉例來說,首先,這種宜于安居樂業的環境孕育了特別發達的家庭形式。因為既然安居樂業了,人們就會祖祖輩輩生存在這個地方,子生孫、孫生子,一代代繁衍下去,因而家族就不會輕易瓦解,往往以種姓存在,甚至整個村、郡或縣全是一家人,因而以“家”和“族”形式建構的人際網絡頗為盤根錯節。進而,父母及長輩的權威也就最適于在這種社會形態下建立起來,并孕育出“孝”這種極重要的維系家族乃至皇權的權威思想觀念。溯其因,這都是由于保護性農耕環境賜予了中國人安居樂業的這種生存狀態,這種狀態必然要孕育并強化“孝”的觀念,且進一步催生出儒家“以孝治天下”的倫理政治綱領。或者反過來說,比之于西方,中國當時的生存狀態就不可能產生像古希臘社會那樣由上層公民和若干對抗性的利益集團共同推舉統治者的所謂民主制度,而只能是推舉受人尊崇的德高望重的長輩成為理所當然的領袖,就如一家之主變成了一國之主。因此,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家族觀念、家長制、尊老尚賢、家天下乃至慎終追遠、祭祀祖宗的一整套宗法觀念和體制都不是某個個人主觀提出來的,而是環境與人之間的長期交相互動、逐步適應、逐步孽生改進而慢慢成形的,是不得不然的。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合理的,是中國當初的社會與文化結構取向所能做出的最佳選擇。

反之,我們看一下西方,為什么它的宗族觀念就沒有那么強烈呢?也是因為它的環境。首先,西方的地理環境在古代就不適于農耕,當然它也有農業生產,但它的土地總體上很不肥沃,西方文化源泉的主要誕生地地中海一帶是很貧瘠的。播下十五斤種子下去,收獲時可能三十斤都不到。不像在中原一帶,隨手把種子丟下去,收獲的糧食就很可觀。所以,在這種土地資源條件下,西方人若不遠走他鄉,就無法生存。同時西方人也有遠走的條件。雖然莊稼長不好,但是可以長草,大片的平原上長滿了草,這就適于游牧,因而游牧業發達。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條件,即有地中海這種內海,雖然不產什么東西,可是作為航路卻很方便,等于不花錢地擁有數不清的交通要道。不像中國內陸崇山峻嶺或丘陵起伏,交通終是不便。地中海周圍有很多國家,只要有船,彼此交往起來就很方便,可以進行海上的貿易。所以商業也就相對發達了。商業與游牧二者的流動性都是很強的,是開放性的,而且它們都面向大海;大海作為一種博大狂放的自然力,也激起他們一種挑戰的心理和啟示:必須與大自然博斗,征服大自然。因而西方人的生存感也很強,是強悍的民族,要戰天斗地,與大自然作斗爭,無法與自然融合。而中華民族是要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因為吃的、穿的、用的,很多都是自然——土地給的,對其抱有深厚的情感。而西方人由于流動性強,父幼別處、妻離子散是司空見慣的現象。因此,客觀條件不會鼓勵他們像中國人那樣強調父母兄弟之間的那種親情關系,而是注重個人獨立的生存能力。所以,我們說,西方地中海沿岸這種環境使其產生的文化必然向流動性和開放性發展,人際關系也必然不會像中國這樣是鐵板一塊,而是必然強調individualism(個人主義)。追根溯源,首先所處的地理環境諸種因素為文化發展奠定了基礎。

五千年來,中國的文化之所以沒有中斷,我們要感謝中國的這種環境提供了天然的保護屏障。這種屏障雖然一方面造成了閉關自守,但另一方面也使我們保存了文化。放眼看中國之外的(尤其是西方的)文化,就會發現它們幾乎沒有不被中斷過的,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印度、波斯、日耳曼等都曾經被徹底征服甚至完全毀滅,例如古希臘被羅馬征服,羅馬又被日耳曼人攻占,反來復去,西方民族的這種戰爭性格也是由于其所處環境塑造成的。一個民族要生存,就必須應對環境的挑戰,因而造成了他們性格中的堅忍或殘忍特點,同時導致其與各民族之間長期互相斗爭不斷,這種歷史過程漸漸塑造構成了西方人的性格傾向:斗爭、斗爭,絕不后退。因此在西方社會中有四種最重要的道德價值觀(cardinal virtues),其中第一種就是勇敢(此外還有節制、正義和謹慎)。西方人多半認同“勇敢是最珍貴的東西”這種價值觀。反過來說,在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主流道德價值觀是仁、義、禮、智、信這五種道德價值觀。至少,“勇敢”不是中國人最贊揚的東西。在道家的學說里,恰恰相反,認為“勇于敢則殺”。好勇斗狠者多半沒有好下場。那么,什么東西最受贊揚呢?禮讓。比如,一個小孩要出外玩耍,家長就會告誡他:“出去不要與別人打架,要懂禮。”總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打架,希望他們從小就學會知書識禮。這種風氣反映在更大的層面上,是一整套道德行為規范,是義務與利的規章,謂之禮。古代中國人主張人人講禮,推行以禮治天下的政策,使整個國家成為禮儀之邦。但西方就不是這樣,若自己孩子打輸了,可能一家人都不高興。有時家長還會在孩子后面鼓勁,說:“打!打!”再弱小也得拼。這種特點深深地植根于西方人的民族性格中,這是環境賦予他的。而在中國之所以講究仁義道德,仁者愛人,這是因為有利于安居樂業的農耕生產模式導致生活在周圍環境中的左鄰右舍幾乎都是自己的親人,只能用愛心來維系。所以,這些道德規范都不是強加的,而是環境所賦予的,自然生成的。有人誤以為這一切都是孔子提倡的一套學說造成的或強加的,這是不對的。孔子述而不作,主要是宣傳、闡發古代的禮教思想(如周禮),并不是自己創建了一套儒家學說。《論語》一書也不是孔子自己寫的,而是他的門徒根據他的言論整理出來的,基本上都是古代思想(尤其是禮教思想)的具體表述。其大框架沒有超越過古代的倫理思想框架。而古代的這些道德規范不用說是幾千年來古代中國人不斷適應其所處環境而不斷完善發展起來的。

以上所講,就是在五六千年前(根據現代的考古研究,還可以再早一點,七千五百年以前),中國和西方因其環境而造成的文化上的差異。這就是第一個規律,叫做環境橫向決定律。

2.第二定律:語言、文字縱向誘導暗示律

環境作為一種橫向決定因素,奠定了文化的基礎,但這個基礎如何生發衍化,還有賴于其他因素的作用。在文化各方面的發展形成過程中,還有別的非常重要的有決定性意義的東西,它在文化的衍化方向方面起進一步的定型作用,它是一種縱向的誘導因素。它就是語言文字。語言文字與文化的互構作用是文化發展的第二個規律:語言文字縱向誘導暗示律。為什么我把這一規律叫做“縱向誘導暗示律”呢?大家知道,文化中最偉大的成就是人的語言文字。別的因素消逝、消滅的可能性較大,但語言文字相對說來,存活期較久,也就是說,在一般情況下,只要人存在,它也就會一直存在;它具有穩定的特征,其基本模式(如語法規則和文字等)可以上千年甚至數千年不發生根本的變化,因而對人類文化也具有相應穩定的長期的影響,所以我把它叫做縱向的影響因素。那么它如何具體產生影響呢?這個問題要回答清楚,需要舉很多例子,這里不太方便,我在《互構語言學綱要》載《北京大學學報》(英語語言文學專刊)1993年第1期,第35—45頁。等文章中已經講過了,可參考。我這里只是強調說,這種影響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這就是它具有很強的暗示性,它是不知不覺地、潛移默化地暗示人類如何行動,如何思考,如何建構自己的文化。最初的語言文字一旦產生,就會自發地把人類文化的發展向某一個方向誘導。當然最初的語言、文字的產生也和自然環境及人類自身的生理條件緊密相關。例如它一定要依賴人類的生理條件,比方說生理器官如唇、齒、舌、喉嚨、聲帶等等,以便找到可以表達含意又比較容易發出來的聲音。這種聲音怎么發出的呢?一般說來,要看怎么發音最省力人類就怎么發,比如“啊”這個音,張開嘴呼出氣振動聲帶就發出來了。若將嘴唇反復合上、張開,就成了“媽媽”這種聲音。有的人總問為什么各民族語言不同但“媽媽”這個發音和含義卻差不多?追究起來,我認為以我創立的互構語言學原理就能解釋清楚這個原因。首先,這是和人的生理要求相關的。人要生存,生下來就得吃東西。嬰兒生下來雖然什么都不懂,但知道要吃奶,這是一種本能。可是他要吃的東西并不總是馬上就能到達他嘴里,于是他就要發出一種呼吁加以催促,暗含意思是“快給我送吃的來!”嬰兒還不能熟練地運用他的發音器官,只能發出極簡單的聲音,這一類的聲音不外就是“啊”之類,張開嘴呼氣振動聲帶就行。這一聲音的產生是有實踐基礎的,因為嬰兒天生就會哭泣,哭的聲音多半是“啊”音,所以,嬰兒最初往往以“啊”音來表意比較省力、方便,餓了就哭“啊!啊!”但是這個音是本能音,和哭的功能聯系最多,要更能表達“吃奶”這個意思,就要分析嬰兒吃奶的實際動作,嬰兒吃奶的動作無非是上下翕動兩片嘴唇,利用舌頭卷裹奶頭來實現,因此,除了以“啊”音來表達“我餓了”“要吃奶”的意思外,還輔之以兩片嘴唇的上下張合(此動作來源于吃奶練習)來加強這個意思,于是,“媽媽”(有時是爸爸)這個聲音,就勢所必然地發出來了。很多人都以為嬰兒是在叫具有“母親”意義的“媽媽”,實際上不是,他只是在表示他餓了而已。在甲骨文中母親的“母”字中那兩點,顯示的是兩個乳房,所以“母”在嬰兒的眼中,就相當于可吃的能充饑的東西——奶。由于喂他奶的這個人和他關系最密切,因而理所當然地,“媽媽”這個聲音就存在下來了,逐漸固定地成了指稱母親的聲音符號。所以你看,聲音與其含義之間是不是有一種必然的聯系?

是啊,的確是這樣,看起來語言的產生的確不是偶然的。

同樣的道理,假如一個人摔到水里去了,馬上就要沒命了,他就會叫救命。但如果他嚴格按照這個聲音來發“救命”這個詞,人家就聽不清楚,他就不得不在后面加一個聲音“啊”,并延長其效果,就成了“救命啊——”,這樣人們才能聽得見,才會來救他。所以“啊”這個聲音具有強化含義的作用。用這個道理來解釋詩歌中的許多感嘆型句子,也是這樣的。我把發“啊”這種口型大的音稱為“陽性音”,口型小的稱為“陰性音”。它們具備不同的表義功能。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人類語言音義同構現象與人類文化發展模式》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報)1995年第6期,第87—95頁。,來闡述這種人類的聲音與含義有必然聯系的觀點。我反對西方的主流語言學家例如索緒爾等人認為語言的音義關系是完全任意的,根本沒有必然聯系的觀點。按照我說的語言的這種音義結構,我們就可以看出,語言從產生的時刻起就不知不覺地逐漸形成了一種模式,這個模式反過來又會影響人的思維。我們在思維時總會不知不覺地以語言(有時以形象)想問題,雖然沒說出口,但是卻有一種語言流動,我們的思維實際上就是我們的語言。同時,一種語言的一個句子產生了,就會激發出另一句子,連環激發。所以一個人在不知不覺想問題時,實際上是一個句子鉤掛另一個句子。有時,一個問題你想了很多,但實際上不是你在想問題,而是問題在“想”你!讓你不知不覺地朝著一個方向走,忽然恍然大悟了,“哦”,原來問題是這樣的。

原來還不是自己想出來的?

對,有時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所以語言會反構你的思想。有時你的主意識很強,反復琢磨使用哪個詞,哪個句子,那是你在想語言;但有時你沉入到沉思中去了,隨著意識流飄呀飄的,那其實是語言在想你了。所以你看語言的影響有多大,它已經不知不覺地控制了你的思維模式了。語言既然有可能反構你的思想,那么你的行為也相應地就會受到控制,因為無論什么人要做什么,必然是先想好了再去做,在想的過程中就會受到語言的影響。這是雙向的。主意識思考時是你在控制語言,副意識(無意識、潛意識、阿賴耶識之類)思考時就是語言在不知不覺地跳出來思考你。比如走在路上,你不知不覺地哼出句歌詞來。連你自己都會吃驚,“我怎么突然唱這首歌了呢?”原來,有時是因為你的耳朵無意中捕捉到了路邊的某人的歌聲,熟悉的歌聲激發出了你的無意識中積累的歌唱信息,這些信息未經主意識的允許,便由你情不自禁地表達出來,所以你自己反倒感到吃驚:怎么自己無緣無故地哼起來了。此類例子很多。弗洛伊德也談論過此類現象。總之,我的意思,這個觀點推而廣之,即可看出,語言與文化也是這種關系,簡而言之,語言反構文化,文化也反構語言。

只談語言是不夠的,我們還要談到文字。文字與自然的聯系容易被識別,因為最初的文字大都是圖畫文字、象形文字。其產生的機理與聲音語言一樣,也是由于當時環境的因素造成。基本上是刺激與反應的結果,人類最初的創造能力是很有限的。比如,要表達“老虎”這個概念,原始人不知道怎么辦,只能畫一個圖,這個圖一看就像老虎。開始畫得比較復雜,比較逼真,甚至連毛都畫上,畫多了以后就不用那么復雜了,只畫個頭,人家也知道那是老虎,于是后來就不斷簡化,但其基本的象形字的特征還存在。因而,文字尤其是漢字,在表達人與自然的關系方面是很密切的。文字只不過是自然界的一種縮影而已,一種簡化形式。同時,文字也會影響人的思維。人們總是看這些書這些文字,看得多了,外部世界和書中的文字激發的意義圖像交織起來,就會影響人的思維,進而影響人的行為。

象形文字是怎么影響中國人的呢?這種象形文字很簡單,一看到“門”這個字就會想到門,一看到“山”就會想起山,因而中國人就容易把問題想得很具體,形象思維特點很突出。雖然現代的漢字主要是形聲字,象形特點已不像古代那么鮮明,但還是殘留著相當的象形特點。這種文字的形狀具有很強的暗示性,容易讓使用這種文字的人思考時很具體很直觀,綜合性很強,而不是像西方印歐語系的民族那樣想得很抽象,或片面。這使中國人的思維具有整體性、具體性、直觀性的特點。所以,也就能解釋為什么中國人的形象思維能力相對強而抽象思維能力相對較差了。因此,中國文化中的很多東西都是很具體的、講究實用的,甚至包括哲學。

這也涉及文字和科學的關系,現在學術界多年來總在討論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西方有科學,而中國沒有科學?我認為這個問題首先就是個陷阱。并不是中國有沒有科學,而是應該先界定清楚,所謂科學指的是何種科學?假如說科學指的是真理性的東西,那么有哪一個民族沒有真理性的東西——科學呢?實際上,我們只能說在古代中國不多見西方那種條分縷析的重邏輯和概念系統的科學。我們也不能說中國完全沒有那種西式科學,只能說相對地說來要弱一些。我這么說,是否意味著我們還有另外一種科學呢?是的,我們也有另外一種科學,這種科學與西式科學是有區別的。我把科學歸為兩類:把中國式的這種科學叫做陰科學,西方式的那種科學叫做陽科學。因此,客觀地說,我們不應該說中國沒有科學,而只能說中國較少西方式的那種科學。

陽科學的特點是把事物進行歸類,從一個點演繹出一個體系出來,具有很強的邏輯性;陽科學講究實證性,注意通過重復外部的實驗來證明論點。當然中國也講究實證,只是實證的方式和手段不同。中國的易經、陰陽八卦這一套從前被人看作是封建迷信的東西,其實,它們也是很講究實證的。甲骨文中有許多有關卜辭的記錄,哪一次卜的是什么事,結果是什么,后來是驗證了,還是沒有驗證,都要在甲骨上詳細記錄下來,供以后的占卜參考。神農嘗百草的“嘗”不是實證是什么呢?即便是煉丹,有的道士終其一生地煉,試驗了不知千次萬次,他也是講究實證的。不過我重點強調的是,中國古代科學更多陰科學特點,它可以實實在在地被稱為科學,它不但是科學,而且是比西式科學還要微妙和高深的科學。這種科學可以中醫作為代表。中國醫學體系是龐大的,我簡要地從中國的氣功這方面來說明一下。它不像西方科學那樣只注重物與物的關系,用外物作實驗儀器來驗證某種東西,而是注重人與物的關系,把人的本身當作實驗儀器來體證、體驗、體會、體察某種規律性的現象。例如練氣功時,練功者就必須感受到自己體內的氣的運行,因為人體內確確實實有“氣”這種東西。我們通過一定程度的練習,確實是能感受到它的。氣顯然不是血液,但它也可以像血液一樣,有自己的運行軌跡或通道。氣按照一定軌道在身體里運行,只是氣的這種運行目前無法用外物構成的儀器來觀測到,只能靠人體自身的感受來加以驗證,所以體察到氣的只能是練功者自己,別人是看不見的。這種東西很微妙,用解剖學之類知識根本無法解釋。中國的《內經》就講究氣血的循環。《黃帝內經》是很古老的書了,其中講到的有關氣的原理,這至少是四千年前中國古人的知識。在那個時候,中國人就已經發現了血液循環,但他們認為血液循環這類發現還都是“小玩意兒”。16世紀,西方人才發現了血液循環,認為了不起,譽為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偉大。但中國人早就知道這種東西,認為和它比起來,還有一種更玄妙的東西,這就是氣沿著經絡按時辰運行的種種規律。中國古人將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氣的運行規律通過不知多少千次萬次的實驗體證,終于整理記錄下來,形成了一整套哲理,它不僅指導醫學,也可以指導其他的許多學科。所以《內經》不僅是一部醫學著作,還是一部哲學著作。它講的是天人感應,是人體氣場和宇宙能量場的互動關系,也是整個人和整個宇宙的互動互構關系,它把整個宇宙都考慮了進來,具有整體觀。它揭示的原理幾乎在哪個領域都可以應用。這種科學不同于西式科學。因為它的實驗工具、驗證方式、驗證的主體和客體是很不同于西式科學的。這些東西,我在有關的講座和文章中已經具體論述,這里不展開講了。此外,中國的其他著作比如《老子》等,也都有這種整體性的特點。溯其原因,因為中國的文字就是這樣的。漢字都是四方四正的,它的偏旁部首伸向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它強有力地暗示這種文字的使用者看問題須全面、綜合,各個方面都要考慮到。轉而看西方的文字(主要是印歐語系的文字),它們幾乎都是流線型的、單向的。容易聯想成線性的東西,容易誘導暗示這種文字的使用者把各種事物現象羅列貫串起來。尤其是印歐語系的語法系統容易誘導他們形成分門別類的思維模式。所以中國式的陰科學和西方式的陽科學的產生與發展都分別和它們所息息相關的語言文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只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看出,中西的文化的差異從根本上來說,是很大的。

3.第三定律:科技、工具、媒介橫向催變律

第三個規律是科學技術和工具媒介的橫向催變律。人類的文化會因為科學工具的發展而產生變化甚至很大的變化。這一點不算什么新發現。但如何論述這個問題,仍然不是一個簡單的課題。對于西方文化來說,情況特別明顯。工業革命一產生,尤其是機器制造業的發達,使生產力一下上了一個大臺階。中國也是一樣,比如養蠶技術,農耕輪作技術等,其意義并不下于機器制造業的誕生。一種新技術一旦引入,就會使社會文化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突然變化。又如國際互聯網的產生,使普通人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現在很多人(尤其是西方人)甚至都不用筆寫信了,他們習慣在電腦上寫。一些知名的外國學者寫的字就跟小學生寫的一樣,這不奇怪,因為他們很少練寫字,老用電腦輸入,當然寫不好了。這就是科技的催變作用,它強有力地改變著人們的文化習俗。不過科學工具的影響力有其特殊性,在早期社會并非那么強大,而是不斷發展的,一直到現代社會,影響才極其強大。一本科普書,有時連總統都要出來說一些鼓勵的話。例如1995年,我們翻譯比爾·蓋茨的《未來之路》時,全世界有好多國家都在同時翻譯,引起了國家領導人的重視。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不知不覺地成了科技的俘虜。科技究竟會把人類引向何方,我們還不能明確地知道,也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毀滅。例如如果只考慮國際互聯網絡的負面作用,我們甚至可以推測,人類也許找到了一種很好的自我滅亡的方式,因為以往的原子彈無法完全徹底地消滅人類,但如果到了全世界的人都和網絡連在一起時,那真是為某種可能的破壞性力量一“網”打盡人類提供了最方便的平臺!當然,我這只是一種極端的揣測。我想暗示的是,科學技術的催變力量是如此之強,簡直使人類感到恐怖。這需要人類運用理性來評估和解決,使它能以一種平和的、可以由人類控制的形式發展,而不能任其自由發展,不加防范,否則科技這把利弊兼有的雙刃劍很有可能是人類的“掘墓人”!

4.第四定律:物(食)欲原動力律

剛才談到的三個定律都是物理、物質性的,現在從人的生理方面來看看別的因素是怎樣影響文化的。生理方面的因素最值得強調的是三個欲望,我稱之為食欲原動力、情欲原動力和權欲原動力。食欲原動力是指人生下來要受食欲的驅動。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吃東西,因而與“吃”相聯系的一系列學科就發展起來了。首先是經濟學,經濟學的內核最初主要是解決人類食欲問題的科學,后來慢慢擴大其功能。農業、商業、工業、金融等等,其實都和食欲及其生發開來的物欲的滿足緊密聯系。它最核心的內容其實就是金錢問題。這一以食欲動力為核心動力而起連鎖驅動作用的定律可以看作第四定律。它構成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核心內容。馬克思教導說,經濟是社會、文化發展的基礎,經濟基礎一旦發生了變化,社會的其他方面(即以經濟為基礎的整個上層建筑)就會發生相應變化,這種變化有時是較為溫和的改良,有時是暴力革命。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常常以階級斗爭的方式表現出來。階級的劃分在馬克思主義的學說中主要與經濟地位相聯系,當然隨之而來的政治地位也是經濟劃分的依據,不過,經濟地位顯得更為基本。人類先要生存下來,才能談到其余的一切活動,因此,食欲原動力確實應該是最根本的原動力之一。它的作用越往古代越大,越往未來,越有可能減弱其功能。在當代世界,由于經濟問題而引發的矛盾依然是主要矛盾,有人以為,例如美國的亨廷頓就認為,在未來世界中,文化沖突將成為主要的沖突。這種斷言雖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認為,在近50年內,世界沖突的主要根源將仍然是經濟原動力導致。文化沖突會到來、并且逐步強化,但當代社會沖突的深層原因目前仍然是經濟原因。只有當經濟因素退居次要作用的時候,較為純粹的文化沖突才會成為主要形式。如何才能使經濟因素退居次要作用呢?這有待世界經濟發展的程度,當世界上窮國的生存問題(溫飽問題)能夠得到初步解決的時候,純粹的文化沖突就會到來了。而現在也存在文化沖突的種種條件,但它們都可能還原為某種形式的經濟沖突。

5.第五定律:情(性)欲原動力律

第五定律為情欲原動力律。1988年,我在一篇叫做《三欲原動力論與人類文化的發展》中把人類的資源(財富)劃分成三大資源(財富):食欲資源、情欲資源、權欲資源。其中的情欲資源不容易懂。其實,它主要指的是以男女兩性互為資源的資源。在日常生活中,人的情緒和行為與“性”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在一般情況下,沒有“性”,人類就無法繁衍下去,由此產生出了各種“性”文化。這只是人類這樣,動物不會因為“愛”而產生這么多與之相關的東西。人居然因為“情”而產生出各種文化,例如藝術、音樂、舞蹈、詩歌、小說、戲劇等,很多都是與“情愛”緊密相關的,即便建筑、體育運動這些文化現象,也往往間接地受到情欲方面的有力驅動。所以情欲是人類文化的極為重要的一方面。但是人們往往在解釋問題時忘記了這一點,比如說解釋經濟現象,總認為人們的經濟活動似乎僅僅是為了錢,實際上并不完全是這樣。比如許多大學生選擇工作單位,并不是僅僅為了錢,他們往往還會考慮到能否實現與自己的情欲要求有關的因素。如果一個公司里美女云集,就會吸引許多許多的有才華的男子來工作,盡管報酬不多;還會吸引許多商機和顧客,這都是人所共知而又人人諱言的事實。又比如工廠里提高工人的積極性時,為什么要男女搭配起來?也是這個原因。有兩性共在的場合,人們的勞動積極性明顯提高。情欲豐富了人類的生活狀態,在某些時候可能是人類最重要的一個世界。在這一點上,人們總會提到弗洛伊德的有關性欲的理論。弗洛伊德確實在這方面在西方文化中做出了大膽得驚人的貢獻,但他的學說其實并非是全新的。在意識——無意識問題上,在夢的解析問題上,在性欲作為文化發展動力的問題上,甚至在戀母情結和戀父情結這些問題上,我們都可以在東方文化,尤其是佛學體系中找到相似的、甚至更深刻的探討與描述。對此,我在80年代末曾加以闡述。另一方面,西方有些學者認為他的學說在一定的意義上是馬克思主義的補充。這說明他的理論具有不可小視的地位。弗洛伊德理論的局限性在于過分夸大了性本能沖動的作用,把它無限地推廣應用到一切領域。其實,有的領域更適合于用食欲原動力律加以解釋,有的領域則又更適合于用權欲原動力律解釋,總是用性欲原動力(Libido)去解釋,有時雖能搭一點邊,卻未免牽強附會。

6.第六定律:權欲原動力律

第六定律是權欲原動力律。這一定律主要屬于心理方面。人類文化的內在驅動力往往是靠以上的三大欲望。其中的權欲是很重要的。有時具有主導性的作用。我說的權欲并非只是想做官才是權欲,而是指的一種權勢欲、一種控制欲、一種希望比別人優越的欲望。人生下來就有權欲。權欲強有力地推動人類文化的發展。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曾提到“貪欲與權勢欲是歷史發展的杠桿”這樣的觀點。與權欲相關的方面生發開來產生出一整套的政治、軍事文化體系。有些領域橫跨兩個或三個定律。如競爭性強的體育,其實也與權欲有關。體育若只為健身,與食欲原動力律相關;體育若發展為一種審美的東西,如傳統武術套路,與情欲原動力更相關;體育若成了一種贏得個人或集體榮譽的東西,則主要與權欲原動力相關。還有一點我要提出的是,(可能大多人不想說),就是追求知識實際上也是與人的權欲相關的。為什么呢?大家知道,就像培根說的:Knowledge is power(知識就是力量)!掌握知識據稱是為了了解、征服、控制外部世界、戰勝自然,使人類的成功的機遇增大。但同時,掌握知識也是為了控制別人或人類自身。在現當代社會中,知識不只是一種信息資源,它是財富和權力的象征。誰擁有知識,誰就獲得了權利、名譽的潛在必然性。但是這種權欲往往被追求知識這種看來顯得高尚的行為掩蓋了,說到底它其實還是一種權欲。它的客觀作用是使人類不斷地去刷新知識,使人類文化日新月異的發展。這也能解釋為什么西方的科技知識會更發達。因為西方人的權欲相對于東方人來說要更強一些,西方人更好勇斗狠一些,他們總想去征服別人,別的民族,別的國家,因此必然不斷地要求技術日臻完善,尤其是武器日益精良,信息日益準確。這一來,也就勢所必然地注重科技知識的積累與更新,持續地促進科學技術的發展。所以,他們的科學知識歸根結蒂,也是為其權欲服務的。和許多民族一樣,西方人最初也借助于巫術、魔法之類的東西,后來發現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各種社會物質條件的改變,這些玩意兒似乎不太靈便了,就更側重于發展物質性的武器。中國在這方面的很多技術都被他們拿去用了。西方的很多武器都能在中國找到雛形。例如火藥的制作,步槍、機槍、大炮、地雷、手榴彈,甚至火焰噴射器等等,其最初的原理和制造技術,都是中國人搞出來的。人們會問:中國人為什么在這方面有這個條件,卻沒有進一步發展起來?原因有多種。首先,就如我在第一定律中講的,中國的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獲得了安居樂業的農耕生產、生活模式,因此相應產生了較為濃厚的厭戰、反戰傾向(當然,這并非是說,中國人就不打仗,就沒有戰爭,這主要是相對于整體意義上的西方人來說的)。其次,就中國最有影響的主流思想來看,道家和儒家都是反對戰爭的、主張天下太平,認為兵者乃不祥之器,認為制造兵器之類的技術性的東西是奇技淫巧。再其次,中國有很長的一段時期,是讓知識分子讀經書、取功名,詩書禮樂,都與兵無緣。雖有武狀元之類,但主要是比賽依賴于生理技能的技術(武藝),而非比賽武器或武器制造本身的精良與否。所以武器制造技術始終未能得到較好的鼓勵與發展。不但如此,中國人即使是打仗,也有的人講究先禮后兵,若要打仗得先報上名來,下戰書,找好交戰的地方再打。有時,若對方國王或統帥病了,就不能打,否則據說會被人恥笑。中國古人講究仁義道德,因此很多技術并沒有用來發展武器。有人總納悶,為什么近300年來,中國跟西方比落后了?其實,中國的所謂落后,要區別看待。中國是在某些方面落后了,但也在某些方面仍然領先。例如最顯眼的經濟領域,一般人總認為中國在這方面最落后,實際上在清朝的若干朝代,中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在世界上差不多總是居第一位的。又例如醫學,西方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在某些方面(主要是外科領域)超過中國,而在此前的數千年內,始終遠遠落后于中國。在內科方面,即使是現在,中醫的內科醫理也未必就全輸給了西方。西方醫學界一些人現在使勁研究《內經》和針灸技術就是證明。那么中國究竟是在哪些方面真正落后呢?我想主要是或者說關鍵是在軍事上落后了,被西方的洋槍洋炮打敗了。我們只要反過來假設一下:盡管中國當時在若干方面確實是落后了,但如果我們當時打贏了,情況會如何呢?顯而易見,如果軍事上打勝了,就會使國民認為還是我們的國家厲害,還會念叨:地大物博、人口眾多,而不管它西方怎么樣,還能再閉關自守上幾百年。反之,打敗了之后,國人就發現好像中國什么都錯了,什么都不行了,必須要全盤西化才行得通。這就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其實中國人自己的歷史就告訴人們:征服者的文化未必總是高于被征服者的文化。例如蒙古人征服中國,建立了元朝,滿族征服中國,建立了清朝,他們的文化高于中國文化嗎?否。剛好相反,這兩個民族的文化都遠遠低于中國的文化。這是無須論證的。當然,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比,不必完全類推,但至少應該想一想,這個聲稱有至少5000年輝煌文化的古老帝國,何以軍事上一旦敗北,其文化就跟著方方面面都立刻不行了?這在邏輯上是荒唐的,在實踐上是不符合實情的。關于這些方面,我在“中西文化比較”課程中,已經系統講過,這里不再贅述。如前所述,西方人在其強有力的權欲的驅動下使其軍事力量不斷發展,其軍事技術不斷提高,才產生了鴉片戰爭以來的種種結果。中國的人際關系過分倚賴親族血緣關系,是一個盤根錯節的網狀結構,彼此都是親人,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用兵的。所以主張和平的聲音總是最強音。不戰為上的觀點,在專門的兵書(例如《孫子兵法》中,都是加以強調的觀點。這樣一種民族的心理結構,怎么會鼓勵發展武器呢?所以,中國人即使有了這種技術也會自發地去壓抑它,因而古代中國的軍事技術當然不會得到充分發展。這并不是因為中國太弱小了,而正是因為它太有人性了,太講文明了。從道義上來看,它是最強大的一個民族,它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善于自律的民族,因為它的文化的核心是仁義道德這種價值規范系統,而非鼓吹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邪惡倫理觀。中國人的這種道德信條通常被中國古人普通認同,而無須成為嚴峻的繁瑣的法律條文。中國人的孩子生下來受到家庭熏陶,就知道尊老愛幼,仁義忠信,就已經馴化到了作為人應有的那種程度。而同期的西方人還沒有開化到這種程度,他們并不是發展到我們前面了,而是遠遠地落在了我們后面。十分明顯,如果承認文化在本質上指的是一種內在的民族性格和心理結構,那么,西方的文化在這方面是落后于我們的。按照辜鴻銘先生的觀點,判斷一種文化是否是強大的健全的文化,不能僅看誰手中攥著的是什么有威脅作用的諸如武器等物質性的東西,而是要看那種文化所塑造出的人性是什么樣的人性。換句話說,區分一種文明是優越還是低劣的關鍵,是看這種文明陶冶出了什么樣的人——是否是在言行上都仁、義、禮、智、信的男人和女人,是看這個民族是否是一個樂于與其他各民族和睦相處的、向善的、勇于自我克制的民族。在這一點上,文化相對主義是有局限性的。根據我提出的萬理萬教相貫同源互補論,天下一切理,固然都有理,但理畢竟有大理、小理、一時理和久遠理之分。一切價值,固然都是價值,但相對中仍然存在著絕對:有好的價值,較好的價值和不好的價值。西方文化作為一種整體,是一種有價值的文化,值得借鑒的文化,但是相對于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文化,它是有內在致命缺陷的文化,它不從根本上借鑒東方文化(尤其是其傳統的道德規范體系),它就必然走向滅亡;這就正如中國文化如果不借鑒其科學技術成就,同樣會停滯不前一樣。

我覺得,科學技術發展到今天有可能嚴重危害人類生存時,尤其更應該強調這種理性和文明。

對,就是這樣。所以我們為什么老強調,到了一定的時候,西方文化也要發展到傳統中國文化這個程度上來呢?說準確點,西方文化應該是不斷地發展,在道德規范這些方面,趕上傳統中國。但等它趕上來,說不定我們那時又往前走了。不過“往前走”是要有條件的,是要在中國還未接受西方文化的前提下。實際上由于中國從1840年前后以來就開始受到西方文化的侵擾。西方人說他們的文化是最好的,而且用洋槍洋炮來證明這一點。咱們被打敗了,沒有明白敗就敗在文化先進、武化落后,反而錯誤的認為武化落后,自然文化也就落后。因而想去全盤西化的路子。于是就來了一個徹底的革命,詩詞歌賦、倫理道德、書院科舉、醫學美術,似乎樣樣都不行了。本來溫文爾雅、推崇不爭不斗,與人為善的中國人們要去學習如何跟人打官司,學習顛倒黑白的本領,據說越是為私,越能為公,越爭越英雄。這實際上是要求我們由人變成野獸。中國人被迫做的選擇是:面對羊的時候,就變成羊;面對狼的時候就變成狼。原始中國人當然也曾是狼,好不容易從狼變成了羊,但面對還沒有完全變成羊的狼的時候就打不過它了。推究起來,這并非因為弱小,而是因為有人性,因為“講禮”,就被欺負。所以,從本質上說,雖然中西文化都善惡兼具,但西方文化是一種“惡”因素較多的文化,而中國文化是一種“善”因素較多的文化。善和惡相沖突時,經常是“惡”占上風,因為善必然忍讓。我想,以上這些話,足以使我們明白中西文化內在本質的區別究竟在什么地方。

7.第七定律:審美遞增、遞減律

第七定律是審美遞增遞減律。人生下來就要去學會識別哪些東西好哪些不好,這種分別心慢慢地就會形成一種習慣,這種習慣也會影響到文化的發展。一種文化一旦存在太久了,見得太多了,人們就會不滿意它,就希望有新的變化,這叫做喜新厭舊。但若非常理性地考慮一下,會發現某些東西的現存形式本來就達到了最佳階段,本來就是最好的,只是因為存在太久了,人們感到厭倦而不喜歡。但人的本性中除了喜新厭舊這種偏好外,還會喜舊厭新,發展到一定程度,人們的審美趣味會返回來,會認為越古老的東西越好,而對新的東西發生厭惡,因為這與固有的審美觀產生了沖突。有時某些人反對某些觀點,并不是由于不能明白那個觀點,只是因為他們不喜歡持這種觀點的人。換了另外一個人來陳述同一個觀點,他們可能會說“說得好!”愛情也是這樣。你可能喜歡上一個人,并不是因為你的客觀評價,而只是因為喜歡他的某些方面,比如外部特征。為什么會喜歡他這種外部特征呢?這個問題若追溯上去,就有可能是自己的積淀審美觀造成的。舉例說,假如你從小就看慣了你自己父母的那種臉型,于是心目中就有個潛在的模型在那里。突然有一天,你看到有個和那種模型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臉型,讓你感到很熟悉很親切,你就自然很可能一見鐘情了。當然也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但這種原因也是存在的。傳統文化也同樣。有些人不喜歡它,就是因為它太古老了。而西方文化他很少接觸過,對他而言,屬于新的文化種類,出于喜新厭舊的心理,他一股腦兒扎進去了,迷上好長一段時期,難以自拔。當然,他也有可能有一天忽然醒悟,這種文化雖然有魅力,從另一個角度講,也是毛病較多的,他有可能恢復到過去的相似立場上來。但這個過程實在太痛苦了,我們應該避免走這種彎路,否則會產生很大損失。審美遞增遞減律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規律。經濟學上有一個定理,叫做邊際效用。它稱得上是西方古典經濟學和現代經濟學的奠基石。它的原理是審美遞減規律在經濟學上的應用。但我認為它是跛足的,只講對了一半,只用了審美遞減律。實際上,商品的實際效用對顧客而言,有時是遞增的,有時是遞減的,根本不是只有效用遞減這一方面。早一點的經濟學著作,例如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反復闡述這個效用遞減律,近一點的,例如當代暢銷的保羅·薩繆爾森和威廉·諾德豪斯所著的《經濟學》〔美〕保羅·薩繆爾森和威廉·諾德豪斯《經濟學》,蕭深等譯,華夏出版社,1999年。,還在反復彈這個效用遞減的老調。這個只對了一半的原理意味著現代經濟學在若干方面還是似是而非的,需要進一步修正。關于這一點,我在《中西經濟與經濟學比較》一講中有專門的論述,這里就不細講了。

8.第八定律:陰陽二極對立轉化律

第八個定律屬于哲理方面的,叫做陰陽二極對立轉化律。意思是說事物發展到一個極端就會走向反面。這個定理很簡單,它在中國哲學中是最基本的東西。例如太極中的陰陽圖,看起來像陰陽魚相抱的樣子。實際上它是由八卦圖中若干陰陽對立的陰爻和陽爻構成的一個大圓圖。一旦將這圓圖旋轉起來,它就會在一定的速度上顯示出陰陽魚形狀。若轉速改變,它還會產生其他形狀。所以事物因為速度和量的變化而轉化。我這里所說的陰陽二極轉化,特指中西文化的轉化問題。中西文化存在很大差異,到了一定程度會發生相互轉化,這是很自然的。中國有些知識分子堅持要搞全盤西化,有許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剛才談到的審美遞增遞減律。某些知識分子不知不覺受喜新厭舊律的制約,厭煩了中國文化,于是就硬要嘗試一下西方的文化模式,只有嘗試完了之后才可能轉回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是一段中西文化因緣史,躲避不了。因為這段歷史至少已經有一百六十多年了,中西兩種文化模式在某種狀態上互相轉圈子,還沒有轉完,還在轉。這個轉換很痛苦,物質層面的轉換是有的,但它實際上常常表現為概念上的轉換。理論上說來,文化轉換應該是物理轉換和心理轉換雙向進行,但實際上雙方不可能把文化所產生的環境和相關條件都轉換過去。所以這種轉換往往在心理方面更容易實現。例如在中國人認同西方人的一些價值觀方面,實際上已經辦到了,比如民主、自由這類價值觀,我們人人都會叫,再專制的人也不敢說民主是壞的。但實際上什么叫民主、自由呢?西方文化中真正的實質性的那種民主和自由轉換過來了嗎?沒有。很難轉換過來。許多人是盲目的信奉,沒有將它們與自己的傳統的價值觀進行比較,確定其真正的含義。有的人只是因為自身的權欲受到挫折后希圖毀滅一切權威。權威并不總是壞的,要看在什么樣的條件下發揮作用。民主在實質上表現為某種相互制約的權力分配。假如我們把“民主”這個觀念看成是權力分配方面比較合理、公正的東西。那么,一個政治制度只要能夠合理地分配政治權力,盡量減少不合理的特權,它就可以被看作是某類民主制。例如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就是這樣一種制度。它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其實際效果。現在中國人應該醒悟了,應該轉回來,轉到喜舊厭新的這種階段。轉了一圈以后應該發現,至少從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許多方面,尤其是德性文化方面,還是中國文化更優越一點。當然,有些東西是不能轉的,陰陽二極的轉換是有條件的。舉例來說,通過變性手術,一個男的可以轉換成女的,有一個條件是二者都是人。否則說一個男人轉成一棵樹,他根本沒有這個條件。中西文化雖然在極性上是相反的,可以轉,但是轉換起來是很困難的,很多時候只能是概念上的表面上的轉化而非是實質轉化。硬要讓它徹底轉化,只能是消滅原來的文化,把一種文化強加在了另一種文化上。此外要注意,我在講陰陽二極轉化律時,有時主要是就中西文化的興衰而言。

中國文化的興旺往往伴隨著西方文化的相對衰落;中國文化的衰落,又往往伴隨著西方文化的興盛。我的這個思想與老子、周易的辯證思想有淵源關系,在文革期間就已經醞釀成形。后來我寫過一篇《東西文化互根互構互證互抗互補互彰陰陽循環互進律》的文章,討論的就是這個原理。1989年我寫了一篇《世界詩歌鑒賞五法門》作為前言登在《世界名詩鑒賞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上,其中闡述了世界文化(尤其是東西文化)陰陽循環互進的縮影曲線圖。1995年又用英文寫了上面提到的《東西文化互根互構互證互抗互補互彰陰陽循環互進律》一文,在文化與誤讀國際研討會上宣讀后收入澳大利亞悉尼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英文版《文化對話與誤讀》一書中。你有興趣,可以參考。有趣的是,我的這種觀點,和有些日本學者的觀點不謀而合。日本科學家岸根卓郎在1990年出版了一本書叫做《中西文明興衰的法則》,北大出版社也翻譯出版了,我的觀點發表得比他稍早一點,我想他不可能抄襲我的說法。他也認為東西文化是陰陽循環互進的,我們使用的術語和圖示都很相似。所以我說是與他不謀而合。

不謀而合是很有意思的一種東西,說明對某種理論的探討大家的心思走到一起來了,同時也說明該思想具有某種可以重現的真理性。不過岸根卓郎先生論述得比我詳盡,論據更多。他的書值得一讀。更有趣的是,最近又看到村山節和淺井降二位先生寫了《東西方文明沉思錄》(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0年4月版),其中的基本觀點還是東西文化陰陽循環互進論,與岸根卓郎和我的觀點大同小異。但沒有提到我們中任何一個。我是中國人,寫的只是論文,不是專著,影響不會大,不知道我,不足為奇,但岸根卓郎先生也是日本學者,且在日本有一定聲望,寫的又是專著,何以此書連他也沒有提到?不敢妄測。不過這兩位先生把東西文化互根互構互補互彰互抗互證陰陽循環互進論的觀點圖示得更加詳盡生動,而且加入了別的闡釋理路與角度。例如作者認為,地球本身與生命本身的原理均可以從DNA法則里找到證據,并且認為世界文明的周期是800年一轉折,1600年一循環。基本觀點雖未有大異處,但論證理路頗為生動有趣。雖然在基本觀點上有抄襲之嫌,仍然頗值得一讀。

辜老師,如果說中國文化已經喜舊厭新了,已經接受了傳統的中國文化,那它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在這個以西方文化占壓倒優勢的社會中繼續存在呢?

這是全人類的事情,單靠中國人是不行的。以道德規范為核心的中國文化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產,只有全人類奮起保護,才可能使它真正得到繼承與發展。西方的有識之士深深地明白東方文化的偉大性。除了人們熟知的伏爾泰、萊布尼茨、湯因比、托爾斯泰、羅素、李約瑟等人都曾高度評價過中國文化的價值外,還有1988年78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聚集巴黎發表的《巴黎宣言》也值得一提。該宣言聲稱:“人類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兩千五百年前去吸取孔子的智慧。”不過當今的許多西方人還是只承認它自己那套文明價值觀,不信奉傳統中國文化的禮儀道德,并且認為這種道德觀是可笑的。西方人很難體會這種人性程度較高的東方文化,因此需要教化他們。就像他們把自己的文化強行輸入給我們一樣,我們也要把自己的文化強有力地輸入給他們,就像他們的基督教傳教士那樣虔誠地、以一種強有力的方式去做教化工作,他們最后還是可以被教化過來的,這就正如中國人被教化成西方文化的追隨者一樣。問題的關鍵在于:當今中國的知識分子中有很大一批人自己都認為中國文化是落后于西方文化的,因此應該是西方文化來教化中國文化。這樣一種心態主要是五四以來的中國到西方留過學的學者(包括日本留學生們)塑造出來的親西方心態。這些學者的出發點未必不光明正大,但是,歷史所給予他們的時間太短,他們無法從另一種客觀角度來體認中國文化的固有價值,卻反倒無可奈何地認同了西方價值觀。如果他們生在今天,有了七八十年的新的生活經歷和他們較為深厚的國學功底,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肯定是會改變他們的初衷的。這種教化工作如果今天的中國學者自己都不去做,西方人就自然更加自以為是了,繼續更加滿懷虔誠地要把他們的文化理念強加給我們。所以我說這個時代對于當代中青年學者而言,實際上是一個大啟蒙的時代。啟什么蒙呢?首先是中國人要啟蒙,中國人要明白自己實際上代表了先進的文化,是當今西方文化的教化者和領導者,應該當仁不讓地負起教化西方人的責任。這一代學人應利用這種規律性的東西如審美的遞增遞減律等堅持不懈地做下去,就一定會有收效。就是說,重復多了,西方人真正理解了,也會接受的。

西方人的東西最初我們也是看不慣的,但看多了也就習慣了。比如說衣服。原來我們古代的衣服多漂亮呀,中國人最初見到西方人的服裝時就看不慣,認為他們(比如古希臘人)只不過是用一塊布把身體包裹著,根本算不上衣服。但是經過幾十年的宣傳以后,中國人慢慢就接受了,現在的模特一出場,其設計模式幾乎全是西式的。建筑也是這樣,我們現在幾乎找不出幾樣有中國特色的東西了。走到大街上去一看,所有的房屋全是簡陋的西式模型,一塊一塊地推砌起來,顯得很整齊。中國的建筑原來哪里是這樣的呢?中國樓房的雕梁畫棟、鳳閣龍樓,那種雅致、那種飄逸、那種與民族閑適禮貌同構的建筑符號,而今只有在供人們參觀的博物院或旅游勝地才得偶爾一見。而這些東西在古代可是隨處可見的!西方文化有一個很突出的特征,它不是為了美,主要是為了強有力,展示權欲,是一種軍事傾向頗重的文化,因為它想征服世界其他民族。今天大家談論頗多的全球化問題也不外乎就是這種文化的延伸。這些建筑從使用功能來說,我們不否認它的優點,它們并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方便。所以德國人跑到中國來主講法律,中國人開始聽不懂,最后聽懂了也覺得可笑。他講什么呢?他定出幾個法律條文,認為有了這幾個條文,根據邏輯推理,就應該得出若干種原則。法律完全是一種邏輯的機械推理而得出的原則,他們無視這些原則本身是不是合乎人道,是不是和道德價值觀相沖突。當然,這樣的法律有可能提高其效率,但是卻降低了人們的道德判斷力,也降低了人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使社會關系不是相互信賴的、真情交流的,而是一種冷冰冰的純粹的利害關系。這樣實際上踐踏了人性,最后由機器代替人,這實際上和遠古社會就沒什么區別了。

9.第九定律:萬物五相(五行、五向)選擇律

我們再回來說第九個定律:萬物五向選擇律。我的意思是說萬物的發展往往有五個方向。為何是五個呢?其實道理很簡單。事物最初都是一分為二的,一陰一陽之為道,一生二,二生三。一二三的組合蘗生結果就是五。從總體上看,事物的發展形式最多就是五(或六)大類,所以我用這五向形式來囊括事物發展的總體方向。比如說服裝設計師設計褲子的形狀,變來變去,它也只能有這五大類形狀:要么是直筒褲,上下同樣大,要么上大下大中間小,要么兩頭小中間大,要么上大下小,或者是上小下大。就這五種主要形狀。其他的形狀只能是這五種形狀的夸張或變形。

用這種認識規律可以幫你很方便地理解社會現象。比如到了一個社會上的公司或一個什么單位,你想都不用想,就會知道人們對你的態度常常也可分為五類:特別贊賞你的人;特別反感你的人;不太反對你的人;稍微反對你的人,既不反對也不反感的人。只可能是這五種態度。再變化,就只是程度上的微調,大同小異罷了。許多人在做報告,在寫詩,在做歸納,在頒布什么條令時,往往不知不覺地用到五段或五相或五向模式。馬克思歸納人類發展階段也是五種: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包括社會主義社會)。連人的手指、腳趾、五官等也是五個。三綱五常、五行、五星、五音、五德、五方、五谷、五色……這代表了事物的基本變化模式。文化也是一樣的,可以是徹底中國文化的、以中國文化為主西方文化為輔的、西方文化為主中國文化為輔的、中西文化兼半的、徹底西方文化的等五種。注意,我不認為傳統的五種社會形態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是起承轉合的關系,即一個社會形態必然尾隨另一個社會形態。我認為社會形態的演變往往是隨機選擇。有可能一開始它就選擇了封建主義,后來又跳過資本主義而直接到了社會主義階段等等,直到其余的社會形態被最終選完,然后周而復始地一直延續選擇下去。文化的變遷也受此規律制約。

以上九大規律就是我想提到的影響中西文化發展與差異的九個因素。

10.中國的過度西化風溯源

聽您這么一說,其實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的確是很大的,所以我國社會在“西化”中存在著很多問題,您對中國“西化”的過程以及這些社會問題有什么看法?

中國“西化”的過程是幾起幾伏的,是從160多年前就開始了,那時是有選擇的“西化”,例如曾國藩、張之洞等就挺有主張的。我覺得他們主張的一些東西是相當合情合理的。當然,他們主張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也需要有些改變,比方說“西學為用”,這當然是對的,但中體也要有些變革,只是中體不要動得太大,因為若動得太大,中心任務就忘了。什么中心任務呢?引進科學技術。要知道16世紀前后西方人引進我們的科學技術時并沒有把儒教、道教都全部拿過去,那為什么我們在引進他們的技術時要把他們的“體”全拿過來才行呢?這種簡單的道理對五四時期的學者而言是無法明白的,因為那時對中西文化的比較還只是表面上的。并且比較的結果似乎只是證明中國文化要不得。像文化自協調主義這類思想壓根兒就不可能進入他們的大腦。因為西化派認定天下的真理只有一個,道路只有一條,除了西方,好像別的什么東西都是錯的。同時也因為中國人太善良了,一覺得好,或聽說好就全搬過來了。其實沒有必要完全搬過來,真正需要的是把中國的制度根據自己的人口、環境等狀況加以適當的調整,核心應該仍然是使用中國的仁義禮智信、忠恕之道等基本常識,同時大力提倡引進西方的科學技術,口號就是“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是很現實的。這樣還是能搞好的。我們看看日本,雖然也實行西化,但也不是說和服就不穿了。日本人從前大力引進中國傳統文化時,口號是“和魂漢材”;后來大力引進西方文化時,口號改為“和魂洋材”,這跟“中體西用”很相似。亞洲四小龍也并非改變了自己傳統的東西,他們照樣尊孔、照樣使用繁體漢字,并不像大陸的激進分子那樣鼓吹廢除漢字,改用拉丁化文字,照理這些國家應該是一敗涂地才合五四期間全盤西化論者的邏輯。然而情況剛好倒了過來。他們的工業反倒蒸蒸日上,把中國甩在了后面。所以中國當時如果清醒一點,是沒有必要把自己的“家當”全部打破的。

張之洞的一套主張被打敗之后就導致了全盤西化,比如康有為、梁啟超,他們的西化走得稍微遠了一點,就不是科技的西化了,而是政治上的西化,這么一搞,毛病就多了。這是一個大手術。但中國當時已經經不起大手術了,因為太過于貧窮。為什么貧窮呢?是完全由于文化嗎?不是。其中一個關鍵的原因是人口問題。當時中國的人口已經有四億多了,占全世界人口總數的四分之一,在舊時的耕作技術下,要養活這么多人,難。背著這么沉重的包袱,想過得舒服,不容易。實際上,中國當時應該做而沒做的事就是海外殖民,擴張土地。這不是侵略,而是遵循事物天然的發展規律,家一大了,人一多了,就該分家,把人口遷到沒有人的土地上去,比如美洲,人那么稀少,中國人就該去的,但是中國沒有移民。為什么該移民而沒有移民?這就和文化傳統搭上關系了。原因有若干種。例如說,中國人太善良了,歷來反對戰爭,主張天下太平,即使打仗,也文縐縐的,甚而至于迂腐到要先禮而后兵,覺得擴張土地好像是侵略行為,所以不輕易動干戈,結果只能把自己封閉起來發展。鄭和下西洋三萬多人的船隊,是當時世界最龐大的艦隊,曾去過數十個國家,卻沒有占領任何一個國家,甚至未留下一兵一卒。這是何等偉大的人性!這和西方人發現一個地方便想霸占一個地方形成鮮明對照。當時中國要稱霸海上,輕而易舉。為什么不?太善良、太人性、太講仁義禮智信。其次,中國人有自大心理,認為自己的“天朝”這塊地方是最好的,別的地方都是蠻夷所居之地,看不上。第三個原因,是中國人家庭觀念極強,多半不愿意離鄉背井到所謂邊遠的地方去。當然,也不是說中國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全然不能發展了,封閉有封閉的好處,不封閉有不封閉的好處,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中國若是引進了西方科技,同時限制人口增長,那么當時面臨的貧困問題也能得到相當大程度的解決。因為現在十四億人口都能解決,為什么當時四億人口就不能解決呢?何況當時資源比現在還要多。因此,當時我們需要的最主要的東西還不是“體”的問題,而是“用”的問題,即科學技術的引進問題。“民以食為天”,中國這樣一個大國,要把吃飽飯的問題作為頭等大事來先行解決。張之洞他們心里是明白這層道理的,他們搞的主要是學習西方的科技,搞技術摹仿這些東西。一方面是增強軍事力量,一方面解決國人的生存問題,而不是要急于在政治上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否則就像是一家人還沒商量好怎么搞好生計問題就先自己為了做一家之主而吵開了,自己吵得一塌糊涂了,又怎么搞家庭建設呢?一打內戰就亂套了。事實上,現代中國自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掀起改良運動以來,就內斗不停。一斗就斗了一百多年,實際上就是內戰了一百多年,中國人互相你攻擊我,我攻擊你,怎么還會搞得好?本來中國人還對自己民族很有信上心,但是在西化風的熏陶下,被一些高級知識分子弄得讓人覺得自己原來都是些阿Q,同時帝國主義也乘虛而入,把他們的一套價值觀念拋過來,漸漸中國文化就萎縮了。

另外有一點也很值得注意。自五四以來,中國的學校里很少再學古文,這與中國五千年形成的文化傳統就基本隔離了,誰也無法去挖那個寶。學生不懂古文,學的全是白話文。而白話文這種東西根本就不用花太多的工夫去學。白話文的基礎就是口語,生下來就有人教的,不用在學校里學就會了。為什么呢?舉例說吧,魯迅、老舍等全是語言大師,他們像現在的學生一樣在學校里學過白話文嗎?沒有。他們那時的學校里根本就沒有白話文這門課。但他們今天照樣被奉為白話文大師。這說明白話文無須經過太大的折騰就行。一個人只要古文學得好,白話文方面稍稍看一點別人寫的文章,很快就可以掌握。事實上,許多古典小說、詩文本來就有很多的白話文因素,例如《紅樓夢》、《水滸傳》、元小令等,包含了非常豐富的白話成分,這些東西歷來被看作閑書,每個人在課外本來就會閱讀不少的。這樣一來,我們就發現了我們教育上的一個漏洞。五四時期掀起的文學改良運動主張讓大家用白話文寫文章,這是對的,但是在教育上還是應該把古文放在主要位置上,教學應該以古文為主。古文都看懂了,哪能看不懂白話文呢?所以我們的中小學生的很多智力都被浪費了,他們年紀小,機械記憶能力強,背誦古典文獻不費勁。到了成年再來記誦古典的東西就困難了。中小學生沒有打好古文的基礎,成年以后要想成為中西貫通的學者,就障礙重重了。中國人積累了五千年的東西今天找不到多少傳人了。現在提起的所謂的文化界的大師,諸如康有為、胡適、王國維、陳寅恪、魯迅、郭沫若、錢鐘書等等,沒有一個不是精通中國古典文獻的人物。今天用白話文印刷的東西差不多都是西方的文獻,這就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造成一個很大的文化斷溝。因此,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白話文淺顯易懂,減少了人們溝通思想的障礙,也適應了翻譯西方文獻的需要;但另一方面,由于片面強調它的地位,實行白話文沙文主義,也就容易隔斷國人與古文乃至古代文獻的聯系。這在教育上的表現是古文在中小學語文教材中比例很小,只是象征性的有一些,教員不重視,學生更不重視。中小學生畢業以后,基本上看不懂古文,連標點都斷不了。

有一點許多人諱言,這就是,中國的語言文字實際上比西方印歐語系語言文字要先進,尤其是文字比它們先進。中國字記住一千字,就可以看簡單的文章,記住三千字,讀普通的報紙基本上沒有太多的困難了。但我們即使認識了一萬西方文字,看《華盛頓郵報》還是有些磕磕絆絆。從五四時期白話文運動以后,中國人就開始把中國語文的長處逐步丟掉,尤其是把提煉、升華了幾千年的古文丟掉了,這是不對的。所以,對五四時期的評價應該是雙方面的。

我想把中國的西化運動分為幾個階段。開始是技術上的西化,代表人物是張之洞;后來發展為政治上的西化;再后來西化分為兩派,一派是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是一種理想西化。而當時西方社會流行的市場經濟模式,也就是資本主義的那一套,則可以稱為現實西化。理想西化和現實西化這兩派之間也有斗爭,但搞的都是西化。1949年以前是現實主義西化占上風,當時是國民黨搞的那一套。1949年以后,就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套了,反對“封資修”,反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幾乎把封建主義與中國的傳統文化等同了。封建主義成了替罪羊,似乎只要出了問題,都是被封建主義搞糟了。其實,怎么能把封建主義當成中國全部的傳統文化呢?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主要是反對封資修,封建主義是首當其沖的打擊對象。即使到了后來撥亂反正的改革開放時期,人們還是習慣性地認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由于封建主義造成的。其實這是冤枉的。究竟是什么東西導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呢?不就是西方的那種斗爭思想嗎?尤其是過度的階級斗爭思想,所謂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搞階級斗爭擴大化,這是典型的西化的斗爭思想,哪是封建主義呢?封建道德講究的是仁義道德,是一團和氣,是和為貴,怎么會明目張膽地主張人與人之間要斗爭呢?當代的知識分子大罵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罵來罵去,總得有替罪羊,結果罵到了封建主義頭上,這是不太對的。傳統文化被蹂躪、糟蹋到了什么地步!把它打倒了以后任何錯誤都要歸到它頭上去。

11.皇帝承包論答疑

辜老師,以前聽您談到過“皇帝承包論”的觀點,你能再具體解釋一下嗎?

以前我也是說到了一個極端。我們經常談到民主、自由這些西方人灌輸給我們的觀念。其實我們應該客觀地考慮這些觀念。例如我們可以問一個問題:是否在一個有皇帝存在的國家里就不可能產生民主和自由呢?我的意思是:能夠!無論任何一種政治制度,只要運作得好,相應的機制是適應的,都能使人們得到應得的東西,而并非只有某種特定制度才能產生這種效果。所以我舉了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就算是皇帝當政的情況下也可以讓民主產生,讓人民享受到自由。為什么呢?我們先看看什么叫民主、自由。所謂民主、自由,說到底只不過是社會成員如何分享權利問題,或者說權力如何分配的問題,人們究竟有多大的發言權的問題。無論一個多么民主的政權或社會,總是要有人來當一把手的。一旦當了“頭”,在他的轄區內,他的權力和功能實際上和皇帝是差不多的,即使沒有給他那個名字他實際上也是皇帝,總統不也是皇帝嗎?因為他的權力要集中起來,不集中他也沒辦法,他要使這個國家運行,千說萬說也得最后由一個人來說。皇帝實際就是一個名字問題,一個權力符號。我們假定若讓皇帝來當政會是怎樣一種情況。如果運行得好,那么還能給人們相當的民主。這種皇帝當然與傳統的皇帝有一些區別,我們要對這種帝制進行改革。皇權實際上是可以進行承包的,就像包產到戶一樣,把權力承包給皇帝了;但有一個條件,這個“家”給你了,你得管好,讓大家有吃有喝生活得快樂,完不成這個任務就是個壞皇帝,大家就可以讓你下崗。皇帝實際是“家”天下,這家天下實際有一個好處,照當代的情況看,就算是一個有五口之家的皇帝家族,假定皇帝在位50年,最多也就繁衍幾百人,要吃要喝也就那么多口子。但若不是由一個皇帝來承包,而是由一個龐大的派別來承包,一個派別的人有多少?往往有幾十萬、幾百萬,甚至幾千萬。比如美國的共和黨和民主黨,只要其中一黨當權了,就會層層組閣,多半由他一黨的人當權。根本就不是像皇帝家族的幾十人幾百人享受特權的問題了,而是千萬人要求瓜分這些權力的問題。這樣一來,人民還享受什么呢?西方這種黨派民主制度,其實就是一小部分人霸占了大多數人的利益,但是通過媒介宣傳,張揚得好像是代表了全體人民,其實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既然皇權“承包”了,就會責任到人,皇帝就有負責的心理,已經明確了產權,看準了是自己的東西,就會加倍愛護,會千方百計想怎樣把國家這塊自留地種好,怎樣重視勞力(人才)、怎樣重視技術、怎樣重視管理。所以歷代統治者都講究用人,人才一旦被他使用起來國家就容易管理好,省了他多少心,他想要保住自己的江山社稷,非花大力氣不可。從這一點,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中國的古代統治者終于會找到一個選拔人才的方法,這就是科舉考試。你說你有知識、能力很強,最好的辦法就是考你一考。考卷是統一的,機遇是平等的,別管考題多簡單或多復雜,只要對大家都一視同仁就成。這樣的科舉考試,中國差不多采用了一千五百多年,這是一種先進的方法,是人們相信自己的能力,通過平等競爭,用理性來管理這個社會,而不是靠神仙、上帝。而在差不多同一個時期,西方還沒有開化,還要靠上帝、靠宗教、靠強權制定的法律來管理。

古代中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就靠這種文官制來維系穩定局面。皇帝靠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制定出一整套方針政策來管理國家,同時還設置了相應的監督機構,負責監查個體的執行情況,有專門的諫官,皇帝還經常有“罪己詔”,作自我批評。雖然這可能往往流于形式,但形式也很重要,至少讓老百姓感到承包了皇權的人如果做了虧心事,心里也是不踏實的。

第三點關于這種體制的好處是可以使社會安定下來。皇帝已經承包了,就堵死了許多政治野心家想靠陰謀做天子的心思。如果真像孫悟空所說的那樣“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話,則不知有多少人會朝思暮想地鉆營這個肥缺!現在皇權已經被人承包了,再想去自由競爭就是犯上作亂。這樣一來,動亂造反的情形就會相對大大減少。那為什么在皇權盛行的時候也有人起來造反呢?看史書就發現其實這些起義往往并非在反皇權。連鬧得轟轟烈烈的水泊梁山英雄們,也都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起義通常是在年成不好的時候發生得多,沒有吃的,容易發生變故。在經濟困難時期,當官的當然也容易因為與民爭利而淪為貪官。所以起義好多是官逼民反,一般情況下不會造反。同時正因為有造反,可以使得統治階級進行自我調節,推行改良措施,對人民做出相應的讓步政策。這是一個強行的硬性的監督機制,一旦皇帝做得不好了,人們就可以反對。因而皇帝就會非常小心地注重個人修養,以德治天下,而不是以武力治天下,追求的是無為政治,要求人心淳樸,以德服人。事實上這就醞釀了一種民主氣氛,不知不覺地給人民的民主相應地也就多一些。同時,對于起義,古代的皇帝有時也感到相當棘手,這里有技術性原因。那時候,民間照樣可以造大刀造土炮等武器,可以與皇帝抗衡。但是現代社會,比如西方社會,老百姓幾乎根本不可能推翻它,為什么?因為老百姓自己造不出武器來了,原子彈、飛機、大炮你都造不出來了。所以現代科技這種工具造成現代統治固若金湯,你怎么反對它都可以不理睬你,因為你是無法推翻他的。所以實際上存在于古代的那種硬性監督機制由于科技的發展就不存在了。

因而在古代那種情況下,統治階級不是像現在這樣絕對地強大,人民就相對自由多了,例如誰都可以到處流動,沒有嚴格的地域限制,可以住城里,也可以到鄉下,沒有什么嚴格的戶籍限制這一套。古代的文人到處都可以去,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且那時的政府機構也不像現在這么臃腫,比較簡單。當然有些皇帝有時也比較專橫地發號施令,但其實主要是針對他周圍的吃皇糧的官員,對交租納稅奉養他的子民百姓一般沒有必要兇神惡煞。恰恰相反,皇帝當然知道“民為邦本”、民重君輕這些被儒家學者反復念叨的政治理念。所以皇帝總想討好老百姓,希望人民把他看作仁慈的真命天子。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反而享受了一種“天高皇帝遠”的自由,過得比較悠閑自得。

所以在這種制度下,社會可以有一種安定局面。比如周朝八百年,漢朝四百年等,國泰民安可以達到幾百年。說明在這種機制中必定有高妙的東西,否則不會長存。而現代的西方社會是誰在享受民主?是拉幫結派的人,是有錢人,我有錢就把你推上去,幫你動作。其他所謂選舉權,看起來很自由,其實無異是一個圈套,就是要你在規定的幾個候選人中選一個人來管理你自己。因為對普通百姓來說,選舉投票只可能是投那些別人(例如某黨派)已經推選出來的人,而不是選自己相信和了解的人,那叫什么民主呀?哪能民主到像古代中國人這樣一視同仁地大家都來考狀元呢?中國有很多貧苦的人就是通過這種方式考上狀元當宰相的。中國唐朝時從唐憲宗到唐懿宗133個宰相中有104位是進士,進士相當于什么?相當于或者略高于當代的博士,所以可以說那時候85%的宰相都是博士畢業。這種文官管理是一種理性的人文性質的管理制度,是一種現代的管理制度。有人認為判斷一個社會是不是現代化,行政管理的現代化是最主要的指標。那么我要說,至少從唐朝開始,中國就應算是一個很現代化的國家了,因為它的行政管理非常科學而且合乎德性。西方到現在還沒達到這一步,而我們自己卻又把這種先進的行政管理制度毀滅了。

古代的官員管的事不那么多。他主要就管兩件事:收稅和審理案子。其他就不多管了。不像現代社會什么都要管,比如在學校里,你學什么東西,用什么教材,教師講了什么內容,等等,他全要管。所以當時的人享受的自由度還是很大的。五四時期的一位學者劉師培就說過:傳統中國人享受的自由是西方人享受不到的,若國家機器強化以后就享受不到這些自由了。國家機器形成后就有一套龐大的行政機構,就有專門的警察、派出所、法院等等,整個社會就像哈姆雷特說的一樣,是個監獄一樣的處所。當時西方人研究中國時說,中國不是一個國家,因為中國缺乏所有當時西方政府的那些盤根錯節的管理機構。

這樣一比較就發現,其實無論是一個人當權還是一個黨派當權,只要運用好了都會達到各自一種較好的效果,并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皇帝制度就一定很壞。英國有伊麗莎白女王,它的經濟不一樣發展很快嗎?它的民主制不是也相當健全嗎?日本的天皇也還在呀!不照樣把工業和民主制度搞上去了?

12.如何看書做學問

辜老師,我們每個同學來到您家都為您幾間屋子的藏書感到震驚,驚訝于您竟然讀過如此多的書。您能談一下您讀書、做學問的心得嗎?以及您對大學生、青年人的期望?

我確實很喜歡做學問,是從骨子里的一種喜歡。從小我就很喜歡看書,也不知為什么。其他愛好不多。抽煙、喝酒不會。我覺得看書要有收獲,首先得把它作為一種興趣愛好。我當時看書也不是為了什么實際目的,純粹就是喜歡,是有什么書看什么書,不停地看。“文革”那十年基本上就是看書,那時比在大學里看得多。當時破“四舊”也給我一個方便,有好多書都被當作廢紙,簡直是堆山塞海的,當時我年齡還小,爬到書山上面去找書,像個蟲子似地爬來爬去。常常挑選出這么一大堆書(比劃),管廢書的老頭按廢紙賣給我,也就值那么幾毛錢。再加上我家里也有很多書,父親是中醫,因此也有許多古代的醫書。我的一些老師因為受到批判覺得書在他們那里很危險,也都送給我了。有些朋友看到我這么喜歡書,就把他們收集的書也送給我了。同時我也到處收集,日久天長就積累了這么多書。我當時不但看書而且還抄書,因為有些書是大家都等著看的,知道這本書流傳出去不會再回來了,我就只好把它抄一遍,有時是幾個人抄,一個通宵就把一本書抄完了。

我看書的興趣這么濃厚還有一個原因是當時不許看書。越是禁止的東西人們就越是想做。因而大家都傳來傳去地看,看書漸漸由習慣而成了一種本能,一天沒看書,就難受;不像現在上哪門課,教師先規定一堆書來看,一規定就成了苦痛的事情了。這是一種逆反心理。而且那時讀書的速度也非常快。慢慢地書看得多了才有選擇性的。所謂讀書要精是要在博的基礎上來精。開始我自然也和大家一樣,愛看一些小說之類的閑書,諸如《西游記》、《三國演義》、《紅樓夢》以及西方的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塞萬提斯、契訶夫、馬克·吐溫等的一些書。看多了以后,閱讀范圍便慢慢擴大,非小說的東西也看,例如對詩歌、戲劇也感興趣了,于是荷馬、莎士比亞、但丁、普希金之類作者的作品便都被我狼吞虎咽地讀了。有一個時期特別喜歡讀普希金的詩歌。拜倫的《哈婁爾得游記》和《唐璜》也是大家喜歡讀的讀物。《普希金抒情選集》(查良錚譯)我整個兒抄了一遍。讀拜倫的《唐璜》時,我知道是幾十個人排著隊讀的,每人限定一定的時間,不分晝夜地讀,讀完后書立刻轉到另一個地方去了。記得那本書的書皮上不知補了多少個補丁,書脊上的線也綻了出來,書頁邊緣都黑黑的。那時看書不但看,也背,是不知不覺地背下來的。比如唐詩宋詞看多了以后,我發現我都背下來了還不知道,后來就有意識地背書了,背一些古文,如《古文觀止》、《文選》、《老子》等。小說也背,古代的、現代的、外國的。這樣慢慢磨煉了對語言的一種敏感。語言文字是文化中的重要財富,語言文字搞好了以后再去接受由此構成的知識系統就容易多了,所以古文就幫助了我去看很多東西,哲學、歷史學、經濟學、文學、語言學、美學、政治學……無論什么東西,到手就讀,讀得津津有味。人們常說“讀書破萬卷”,其實萬卷書是容易破的。一萬卷是多少?《史記》就是130卷。我們看現代的書,如果看了3000冊書,每冊按古代的標準,至少不止10卷,這看下來就相當于3萬卷。所以一個人只要看了1000本書,按古代的標準,就會破萬卷了。文革十年,我差不多沒有一天不拼命地看書,比在大學里還看得來勁。十年結束,看了大約1500冊書,也就至少相當于古代的1萬5000卷書了。文革之后的1977年參加高考,成了大學生,又看了二十幾年書,這期間看得慢了,仔細了,有些書反復看,比較花時間,看得沒有從前快,但二十幾年至少也看了兩千冊書吧。加起文革時期看的書,總共可能有三四千冊。折算成古人的卷,也許不少于三四萬卷。當然這個數目還是太少。光北大圖書館的藏書就有五百多萬冊,我苦苦看了40多年,看的書總量才相當于該館藏書量的大約一千分之一!真正的書海無涯呀!到了美國國會圖書館,1000多萬冊書,即使以每天一本書的速度看,也至少要花3萬年才看得完!古人常常說十年寒窗攻讀苦,或十年磨一劍,那意思是強調知識的積累非得有相當的時間長度。無論你多么聰明,想花三兩年工夫,就把學問搞通,是絕不可能的。當然,人的資質稟賦不一樣,花的時間不是一樣長,但是有一個起碼的時間長度,這個長度就是十年左右。如果讀書比較勤奮,十年讀下來,大約讀一萬卷是不成問題的。所以古人的“讀書破萬卷”的說法與“十年寒窗”的說法是有內在聯系的。

開始看書就是好奇,我12歲時就反復看《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并不認為自己看不懂,看得如癡如醉,是一種美的享受,很受震動,并且努力去理解,很多經典的東西都要去看看,哲學的、心理學的、倫理學的、美學的、政治的、經濟的、語言學的,甚至枯燥的學科如數學、電子學等等方面的書我也都陸陸續續地看過;看到最后,慢慢地在文革期間形成了一些思想。我當時就覺得中國將來肯定要走上市場經濟的路子。我那時還把這些想法寫在日記本上。我的邏輯很簡單:人類遵循這樣一種規律:沒有享受到的東西總要想盡辦法去享受,直到發現該享受的缺陷從而產生厭倦心理為止。(我曾由此歸納出審美遞增遞減律。)例如在經濟上,我覺得中國肯定要搞自由競爭才能大發展。但同時這又必然造成兩極分化,而且會因此造成中國人道德水平的下降。這些結論也不是現在才得出來的,而是當時已經形成了。和當時的許多朋友也談過,不少人也同意這種觀點。因為當時大家在一起討論時,常常都不約而同地得出這類結論。

經濟上自由競爭的結論也和當時的個人經歷有關。當時青年人都要下鄉勞動的,勞動是很苦的,唯一快樂的就是看書。我們在勞動過程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大家都在勞動的地方玩,效率極端低下。但是如果其中一個人說誰先做完多少就可以休息,那效率立刻就上去了,比平時快了幾倍。這是個最簡單的競爭原則,只要存在競爭,效率立刻就會大大提高。當時那種“大寨式”勞動也叫“大站式”,大家都站在那里聊天,不干活。因為當時實行的是一種“大鍋飯”制度,干多干少都一樣,缺乏競爭機制,因此效率就低。那時我們都知道得很清楚:從提高中國社會生產效率的角度出發,適當引入競爭機制,效率肯定會上去。但同時也會帶來一些惡果:假如實行私有制,鼓勵自由競爭,就會很快使有的人特別富,有的人特別窮。兩極分化就會成為社會問題。當時那么年輕為什么會考慮這些呢?這是因為當時有那個風氣,毛澤東號召所有的人要關心國家大事。那時的人也的確真的很關心國家大事。《解放軍報》、《人民日報》、《文匯報》成了當時政治的晴雨表,人們都訓練出了一種政治敏感性,報紙上誰的名字印得大,或印得小,出現在什么版面,或者有相當一段時間沒出現,就會相應地發生了什么政治問題。因此,看這些書也就深化了對這些問題的理解。

所以,我覺得學知識一定要多和社會接觸,否則,只呆在學校中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進入社會后知識才能真正發揮作用。孔子為什么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呢?這和人的生活經歷有關,人總要在實際生活中摸爬滾打,到一定時候對生活有了一定的體會和認識,知識也就豁然貫通。因此,讀書開始要博,然后再精,選取自己的興趣點。我關心的就是中西文化,對這個問題反來復去地想。年輕時我是個“全盤西化”論者。人在年輕時往往容易成為“全盤西化”論者,但老年時就不一定了。我現在就發現了西化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需要因地制宜地解決事情,從傳統方面入手,把傳統文化搞清楚了才有資格管這些事情。

有些人看到某些東西好了,就說“這個好現代呀!”好像很不錯的意思,把“現代”這個字眼當成了一個價值判斷標準。實際上“現代”只是一個表示時間的術語,并非現代就好。否則,看兩次世界大戰和艾滋病都發生在現代,環境污染也是現代的東西,這些東西好嗎?所以“現代”、“現代化”這兩個詞不能這么使用,不能說“一定要使什么現代化”。否則,這種觀點一旦樹立,就好像所有古代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而越是接近現代就越是好的一樣,這怎么可能呢?若根據這種說法,根據這種進化的原則,古代的一切不好,現代就應該好到不知什么程度了,高度發展到什么程度了,既然那樣,清朝末年也就不會養不起四億人口了。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陶淵明(365—427)不愿意為五斗米折腰,回鄉當農民,種豆南山下。政府沒有給他發工資,連退休補助之類的東西也沒有,作為書生,他的生活算是比較清貧的。但從他的“草屋八九間”的詩句看,他也小有家當。就只按他那個“草屋八九間”的古代標準,在1500年后的現代,和陶淵明相似的農民應該有多少間草屋才算現代?至少也應該有八九十間吧?事實上現代農民有這么多草屋嗎?我這是打個比方,意在說明濫用術語的不當。所以我們在使用某些概念時一定要好好想想是否可以這么用。你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發現有很多謬誤包圍著你,人們使用的很多話實際上大多是沒有體驗過、論證過的,只是別人簡單地灌輸給自己的。在學術方面必須要注意這種情況。

現在有些人搞學術并非是真正的學術,有些只是把西方人的東西拿過來隨便編譯一下,只是介紹別人的觀點,卻名之為研究,署上自己的名字。這樣的情況很多。另一種傾向則是認為似乎只有西方人才會思考,中國人自己只能囫圇吞棗地學習別人的,這種心態使中國當代缺乏思想家。所以我認為做學問最好的路子是要有一套自己獨特的思想和理論,這是最大的成就,是一流的文章和著作。第二類學問是可以沒有自己的獨特的一套思想體系,但可以把一種千古定論推翻,這也是不得了的。還有一種學問屬于考據的,人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通過各種考據活動、鉆研文獻等等最終把它說清楚了,這也是很花功夫的,也是一種很大的成就。還有第三流的文章,就是剛才所說的“述”。“述”就是把別人的文章和著作,例如康德的著作,因為很難懂,你通過消化用你自己的話講述出來,深入淺出,讓別人容易明白。這種人也有功勞。不過歸根結底,他是解釋和簡單陳述,不是自己的著作,因而只能歸入第三流。其余的一些種類就是不入流的。現在第二流第三流的文章占絕大多數,一流的幾乎沒有。

(關于中西文化的出路問題,我概括為下面幾句:合而不融,因時選擇,二元標準,此生彼克,循環取用,陰陽互澤。由于時間關系,上面列出的提綱中的若干內容并沒有講完。但為了有助于讓讀者了解演講的全貌,所以也將它們列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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