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語第二語言教學理論概要:應用語言學
- 朱志平
- 2767字
- 2019-11-26 14:32:00
2.1.2 人類語言的創造性
“語言學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誕生于19世紀上半葉”(伍鐵平,1994, p.2),這得益于18世紀人們對人類起源的研究。18世紀是人類學發展的時期,人們著力于探究人類不同種族的來源,而這項研究的許多結論則得自不同民族語言的對比。當語言學家們通過親屬語言的對比發現歐洲及亞洲許多民族之間的歷史淵源關系時,語言研究立刻就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因此,歷史比較語言學在19世紀初脫穎而出,使得語言學成為一個新的學科。
有關語言性質的認識也隨著現代人類學的產生在18世紀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這一時期有兩個因素影響語言學的發展進程(R. H.Robins,2001),一個來自歐洲內部,即人們對語言和思維關系的重新認識;一個來自歐洲外部,即人們對印度語言跟歐洲語言親緣關系的發現。
現代人類學的產生使得人們開始從人類學的角度來認識語言。這個新的視角及其研究成果使得這個時期的語言研究成為從傳統到現代的過渡,羅賓斯把這個時期稱為“現代時期的前夜(The eve of modern times)”(R.H.Robins,2001, p.152)。在這個時期,有幾個研究者的觀點對今天的語言學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從應用語言學角度看,最值得一提的是卡爾·威廉·馮·洪堡特(Karl Wilhelm von Humboldt)。
洪堡特(1767~1835)被認為是一位生命跨越兩個世紀,但理論屬于前一個世紀的學者。“人的研究”是洪堡特一生不懈探求的主題,他忠于人文主義精神,致力于從探索人類精神的角度研究語言,與十九二十世紀“為語言而研究語言”(姚小平,1995, p.63)的學者們不同。
洪堡特1767年生于柏林附近,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不過,他的前半生,即52歲以前基本上是從政,出任外交使節,致力于教育改革,因而主要以政治家、教育家聞名。直到1819年,他退出政壇,從此潛心研究語言。他興趣廣泛,探索過美學、民族學、古典哲學。不過,在今天的語言學界,人們還是把他看成德國語言理論家、語文學家,這跟他在語言學史上的影響不無關系。
洪堡特在語言學史上的影響跟他的著作《論爪哇島上的卡維語》及其導論有關。這本著作有一篇長達300頁的導論——“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在語言學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在這篇導論中,他主張把人類語言看成一種活動,特別是一種具有創造性的活動,而不僅僅是某種活動的產品。貫穿洪堡特有關語言的大多數論述的主題可以歸結為一個,即人類語言的創造性。他強調人類頭腦中普遍存在的對語言的創造能力,這個觀點后來受到喬姆斯基(Noam Chomsky)極大的贊賞,也由此引起了語言學界對洪堡特思想的重新審視。
18世紀現代人類學的成熟促使人們試圖找到人類的起源。人們認識到自身不同于其他動物的地方——語言。所以,18世紀下半葉,人們重新開始了對語言起源這個問題的探究。這種探究集中在語言和思維的關系上。
比如,普魯士科學院1769年的評獎征文的題目要求回答:人類在沒有外力的幫助下,是否可以把語言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如果可以,是如何做到的?赫德爾(J.G.Herder,又譯赫爾德)《論語言的起源》因此而獲獎。赫德爾認為,語言和思想是不可分離的,沒有誰先誰后的問題。在此之前,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歷代哲學家都認為,語言起源于思想,從屬于思想。
洪堡特則進一步認為,語言不僅與思想密不可分,而且是一個使用某種語言的民族其民族精神的一部分。他認為,一種語言是一個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而且,語言在人類的原始形成中是第一個必要階段,在此之后,各個民族才能追求每一個更高一級的人類發展方向(胡明揚主編,1999)。
在語言跟思維及精神關系這個問題上,洪堡特的觀點跟后來的薩丕爾—沃夫假說(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有相似之處。薩丕爾(Edward Sapir)認為,現實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自覺地建立在人們的語言習慣上的,不僅語言所指的是經驗,而且語言也規定經驗。在薩丕爾之后,沃夫(Benjamin Lee Whorf)進一步提出,世界觀的形成受語言的影響,語言的概念范疇影響人對周圍環境的觀念。(趙世開,1989)。這種觀點盡管未被語言學界多數人所接受,但它討論的是語言和思維的關系。
洪堡特思想對今天的影響主要在于,他認為人類思維的創造性表現為人類語言的創造性。他認為“語言面對著一個無限的、無邊無際的領域,即一切可思維對象的總和,因此,語言必須無限地運用有限的手段,而思維力量和語言創造力量的同一性確保了語言能夠做到這一點”,“兒童學說話,并不是接受詞語、嵌入記憶和用嘴咿呀模仿的過程,而是語言能力隨時間和練習增長”(轉引自姚小平,1994, p.125)。洪堡特這些有關語言性質的論述被后人歸結為:語言是有限手段的無限運用。這一思想在20世紀60年代得到喬姆斯基的大力推崇,影響逐步擴大。也正是這一思想,使得今天人們會說出“洪堡特還活著”(威廉·馮·洪堡特,2001,導言)這樣的話。
在語言獲得的問題上,洪堡特認為,“語言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人與人到處都是同一的,因此語言能力在每一既定的個人身上都可以成長起來,而其結果又各不相同。”而且,母語無論對于什么人“都具有遠勝過異族語言的巨大力量和內在價值”、“當一個人聽到母語的聲音時,就好像感覺到了他自身的部分存在”(威廉·馮·洪堡特,2001, p.296~297)。這些論述既是建立在語言普遍性基礎上的,又將語言的本質跟人類的思維及精神生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基于對語言與思維的關系和人類語言創造性的認識,洪堡特主張因語言結構的差異將世界語言分為三類:孤立語、粘著語、屈折語。盡管這種劃分不是他最先提出的,但是他的主張卻在語言學史上有一定的影響,推動了語言類型學的形成。
在西方學者中,洪堡特較早提出了對漢語的認識,他“把漢語和梵語看做語言類型的兩極,認為前者是典型的孤立語,后者是典型的屈折語,所有其他語言均分布于兩極之間”(威廉·馮·洪堡特,2001,導言,p.VI)。因此,在談到漢語與梵語的特點時他指出“這兩種語言在語法結構上的對立如此鮮明,簡直可以說,它們各自霸占了語言研究的一半領地,任何第三種語言的插足都不免黯然失色”,他特別指出“其他語言往往苦苦地為擁有一種語法而奮斗,漢語卻由于缺乏這樣一種語法而形成了它自己獨特的語法,其本質特點便是不具備(尋常意義的)語法”(威廉·馮·洪堡特,2001, p.256~257)。這樣的一些論述也許應當對我們今天的漢語第二語言教學語法的研究有所啟迪。
應當看到,洪堡特對語言及其文化的認識也有保守的一面,比如,他認為,印歐語言等形態發達的語言是先進的語言,而漢語等形態不發達的語言則是落后的語言。這些認識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限制他學術思想產生更大影響的因素。
歷史地看,洪堡特的觀點在他所生活的時代影響并不顯著,這種特點跟他的研究所處的時代學術氛圍有關,當現代語言學因親屬語言在語音上的對比研究而大展宏圖的時候,有多少人會關注還屬于上一個世紀的語言學觀點呢?直到20世紀50年代以后,由于喬姆斯基的推崇,隨著生成語言學的發展和結構主義語言研究的衰落,特別是隨著文化人類學的再度興起,洪堡特的觀點又重新受到重視。有關洪堡特和喬姆斯基在觀點上的差異,我們會在2.1.5進一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