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傳統與現代:非洲文化與政治變遷作者名: 李保平本章字數: 3604字更新時間: 2019-11-26 14:50:35
序言
李保平教授關于非洲文化與政治的專著遺稿,經劉海方博士整理,交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是一件讓人寬慰的事,也是中國非洲問題研究的一項重要的新進展。
我應保平的夫人徐勤霞老師囑托為本書寫序,曾經十分猶豫。我對非洲研究是外行,本不應越俎代庖。但我同保平有二十多年亦師亦友的連續交往,如果他還在世,多半也會要我為他的新書寫一點東西。念及于此,就在小序中先憶人,后議書,告慰在天的保平仁弟。
初識保平是在1986年,當年我在北大國際政治系第一次開設碩士生課程“國際關系理論比較研究”,保平來聽課。比起同班的其他同學,他顯得更加老成、認真,還帶著一點羞澀。雖然我虛長保平十歲,但兩人相熟之后,發現共同語言很多。私下交談時說起過,我們倆都在國家經濟困難的時期吃不飽肚子,不過當時我是少年,他是嬰兒。好在都沒有因為吃不飽而過分影響發育(當時三聚氰胺奶粉和瘦肉精等還沒有問世,食品的“量”重于“質”)。兩人的性格也有一點相似之處,都屬于偏內向、偏保守的慢性子,相信做工作、寫文章需要“慢工出細活”。我們倆都屬于重家庭的男人,而且喜歡貼近大自然的生活。記得保平當年住在北京西郊某處時,說他和夫人、幼子常常在周末到湖邊泛舟、野餐,邀請我們一家三口同去享受野趣。可惜這項動議沒有得到落實。
第一次真正跟保平在學問上打交道,是他同徐昕、郝望兩位同班同學合作翻譯漢斯·摩根索的名著《國家間政治》,讓我擔任校對。平心而論,四個譯校者都很認真,又各有特色,其中最認真的當屬保平。徐昕的譯文最讓我放心,改動最少;郝望的翻譯需要仔細一點校讀,因為他碰見難點,偶爾會滑過去,我得核對原文,補充漏掉的部分;保平則正好相反:他會去添加譯注,還會在譯文中增加原文沒有的內容,比如某個事件發生的年代、地點等等,生怕讓讀者漏掉點什么,弄得我又氣又愛,只好替他忍痛割愛,刪掉原文中沒有的詞句,必要時把添加的詞句改為譯注。
2005年春我從中國社會科學院調回北大,保平幾乎是頭一個來找我談學術工作的老師,講他和徐昕、郝望重新翻譯了摩根索那本書的第七版和新版原文增加的內容,囑我再寫一篇序言。這本厚重的國際政治學經典著作的中文版,凝聚了一般讀者難以體會到的大量心血。這是保平對國際政治學科建設的一個值得記下的貢獻。
保平的專業方向是非洲政治,但是他對政治學和國際關系的廣泛興趣,顯然促進了他的非洲研究。至少,他是自覺地把自己的研究工作同世界政治的大局聯系起來的,并且努力以政治學為基礎。這一點,在潘維學友回憶保平的文章中有所提及。我個人經歷的事情是:保平從徐勤霞老師那里聽說我要給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安排的新聞界研討班講課,內容涉及國際形勢和中美關系,就主動要求旁聽,課后還要私下垂詢幾個問題。這樣的情況,在我記憶中至少有三次,雖然我并不知道我的講座內容是否對他有所幫助。
保平的好學態度和廣闊視野,在本書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他從非洲傳統文化的角度切入,準確地抓住了非洲政治的核心特點。他指出,撒哈拉以南非洲部族文化、口傳文化和大眾文化的特征,表明黑非洲社會文明發展尚處于較初級的階段,與建立在社會化大生產基礎上的工業文化、精英文化、文字文化、信息文化有較大差距,使黑非洲各國獨立后的政治發展處于較低的起點上,在試圖建立類似現代西方社會那樣較為先進的政治制度時,勢必遇到極大的阻力。在獨立初期仿效宗主國設計的政治體制,由于缺乏相應的文化和經濟基礎,最終都未能經得住沖擊而坍塌。20世紀90年代以來重建民主政體的努力也同樣面臨嚴峻的考驗。
書中論述到,黑非洲歷史文化傳統諸要素中,以對部落(或稱部族)的片面政治認同和忠誠為核心的部落政治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妨礙了共同政治文化的誕生和國家、民族一體化的形成,是導致政治不穩定、政治發展滯后的最直接、最重要的因素。強烈的部族色彩反映了黑非洲政黨和領導人的不成熟性。它往往使多黨競爭變成不同部族之間的較量,使競選活動演變為部族沖突。更有甚者,一些國家境內的部族要求獨立,建立主權國家。在冷戰后蘇聯、南斯拉夫等國家出現裂變以及厄立特里亞等國家獨立的示范作用下,一些部族要求分離和獨立的呼聲越來越高。這不僅會危及一國的統一和穩定,而且也對當初非洲統一組織確定的殖民時期邊界不可改變的原則提出了挑戰。黑非洲文化心理中的保守特性,尊崇祖先、以年齡而不是以才干取人的思維定勢,動輒求神、祭祖、看“風水”之類的愚昧風習,使建立在科學、理性基礎上的現代政治文化難以與之對接,從而不利于新政治體制的移植。當今黑非洲政壇上朝令夕改、以言代法的弊端,可以從口傳文化的短暫性中找到思想根源。
初步了解了黑非洲的文化傳統之后,對這一廣袤地區的政治制度為何多變,一些國家政局為何不穩,就容易理解了。通過制憲的和平手段或者流血的軍事手段,獨立初期實行多黨制的非洲國家在20世紀70—80年代改行一黨制或禁黨制。至80年代末,在非洲當時51個獨立國家中,只有博茨瓦納、毛里求斯實行多黨競爭的政治制度。
作者認為,與多黨議會民主制相比,一黨制、禁黨制的權威型政府更容易克服國家分裂的脆弱局面,有助于國家的團結和統一。國家生存發展的巨大壓力,迫使非洲國家倚重國家權力來加快民族整合。國家政權對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進行控制和干預,各種形式的“非洲社會主義”風行一時。被視為采取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發展模式的另一些國家,也出現了政府官僚機構的膨脹和社會生活的“泛政治化”。當時的非洲領導人普遍認為,多黨議會民主制不適合于非洲,而一黨制則符合非洲傳統社會的“民主”特性;由領導人民取得獨立的政黨上臺執政,是歷史的必然。執政黨對其他政黨予以解散或取締,對不肯就范的反對派力量進行打壓,使其處于地下狀態或流亡國外。政府控制著國民經濟生活的所有關鍵部門,國營企業占據了工礦企業的主體,同時也是強化集權統治的重要工具。
作者指出,從當代非洲由傳統村社社會這一低起點迅速向現代國家轉型的歷史背景上看,這種局面的出現具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但其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并且逐步充分暴露出來。尼日利亞、剛果(金)等國家走上了軍事政變、軍人政權的道路。軍事政變與合法的、合乎程序的政權變更相比缺乏合法性,是對政治文明的一種反動;軍人政權與文官政權相比,受到的約束和制衡力量更小,因此具有更強的隨意性,更容易濫用權力。統治者借助武力和壓制而不是民主、協商和法治的方式進行管理和統治。不少軍政權領導人成為軍事獨裁者,其國家政治走向專制、腐敗。在中非、烏干達、布隆迪等國家,軍政權的專橫暴虐讓民眾生靈涂炭,國家蒙受恥辱。
進入20世紀90年代,一黨或禁黨的政治體制受到嚴峻的挑戰。蘇聯解體和東歐國家的政治劇變,導致部分采取蘇聯模式的非洲國家的執政黨陷入迷惘和危機。作者談到,西方意識形態的強勢與政治經濟霸權,使得相當一部分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盲目信奉普選、多數決的合法性。西方的現代化圖景更給非洲國家帶來巨大的誘惑力,提高了民眾的期望值,從而給這些國家的領導人帶來越來越大的壓力。在這一浪潮到來之時,非洲國家毫無例外地被裹挾進民主化的旋渦之中。書中寫道:“這個世界簡直容不得非洲國家按部就班、從容不迫地進行政治制度的設計,推進政治發展的步驟和現代化行程;它們只能屈從于西方的壓力,在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引入民主政治,從而出現了‘勉強的民主’的尷尬局面?!北F皆谶@部著作中,相當詳細地解剖了他長期觀察、幾次親身訪問的坦桑尼亞的政治發展,指出冷戰結束后非洲面臨西方要求實現民主化的巨大壓力,而坦桑尼亞經濟發展所需資金的80%來自西方。為了獲得經濟發展必需的援助,坦桑尼亞政府只能面對現實,按照西方援助國的要求啟動多黨民主化政治體制改革進程,其結果是黨爭導致聯合政府的權威和施政能力受到削弱,給統一民族的構建和經濟社會的發展帶來相當大的消極影響。
從整體上看來,保平在本書中對黑非洲各國走西方民主化道路的批判,比起對源于本土的前現代統治方式的批判,要嚴厲、深刻得多,雖然正如他所指出的,兩者都阻礙了黑非洲的現代化進程和社會進步。根據我拜讀本書和平時同保平談話時的理解,他將民族獨立、國家統一、社會穩定視為衡量非洲政治的首要價值。顯然,西方民主化對這些目標的沖擊是巨大的。那么,什么樣的政治體制才能更好地促進非洲國家建立現代政治文明、法治和發達的經濟,同時又能維護國家的統一和主權完整呢?除了西方對非洲的外部壓力和部分受到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盲目追隨西方價值以外,非洲有沒有實現法治和民主的內在動力和因素呢?
作為非洲研究的外行,我很希望從保平那里請教更多的問題,得到更多的答案。本來,他生前最后一個階段在非洲的深入考察和積累的大量資料,會使他的思考更為深邃成熟。然斯人已逝,傷悼追懷之余,惟有從保平的遺著中汲取學養,實現他的遺愿,把我們對非洲、對整個發展中世界的政治和文化的研究,把我們對比較政治學的理論研究,都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
王緝思
2011年盛夏于北京大學朗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