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康威莫里斯先生為《物種起源》中譯本所寫的前言
西蒙·康威莫里斯
1998年12月于劍橋大學
(舒德干譯)
早在1882年去世之前,達爾文便被公認是那個世紀最偉大的一位科學家。在他二世紀華誕(2009年)臨近的今天,人們不僅更加認識到他的偉大,而且還形成了這樣的共識,他在生命科學上的研究方法及其成就的深遠意義仍遠未為人們所全面認識。起初,他十分擔心,他那個由一系列學術思想構成的理論體系是否能贏得大眾廣泛的認同。然而,他心里非常清楚,他的理論是符合真理的,正如愛因斯坦堅信自己的廣義相對論一樣。而且,他還堅信,即使對這些原理的論證還不夠完善,但自然選擇的進化原理終將成為生命科學中不朽的基本思想。
現在,他這本《物種起源》的重要性,已不言而喻了。實際上,他早年關于進化原理的這些論述,現在已被人們視為顯而易見的真理。這本巨著的影響是如此之巨大,使得有關他的那些故事,譬如那漫長的貝格爾號環球旅行,后來又從喧囂的倫敦隱居到鄉村的黨豪斯(自1842年至達爾文1882年逝世,他全家在這里居住了整整40年——譯者注),以及他纏綿不斷的疾病困擾,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們所傳頌。已故的約翰·波爾比對此深有研究: 達爾文很糟糕的身體狀況及其搖擺不定的宗教信仰,使他曾擔心他這些學術思想尚未完成便會有人捷足先登,對他自己是否能夠成功而安全地架起逾越宗教信仰和科學真理間的鴻溝的橋梁也不無憂慮。的確,即使今天我們能夠“事后諸葛亮”,也很難完全說清有關達爾文的傳奇故事。一方面,我們需要學習《物種起源》中一些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另一方面,也很有必要去認識那些曾給達爾文帶來成功和鴻運的外部條件。假如沒有這些幸運的客觀條件,他也許最終會成為一個不成功的醫生,或者一個平庸的牧師,或者只是在優雅的鄉村環境里養病休閑;要不,就像他哥哥拉斯那樣,在都市里過著漫無目的的生活。回顧他獨特的人生道路,對我們大家也許會有所教益。過去,我們在評價達爾文成功道路時,有一點沒有足夠地認識到,就是當他登上貝格爾號時,他把自己首先看做是一名地質學家。當他經歷了五年漫長的環球旅行安全回到英格蘭時,仍視自己為一名地質學家。無疑,在他完成這次環球旅行,還未來得及開啟他第一本航行日記,導致他二十三年后《物種起源》問世的那些思想萌芽便已在腦子里開始形成了。達爾文是偉大地質學家萊伊爾的熱烈崇拜者,即使后來兩人在關于進化理論及人類在進化中的地位等問題的認識上分歧很大,以致關系有些緊張,但他們仍是誠摯的朋友。正是萊伊爾向達爾文建議,在讀完他多卷本巨著《地質學原理》之后,應思考一下地質時期是否比過去想象的要漫長得多。于是,在這種漫長的時間框架下,自然作用過程如果不是周期性發生的話,便可以漸變的形式逐步發生。同時,只要我們仔細考察地球上的巖石和地貌景觀,便可以搞清它的發展歷史了。無疑,同樣的原理也完全可以適用于有機界的演化。達爾文時代的地質學跟現代的地質學一樣,常常只基于一些零碎、甚至一些不十分可靠的證據便可以大膽地提出各種各樣的假說。我們從達爾文的早期經歷,尤其是他的地質學思想可以看出,這種科學研究方法及思維方式對于他探索物種的起源顯然具有獨特的價值。
劍橋大學有兩個人在早年對激發達爾文的科學興趣曾起過特殊的作用,一個是約翰·亨斯洛,另一個是亞當·塞奇威克。前者是一位植物學家,對達爾文影響很大,曾給他許多有益的指導和鞭策。在起初達爾文尚無明確的研究方向時,他便敏銳地覺察出這位年輕人的內在潛力。塞奇威克是一位地質學家。正是他帶領達爾文進行了跨越威爾士北部的野外地質旅行(1831年)。從這個復雜的地質結構體中,達爾文第一次學會了如何在通常外行看來是雜亂無章的地質體中理出頭緒和規律。塞奇威克直到晚年也沒有接受達爾文的進化理論,而在達爾文其他一些朋友中,無論是植物學家約·胡克,還是萊伊爾,在很大程度上都對他的革命性的進化論持有保留態度。然而,這些杰出的科學家卻對他都十分敬重。而且,達爾文還有許多熱烈而忠誠的崇拜者,其中最突出的代表要算是爭強好勝的托馬斯·赫胥黎。除了這些摯友之外,他還擁有一大批筆友,其中包括科學家、動物配種家,外國專家和植物學家,他們常常為達爾文大量的咨詢難題提供詳盡的答案。在眾多有可能成為達爾文學術論敵的人中,華萊士也曾獨立地發現了物種起源的基本理論。然而,他并不將自己視為達爾文學術上的競爭者,而認為兩人都同時發現了這一偉大的生命奧秘,而且他欣然承認,在其他方面,達爾文比他的認識要深刻得多。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愛戴、尊重達爾文。他也有一些像理·歐文和喬·米伐特這樣的夙敵。然而,達爾文從未因為遭到各種學術上的非議而悲哀,更未屈服于任何人身攻擊和嘲笑。
誠然,達爾文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盡管有些方面還令人費解。就是這樣一個人,當他走過珊瑚礁時,便能正確地解釋它的形成機理;也是他能花費艱巨細致的勞動去揭示藤壺極其復雜的內部構造;他曾為蘭花精美的構造拍案叫絕;他也曾著迷于家鴿形形色色變種的配育;他還對蚯蚓緩慢而持續不斷的活動效應進行過深入的研究;此外,他還曾試圖從整體上去探尋生命的真諦和演進。然而,所有這些工作,其起點都可以追溯到《物種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