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斯大林對于“民族”的定義及其對中國的影響
1.斯大林對“民族”的定義
斯大林提出的“民族”定義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在政府部門與學術界最流行、最具權威性的定義。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在他們的著作中也曾多次談到民族問題,但是卻從來沒有專門討論過“民族”的確切定義。蘇聯和我國學術界長期以來奉為經典的“民族”定義,是斯大林于1913年在《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文中提出的“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wěn)定的共同體”(斯大林,1913:294)。
斯大林把“民族”區(qū)別于“種族”和“部落”,強調“民族不是普通的歷史范疇,而是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升時代的歷史范疇”(斯大林,1913:300)。他堅持認為要成為或被“定義”為一個“民族”,這四條標準缺一不可,“只有一切特征都具備時才算是一個民族”。
斯大林在舉例具體說明他的“民族”定義時,稱“英吉利人、北美利堅人和愛爾蘭人……是三個不同的民族”(斯大林,1913:294),即是說他把“北美利堅人”算為一個民族。同時斯大林從不承認猶太人是一個民族,因為猶太人“在經濟上彼此隔離,生活在不同的地域,操著不同的語言”,同時“波羅的海沿岸邊區(qū)的日耳曼人和拉脫維亞人”也不算是民族(斯大林,1913:295)。基于同一理由,他堅持說中國的回族因為沒有自己獨立的語言,也不能算是民族,而只能算是一種宗教集團。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處于當時的特定歷史時期,斯大林來界定作為一般規(guī)律的“民族”時,多少帶有與當時俄國形勢有關的一些政治性考慮。在20世紀初處于革命前夜的俄國,布爾什維克所面臨的是“民族文化自治”和企圖以民族劃分來分裂無產階級政黨的各種民族主義思潮,斯大林所提出的“民族”定義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適應當時政治形勢的需要。蘇聯正式建立后,這些問題還依然存在。蘇聯境內的日耳曼人算不算一個民族?是否也需要在日耳曼人聚居的“東普魯士”成立“日耳曼自治(加盟)共和國”?斯大林當時還要面對“崩得”(猶太社會民主主義工人組織)分子提出的猶太人實行“民族自治”的政治要求。出于擔心革命力量因內部的“民族主義”而被分裂的政治考慮,斯大林在界定“民族”時特別強調“共同地域”這一特征。由于提出了“四條特征缺一不可”這樣一個界定“民族”的原則,因此斯大林在強調語言因素和地域因素的時候,實際上淡化了文化因素(包括語言、宗教)和心理意識因素在民族形成和延續(xù)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另外,斯大林所使用的“民族”一詞明顯帶有政治實體的含義。如他稱“北美利堅人”是一個民族,又稱“現今的意大利民族是由羅馬人、日耳曼人、伊特剌斯坎人、希臘人、阿拉伯人等等組成的。法蘭西民族是由高盧人、羅馬人、不列顛人、日耳曼人等等組成的。英吉利民族、德意志民族等也是如此,都是由不同的種族和部落的人們組成的”(斯大林,1913:291)。他在這段話中所列舉的“民族”都是以國家形式出現的政治實體,而且這些不同“民族”都是由不同群體彼此交叉組合在一起的,如羅馬人和日耳曼人既組成了“意大利民族”又組成了“法蘭西民族”。那些被他稱之為“種族和部落”的“民族”的組成部分卻很像我們今天所講的“族群”(ethnic groups)。
斯大林之所以把“民族”基本上看作是政治實體,這是與蘇聯當時對各民族在政治體制上所做的安排(加盟共和國、自治共和國、自治州)相吻合。蘇聯政府承認“民族有分離乃至建立獨立國家的權利”。因此猶太人、吉普賽人是族群,談不到“自決權”,而烏克蘭人、格魯吉亞人是“民族”,可以建立自己的共和國。假如按照這個思路來理解斯大林對“民族”的定義,很顯然,我國的回族、滿族、彝族、苗族這些族群(ethnic groups)是不被包括在他的“民族”定義范圍之內的,而只有具有政治實體意義的群體才能被稱為“民族”(“nation”)。
關于民族的演變過程,斯大林把歷史上人們共同體的發(fā)展程序表述為:氏族——部落——部族——民族。在他的表述中,“部族”指的是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人們共同體,“民族”則是資本主義上升時代形成的人們共同體。我國則把這一程序表述為:氏族——部落——古代民族——現代民族。由于世界各地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多樣化和復雜性,這種對人類社會形態(tài)演變進程劃分的表述多少帶有單線進化論的公式化色彩。
2.國內學術界對斯大林“民族”定義的看法
在國內有一種觀點完全贊成斯大林的定義,認為“不論在哪一個歷史發(fā)展階段,要形成一個民族,必須具備斯大林講的那四個條件(也叫四個特征),缺少任何一個條件,都是不可能形成一個民族的”(牙含章,1982:1)。
需要具備哪些特征,一個群體才可以被認定為一個“民族”?寧騷教授認為斯大林的論述實際上應當歸納為六個特征,而不是四個。這六個特征為:(1)有一個歷史形成過程,(2)共同語言,(3)共同地域,(4)共同的經濟生活,(5)共同的心理素質,(6)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寧騷教授在增加的兩個特征中強調了歷史過程與穩(wěn)定性,同時他又指出民族具有“原生形態(tài)”和“次生形態(tài)”、“再次生形態(tài)”等,一個民族的“原生形態(tài)”具有這六個必須的特征,而“次生形態(tài)”可能只具備其中的一部分特征(寧騷,1995:16—20)。
真正的爭議應當是對斯大林提出的“民族”定義四個條件的普遍適用性從根本上提出質疑。任何概念都是產生于一個特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都是由提出這一概念的人對自身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特點所進行的抽象性概括。斯大林對“民族”所做的定義,很可能是從20世紀初俄羅斯民族、周邊族群和沙皇俄國政治實體的實際情況中總結歸納出來的,因此,這個定義就不一定完全適用于有幾千年文化傳統和族群交往歷史的國家如中國和印度,也不一定適用于新興的移民國家如美國和澳大利亞。
3.為什么長期以來把我國少數族群都統稱為“民族”?
我國政府把各個少數族群都稱作“民族”,其理論根據是斯大林關于“民族”的定義和民族產生的歷史階段的觀點。我國政府的官方觀點認為:中國這些“很弱小和經濟十分不發(fā)達的民族,他們之中有許多停滯在資本主義以前的階段,沒有具備民族的四個特征,但是他們的歷史環(huán)境已經改變?yōu)橘Y產階級時代了”,由于這些族群已經在不同程度上“被卷入資本主義漩渦中,已經不同于古代民族,而是又一種類型的現代民族”(馬寅,1995:160),所以把他們都稱為“民族”。
這里堅持了斯大林關于“民族形成于資本主義時代”的這一觀點,但又在他的“四個特征、缺一不可”原則上打了折扣。使用這樣的邏輯推理,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把我國各少數族群稱為“民族”。這個邏輯就是:如果認定中國處于無產階級革命的歷史階段,就不能不把處于這一革命中的漢族定義為“民族”;而既然把漢族定義為一個“民族”,那么也就不得不把同時居住在中國境內的其他族群也定義為“民族”。
如果我們要真正實事求是地進行思考,就應當更進一步突破被人為的思維定式和歷史范疇所束縛的某些“經典著作”中提出的“民族”概念和“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概念。事實上,20世紀居住在中國各地區(qū)的不同族群,其社會發(fā)展階段是不同步的。他們確實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了資本主義的影響、同時又共同面臨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任務,但是這并不能以此就證明它們都已進入或接近資本主義社會。另外,在“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上也不必有明確的階段劃分。在一個社會中,往往有一些組成部分有時是處于兩種形態(tài)混合的狀態(tài),或者是處在從一種形態(tài)向另一種形態(tài)演變的過程之中。所以各個不同地區(qū)的社會發(fā)展類型很可能是多元化的,現實中的人類社會是在不斷地演變和發(fā)展,族群或民族的群體特征也在不斷地演變和發(fā)展。正因為如此,我們不必把“部族”和“民族”之間的界限劃分得那么明確,而是可以把各個族群分為不同的類型和層次,并把它們放到動態(tài)的變遷過程中來分析。以這種發(fā)展和變化的視角來看,上述那種非要把中國各族群都一律定義為“民族”的推論就顯得十分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