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近代我國學術界對于“民族”定義的認識
1.漢語的“民族”一詞是何時出現并被我國學者和民眾所接受和使用的
中國自古便是一個幅員廣闊的國家。在黃河流域及周邊地區遠古時代就生活著許許多多的群體和部落,這些部落相互征戰、交往與貿易,他們既有不同的文化傳統,同時也存在許多共同之處。我國史書中對這些部落的最早記載是簡單地冠之以具體的群體名稱,如“黑蠻”、“犬戎”、“九夷”、“赤狄”等,后來在族名之后又加上“人”,以此表示族群的稱謂,如“漢人”、“胡人”、“夷人”、“藏人”、“滿人”等等。而史書中用到“族”字時,最早是指家族。如《左傳》中共出現121個“族”,除了4個有“類群”的泛指之外,其他都表示“家族”或“氏族”。《左傳·成公四年》中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最早是特指姓氏集團,后來被人們引申為泛指族群。
梁啟超是把我國各族群最早稱之為“民族”的學者(1901年)。對中國各族群最早冠之以“漢族”、“藏族”、“蒙古族”等稱謂并與境外民族并列的可能是黃遵憲,他在《駁革命書》(1903年)中稱“倡類族者不愿漢族、鮮卑族、蒙古族之雜居共治,轉不免受治于條頓民族、斯拉夫民族、拉丁民族之下也”(韓景春、李毅夫,1985:33)。黃遵憲曾長期出使日本,在“民族”概念和用語上很可能受到日本用詞的影響。經過這些早期學者和政治家們的介紹,到了20世紀的20年代,漢語的“民族”一詞便開始被國人普遍用于稱呼當時中國境內各個族群。
與此同時,“中華民族”這個詞匯也開始流行。孫中山先生早期一度把“中國人”稱為“一個民族”,稱“中國人的本性是一個勤勞的、和平的、守法的民族”(孫中山,1904:67)。但隨后他又提出,“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孫中山,1912),這即是當時流行的“五族共和”的提法。孫中山先生在這段話中把中國各族群均稱之為“族”,將合在一起的國家政治共同體稱為“民族”。
以上的簡略介紹表明:近代漢語里有關“民族”的各種提法和相關概念并非產生于中國社會的歷史發展之中,而是自國外引進,由于引進時,國人對“民族”一詞的理解與詮釋各不相同,所以用法上顯然具有“多元”的性質。在此之后“民族”一詞及相關概念即不斷受到境外因素的影響,其各自內涵也在不斷變化,早期學者們在使用這些詞匯時也始終未能達成統一的共識。
2.有關漢語詞匯“國族”的提法
這一提法最早見于孫中山先生1924年的《民族主義第一講》,他把英文中的“nation”表述為“國族”,稱“民族主義就是國族主義”(孫中山,2000:2)。稱中國人反對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就是中華民族的“國族主義”。
20世紀90年代,寧騷教授再次提出與國家概念密切相連的“國族”(nation)和作為國族組成部分的“民族”(nationality, ethnic groups)這兩個相互區別的概念,建議保留對中國56個“民族”的稱呼,“中華民族”可改稱為“中華國族”(寧騷,1995:5)。
英國學者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認為,“nation”(現通常譯作“民族”)是“指居于擁有明確邊界的領土上的集體,此集體隸屬于統一的行政機構”,“nation”(民族)和“nationalism”(通常譯作“民族主義”)“均是現代國家的特有屬性”(吉登斯,1998:141)。據此看來,把nation譯作“民族”,這與我國目前對“民族”一詞的通常理解是存在著明顯的距離,也由此導致了許多概念應用中的混亂。由于在西歐的一些主要“民族—國家”(nation-state)里,“國族”與“民族”兩者在相當程度上是重合的,所以把西歐的概念應用于中國這樣歷史悠久的多族群國家很容易引起概念上的混亂。
提出“國族”與“民族”這兩個對應不同層次的概念并確定其各自的相應用法,這一觀點打開了理解和應用“民族”概念的一個新思路。提出重新起用“國族”這一詞匯來代替目前使用的“民族”,雖然可以把具有政治實體含義的整體(國族)和局部族體(民族)區別開了,但是與前者密切相關的另一常用詞匯“民族主義”還存在著問題,在使用中這個詞匯還是容易引起概念上的混亂。
“民族主義”(nationalism)一詞在西方讀者的心目中往往是與建立獨立政治實體的社會思潮和運動聯系在一起,如果我們談到中國一些地區存在少數族群的“地方民族主義”并譯成nationalism時,就會被西方讀者和媒體解讀為當地存在著帶有政治分裂傾向的獨立運動。假如我們把西方政治文化中的“nation”一詞譯為“國族”,那么“nationalism”也應被翻譯成“國族主義”,在這一前提下,現在國內常講的“地方民族主義”就不能翻譯為“regional nationalism”,但也無法被譯成某個新造的英文詞匯(如“ethnolism”),因為在西方國家Ethnic groups一詞主要指的文化群體,而不與具有政治含義的“主義”聯系在一起。所以,把我國各地一些族群成員中存在的利益或權利訴求貼上“主義”的標簽是很不恰當的。
相比之下,把“nation”和“nationalism”仍譯成“民族”和“民族主義”,以此來與“中華民族”(Chinese nation)和“中國人的民族主義”(Chinese nationalism)相對應;而把原來稱作56個“民族”的群體改稱為“族群”,這樣就可以與英文的“ethnic group”相對應,同時不再使用“大漢族主義”、“地方民族主義”這些容易引起西方讀者誤解的詞匯。進行這樣的稱謂調整后,在東西方的溝通和交流中可能產生的歧義和引起的誤解最少,與目前世界各國的民族—族群格局也比較適合,從長遠看也可以避免出現內政、外交上的許多政治問題。
以上的這種術語調整,它與把中華民族稱之為“中華國族”同時仍保持56個民族稱為“民族”的思路,在實質上是相同的。這兩種提法都注意到了在56個“民族”和“中華民族”這兩個層次上,需要使用不同的稱謂來相互區別,而后者必須具備政治統一體和固有領土的屬性。
應當說,今天我們使用的“民族”一詞,并不是一個相對比較單純的或自然科學方面的概念,而是內涵十分復雜的具有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各方面含義而又具有地方多元色彩的“復合型”概念。當我們在實際應用中涉及到某一個具體族群時,頭腦中所固有的對這些概念的定義,可能還摻雜有當年對群體的人為“識別”過程中所留下的某種歷史“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