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政治與中國
- 閻學通
- 15895字
- 2019-12-27 13:45:28
國家利益的性質
在現代政治生活中,“國家利益”已經成了政治家和政治學家們的口頭禪,尤其是在討論對外政策時,國家利益便成了持各種不同觀點的學者和政治家們支持自己政策建議的依據。由于缺少判斷國家利益的共同標準,討論各方對國家利益的理解會大相徑庭,致使這種政策討論和分歧難以通過辯論達成相對一致的看法。在實踐中,缺少了共同的國家利益標準,決策者難以判斷哪種政策建議更加符合國家利益。在理論上,缺少共同標準的討論是非科學性的,因為討論的基礎不是建立在公理之上,各執一詞無需根據。例如,有人以十六兩為一斤;有人以十兩為一斤,有人以九兩為一斤,這樣他們就永遠無法對一個具體物體的重量達成一致的看法。如果他們各自“兩”的實際重量再不相同,他們不僅不能取得一致的重量衡量結果,甚至會使重和輕的概念變得混亂不清。為使國際關系的討論更有效果和更有科學性,我們需要制定一些共同的國家利益衡量標準。
混淆的“國家利益”概念
一、國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s)沒有階級性
在漢語中“國家利益”具有雙重概念。一個概念是國際政治范疇的國家利益,指的是一個民族國家的利益,其英文為“national interests”;與之相對立的概念是集團利益、國際利益,或世界利益。另一概念是國內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指的是政府的政權利益或政府所代表的社會公共利益,其英文是“interests of state”;與之相對立的概念是地方利益、集體利益,或個人利益。1954年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講:“我們對農民的政策不是蘇聯的那種政策,而是兼顧國家和農民的利益。”毛澤東在這里所說的“國家利益”就是國內政治范疇中的國家利益。鄧小平1989年會見泰國總理差猜時說:“中國要維護自己國家的利益、主權和領土完整,中國同樣認為,社會主義國家不能侵犯別國的利益、主權和領土。”
鄧小平這里所說的“國家利益”則是指國際政治范疇中的國家利益。1949年周恩來曾說:“在沒有發生戰爭和破壞的時候,對內對外都要進行保衛國家利益的工作,對內就不說了,對外而言,外交就成了第一線的工作。”
顯然這句話里的“國家利益”既包括了“national interests”,又包括了“interests of state”。本文所研究的“國家利益”是前者,即“national interests”。
由于“國家利益”在漢語中具有雙重含義,以致常有將“national interests”和“interests of state”兩者混淆起來的現象,誤解了國際政治中“國家利益”的含義。例如,有些人認定國際政治中的國家利益是有階級性的,是統治階級的利益。其依據是,國家“是統治階級實現自身利益的工具……任何一個國家對于其國外經濟利益的追求,都首先表現為對于統治階級經濟利益的追求”。有人認為“統治階級掌握了國家機器,行使國家權力,統帥軍隊……它代表了國家利益”
。有人干脆在統治階級利益和國家利益之間劃上等號,說“國家利益就是一國占據統治地位的階級利益”
。
顯然這些觀點把國際政治范疇的“國家”(nation)與國內政治范疇的“國家”(state)混為一談了。國內政治中的“國家”可指政府與社會的集合,但在更多情況下是指政府,如同列寧所講,國家是統治階級的工具,是一個組織機構。因為政府是由統治階級控制的,所以政府的利益與統治階級的利益是一致的,而在許多方面與被統治階級的利益是對立的,因此國內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是有階級性的。然而,國際政治中的“國家”指的是由人口、領土、政府和國際承認的主權四要素構成的一個政治單位。傳統“國家”(country)沒有主權,自以主權為核心構成要素的現代民族國家形成以后,國家就被稱為“nation”或“nation state”,所以聯合國被稱為“The United Nations”。“nation”是個全民性的政治概念,它的利益具有全民性和民族性而沒有階級性。因此國際政治中的“國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s)是指一個民族國家的整體利益,這種利益是由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共享的利益。例如,民族生存常常被列為首要的國家利益,是每個國家都追求的利益。國家生存利益既不因國家政體不同而不同,也不因統治階級控制了國家機器而成為統治階級的私利。抵御外族入侵不僅保護了統治階級的生存權,也保護了被統治階級的生存權。正是因為國家利益是全民的共同利益,所以代表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不同利益的國民黨和共產黨在武裝對立了多年之后,能在抗日戰爭時期結成統一戰線,共同與日軍作戰。即使論證國家利益有階級性的學者也只好承認“不能否認國家利益具有超階級的、全民的或全民族的性質”。
從邏輯上講,說統治階級代表國家利益是本末倒置了。從國內政治意義上講,國家(state)是統治階級的工具,工具能反映掌握者的意志,而不可能是掌握者反映工具的意志。也就是說國家代表統治階級利益,而不是統治階級代表國家的利益。從國際政治上講,國家(nation)不是統治的工具,而是一個人群的政治集合體,所以它必然代表那個政治集合體的整體利益,而不應只代表那個政治集體中部分人的利益。因此,國家利益是由一國政府來代表的,而不是由一個階級來代表的。
把國家利益和統治階級利益等同起來的說法還混淆了國家(nation)與政權的區別,因為統治者的利益不是國家利益而只是政權利益。如果統治階級利益等于國家利益,我們就無法區分什么是國家利益,什么是統治階級利益。如果統治階級利益與國家利益是一體的,歷史上也就不會有“賣國政府”的概念,因為統治階級控制的政府有權出賣只屬于統治階級自己的利益。事實上,正是因為國家利益與統治階級利益是兩種利益,不是完全一致的東西,所以被統治階級控制的政權才可能犧牲全體國民的國家利益,來維護其統治階級政權的利益。對統治階級來講,國家利益是從屬于政權利益的,當兩者發生沖突時,統治者會犧牲國家利益以保護政權利益。這就是有時國家政權會制定賣國政策的原因。如果把國家政權所追求的利益都看成是國家利益,實際是以“國家利益”一詞代替了“政權利益”的概念。
論證國家利益沒有階級性并不等于否定統治階級利益有可能在一定條件下與國家利益重合,但這種重合并不能證明國家利益有階級性,或國家利益就是統治階級的利益。利益的部分重疊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例如,一個學生的個人利益有時既是他自己的利益,同時也是他班級的利益。然而學生的個人利益與班級利益的重疊并不能說明個人利益有班級性或班級利益有個人性。在一定條件下國家利益有時會與宗教利益、政黨利益或執政者個人利益重疊。在政教合一的國家里,國家利益常與宗教利益相重疊,如中東一些伊斯蘭教國家。在現代民主國家里,執政的不是宗教組織而是政黨,國家利益常與執政黨的利益重疊,如美國和西歐國家。在一些沒有執政黨的現代國家里,國家利益常與執政者個人的利益重疊。如蘇聯解體初期的俄羅斯,執政者葉利欽不是靠政黨支持進行統治,而是靠個人魅力。這些現象都是不爭的事實。然而,這些現象只是在某種歷史條件下才發生,所以我們得不出國家利益有宗教性或政黨性或個人性的普遍性結論。與此同理,國家利益與統治階級利益的重疊也是有條件的,統治階級的利益并不是無條件地與國家利益一致,所以我們不能得出國家利益是有階級性的和國家利益是統治階級利益的結論。
將國家利益等同于統治階級利益就否認了國家利益的客觀存在。因為如果國家利益由統治階級來決定,什么是國家利益就完全成了依賴于統治階級主觀意識才存在的東西。然而,正是利用了人們這種錯誤觀念,統治階級經常用“國家利益”一詞來裝扮統治階級自身的利益。把統治階級的利益裝扮成國家利益,有助于統治者得到整個社會對其外交政策的支持,有助于維護和實現他們自己的利益。例如,擴大中美貿易有助于增加美國人的就業機會和降低日用品和原料價格,這對美國企業界和普通市民都有利,是客觀上的美國國家利益。但克林頓(Bill Clinton)政權為了表現其有能力兌現競選時的諾言,便宣揚中國國內人權狀況的改善與否關系著美國的國家利益,在中國的最惠國待遇問題上附加政治條件,不惜阻礙中美貿易關系的發展。由于混淆了客觀的國家利益和統治階級主觀上宣揚的“國家利益”,一些人難以解釋國家利益與階級利益的邏輯關系。把實際的國家利益和統治階級所宣揚的“國家利益”混為一談,也是誤認為國家利益有階級性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中國的現實政治生活中,國際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與“民族利益”表達的是同一個概念。在談到國際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時,官方的正式文件和講話偏愛使用“民族利益”來表示。例如,中共十二大的報告中說:“我們是愛國主義者,決不容忍中國的民族尊嚴和民族利益受到任何的侵犯。”中共十四大的報告中說:“在涉及民族利益和國家主權的問題上,我們決不屈服于任何外來壓力。”
前外交部長錢其琛說:“在涉及民族利益的國家主權的問題上,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不得不做出強烈反應。”
國際關系學術界則喜歡使用“國家利益”直接表達現代民族國家的利益。學術譯著和原著也都較少使用“民族利益”來表達國家利益。“國家利益”與“民族利益”翻譯成英文時也都是“national interests”。
二、“利益”與“國家利益”的定義
在澄清“國家利益”的概念之后,我們還需要明確一下“利益”的概念,以便給國家利益下一個較為準確的定義。“利益”是一個十分廣泛的社會概念,一般講來,凡是滿足人的物質或精神需要的東西都可稱為“利益”。利益的實現也就是人的需要得到了滿足。對利益有兩種錯誤的理解。一種只強調利益的物質性,認為滿足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才是利益。實際上人的需要有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例如人不僅需要食物、金錢、性生活,而且需要社會承認和愛情。只把滿足人的生存和發展的東西視為利益的觀點是片面的,因為這種觀點忽視了人的精神需要。另一種強調利益的精神性,認為滿足人欲望的東西就是利益。事實上欲望和需要有著巨大的差別,欲望可以不受客觀環境的限制,隨人的主觀意志任意變化。而需要則是根據人所處的客觀環境所產生的,它的變化也主要取決于客觀環境的變化。例如,在饑腸轆轆的情況下,一個乞丐可以有當天子的欲望,但他的現實需要則是填飽肚子。也就是說乞丐的利益是找到吃的而不是登上王位。如果把滿足欲望的東西都視為利益,就使利益失去其客觀性,成為一種虛幻的概念。
在明確“利益”概念的基礎上,我們可以將“國家利益”定義為滿足民族國家全體人民合法的物質與精神需要的東西。在物質上國家需要安全與發展,在精神上國家需要國際社會承認與尊重。尤其對大國,在許多情況下精神需要的重要性不亞于或重于物質需要。1989年10月31日,鄧小平會見美國前總統尼克松(Richard Nixon)時說:“因為強的是美國,弱的是中國,受害的是中國。要中國來乞求,辦不到。哪怕拖一百年,中國人也不會乞求取消制裁。如果中國不尊重自己,中國就站不住,國格沒有了,關系太大了。”美國第26任總統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曾說:“一個偉大的、自豪的和高尚精神的人民將寧可面對戰爭帶來的所有災難也不以國家榮譽為代價換取那種基本的繁榮。”英國勛爵約翰·拉塞爾(John Russell)說:“英格蘭的榮譽是決不能讓別人仲裁的。”
國家利益的形成
一、國家利益與國家不是孿生子
國家利益是否伴隨著人類的出現而產生的呢?我的回答是否定的。理由十分簡單,沒有國家則無國家利益。利益是個社會概念,其主體當然是社會性的人。人又以種種標準分為不同的類別和團體,于是隨著主體的不同,利益也分成了多種多樣的利益。如個人利益、家庭利益、兒童利益、婦女利益、階級利益、政黨利益、社會利益、政府利益等等。國家在國際政治中是最基本的人群團體和行為主體,因此也是最主要的利益主體。國家作為一種政治單位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才形成的,所以在國家形成之前,人類是沒有國家利益的。至今居住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和太平洋島嶼上的一些土著人仍都沒有國家利益。
國家利益是否伴隨著國家的形成而產生呢?筆者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國際政治的國家利益是指現代民族國家的利益,而現代民族國家是人類歷史上較晚時期才形成的國家形態,所以現代民族國家利益不可能伴隨早期國家形態而出現。國家由產生到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經歷了上千年的發展。歐洲國家形態經歷了城邦國家、羅馬式共和國、帝國、王國、公國等變遷后,于15世紀開始出現民族國家。世界其他地區民族國家形成得更晚。美洲國家形態變化較為簡單,經歷殖民統治之后于18世紀形成了民族國家。亞洲則經歷了諸侯國家、霸權國家、帝國、藩屬、殖民地等多種國家形態之后于20世紀初才發展成民族國家。在非洲歷史上曾有過王國和帝國,而后又經歷了約400年的殖民統治,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民族國家才在非洲比較普遍地建立起來。民族國家利益只有當其主體——民族國家形成后才可能成為人們所追求的利益。在民族國家形成之前,人們不知什么是國家利益。韋斯特馬克(Westermarck)說:“對于一個中世紀的人來講,國家僅是他居住的社區。臣民的第一責任是忠于某一貴族而不是將各個貴族聯系起來的國家。”
人的國家利益觀念是否隨著民族國家的產生而形成呢?筆者的答案也是否定的。其理由是忠于國家利益作為一種道德觀念是在國家產生之后很晚才形成的。今天如果一個中國外交官為外國的高官厚祿而放棄本國的工作,為外國進行外交活動,必然被認為是損害國家利益的行為。然而這種行為在古代歷史上很多時候并不遭受非議。秦以前的中國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以及思想家中很少有人考慮過要忠于國家,更談不上維護國家利益。外交官和政治家如同木匠和廚師一樣只是一種職業,誰出的價高就為誰服務。中國的大思想家孔子是魯國人,曾任魯國司寇。因政見不合而出走齊、衛、宋、陳、蔡、楚等國尋找官位。后因得不到賞識,晚年返魯從教。他為此憤憤不平,以致想到更遠的外國去實現他的政治抱負,他感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中國最著名的軍事思想家孫子是齊國人,但卻在吳國受任為將。
越國的范蠡身為楚國人,但任越國的大夫和將軍。越被吳打敗后,他獻計吳王,卑身厚賂,乞成于吳。以后又到齊國任相。
戰國時期這種改換門庭的現象也很普遍。魏國的縱橫家張儀先在秦國為相,而后回魏國為相,并說服魏國服從秦國戰略。
晉國公孫衍先在秦國任大良造,后去魏國為將軍。
戰國末年的思想家韓非是韓國公族。秦王嬴政喜愛他的才華,竟強迫韓國派他使秦,為秦國獻計。
為了實現個人的價值或獲取物質利益而放棄對國家的責任在當時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中國古代政治家和將領常以“賢臣擇主而事,良禽相木而棲”作為自己為別國服務的正當理由。
直到18世紀末,歐洲外交官們仍把謀求個人的利益作為職業的首要目的。為了充分證明歐洲人形成忠于國家利益的道德觀念有多困難,我們在這里將大段引用美國著名政治學家漢斯·摩根索(Hans J.Morgenthau)的論述。在他最著名的著作《國家間政治》一書中,他說:
謀取物質利益的欲望尤其向這種貴族社會提供了比忠于王朝或忠于祖國更強的共同紐帶。于是,一國政府向另一國的外交大臣或外交官支付津貼即賄賂,就是合適的和平常的了。伊麗莎白的大臣羅伯特·塞西爾(Robert Ceil)勛爵從西班牙接受津貼;17世紀英國駐威尼斯大使亨利·沃頓(Henry Wotton)爵士接受薩伏伊(Savoy)的津貼,同時還謀求西班牙的津貼。法國革命政府于1793年頒布的文件表明,法國在1757-1769年間,向奧地利政治家提供了為數82652479里弗爾的津貼,其中奧地利首相考尼茲(Kaunitz)接受了10萬。一國政府因外國政治家在締結條約過程中的合作而付給他們報酬,也絕不會被看成是有什么不合適或者有什么稀奇的。1716年,法國紅衣主教杜波依斯(Dubois)為英法結盟而向英國大臣斯坦諾普(Stanhope)提出饋贈給他60萬里弗爾。他報告說,雖然斯坦諾普當時沒有接受這個建議,但他“和氣地傾聽著,并未表示不快”。1795年,在《巴塞爾條約》——據此普魯士將退出反法戰爭——締結以后,普魯士大臣哈登伯格(Hardenberg)在法國政府那里接受了價值3萬法郎的貴重物品卻仍舊抱怨禮物太輕。
令摩根索遺憾的是,到了19世紀中葉西方人忠于國家利益的觀念依然十分淡薄。他說:
1862年,身為普魯士駐俄國大使的俾斯麥(Otto von Bismark)在被召回之際……當他向沙皇表示他對必須離開圣彼得堡感到遺憾時,沙皇誤解了他的意思,問他是否愿意在俄國外交界供職。俾斯麥在其回憶錄中記述道,他“有禮貌地”謝絕了這個建議。就我們論述的目的而言,重要而又意味深長之處,不在于俾斯麥拒絕了這個建議——許多這類建議以前都是理所當然被拒絕的,也許在此之后也還有一些這類建議被拒絕——而在于他是“有禮貌地”拒絕的,在于即使是在這個插曲發生的30多年后所寫的記述中也未流露出一絲道德義憤的痕跡。距今不過半個多世紀的時間,當向一個剛剛被任命為首相的大使建議,要他把忠誠從一國轉向另一國時,這位大使竟能把這種建議看成是絲毫也不意味著違背道德標準的交易性提議。
二、王朝利益不是國家利益
要正確了解國家利益的形成,必須分清國家利益與王朝利益的區別。人類對國家利益的認識和對其他事務的認識一樣有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由于沒有注意到人類對國家利益的認識是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過程,所以有人認為“從國家誕生之日起,維護國家利益就始終成為國家的最基本職能”,并沿著國家與國家利益是孿生子的邏輯得出了“‘王朝利益’ [是]‘國家利益’的一種形式”的結論。然而歷史并非如此。在民族國家形成之前,各種國家體制的核心是家族統治,統治者擁有整個國家,所以沒有真正意義的國家利益而只有統治者的家族利益。長子繼承制從法律上使王族或皇族的家族利益成為最高的社會利益,國家對外政策的最高宗旨是維護王朝的江山,追求的是皇家的利益并不是國家的利益。例如,秦王朝修建長城的防御政策,其核心目的不是保護國民的生存安全,而是要防止秦王朝控制的土地被他人掠奪,防止其政治勢力范圍遭侵犯。國王或君主的意志是國家對外政策的全部依據。如果君主想進行戰爭、對外結盟,吞并小國或他國土地就足以成為其臣民為之效命的理由。在中國有所謂“君為臣綱”的傳統和原則,士大夫們只講朝廷的江山社稷,而不知有國家利益。清朝末年的義和團是一支以“扶清滅洋”為宗旨的抵御帝國主義入侵的武裝力量。然而,當清政府決定以向洋人求和保住大清江山時,便“責成帶兵官員著力剿辦以清亂源”,作為向外國入侵者媾和的禮物,并且請求八國聯軍“助剿團匪”
。可見對清政府來說,王朝利益重于一切。在中世紀的歐洲,自然法理原則就認定“君權神授”,君主的意志是至高無上的。
民族國家以前的國家對外政策是服務于皇族家庭利益的,聚斂家族財富、建立家族同盟、打擊消滅家庭仇敵。聯姻成為國家外交的重要內容,中國有著名的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出嫁松贊干布。中世紀的歐洲國家將婚姻外交推向了頂峰。恩格斯說:“對于騎士或男爵,像對于王公一樣,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愿。”
王朝利益觀讓位于國家利益觀的轉變是一個漸進過程,在不同的地區和國家這種歷史變化發生在不同的時代,所以難以將某一歷史事件作為它們轉變的分水嶺。民族國家建立后,統治者個人意志和王朝利益仍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國家的對外政策,人們的國家利益觀念需要一定的時間過程才能建立起來。例如,1912年中華民國的建立使中國從帝國轉變為民族國家。但是從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到蔣介石1949年敗退到臺灣,其間幾十年,王朝利益觀并沒有完全讓位于國家利益觀,王朝利益在外交政策的制定中仍占主導地位。即使在歐洲,為王朝利益進行的外交也是到了19世紀末才開始走向尾聲。查爾斯·比爾德(Charles A. Beard)認為,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發展,直到一戰結束王朝利益外交才徹底銷聲匿跡。1848年恩格斯曾嚴厲批判德國政府的外交只維護王朝利益而不管國家利益。他說:“自古以來,一切統治者及其外交家玩弄手腕和進行活動的目的可以歸結為一點:為了延長專制政權的壽命……德國曾經為了英國的黃金而派它的雇傭兵去幫助英國人鎮壓爭取獨立的北美洲人……為了使德國人不再違反德國本身的利益,為壓迫其他民族而流血犧牲和浪費金錢,我們就應當爭取建立真正的人民政府……”
三、國家利益觀念的出現
國家利益被人類認識和成為對外政策制定的基本出發點經歷了較長的歷史發展。在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尼科洛·馬基雅弗利(Niccolò Machiavelli)、法國的讓·博丹、荷蘭的雨果· 格勞秀斯(Hugo Grotius)和英國的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等人就提出了國家利益的概念,都認為國家的政治行為應服從于國家利益,并闡述了國家對外政策為何應服從國家利益的理由。由于他們還不能否認上帝的存在,所以也不能徹底擺脫君權神授思想的影響,仍認為君主個人代表著國家利益,君主是國家最根本利益——主權——的擁有者。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的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社會契約論》中提出了“人民主權”的理論,這比把國家利益歸屬于君主個人的思想進了一大步。他認為國家是人們根據社會契約組成的政體,結合者的集體是人民,因此國家主權的所有者是人民。主權作為最根本的國家利益就是全體人民的意志。盧梭的理論明確了國家利益的主體是全體人民而不是統治者或統治階級。19世紀末期,美國的海權理論家艾爾弗雷德·馬漢(Alfred T. Mahan)提出國家利益是外交政策最首要考慮的觀點,明確了國家利益與對外政策的關系。他說:“自身利益不僅是國家政策合法的而且是根本的原因,它不需要虛偽的外衣。盡管適當地將它運用于一個具體的事件需要解釋,但作為一個原則它是不需要什么宏大說明來證明其合理性的。華盛頓所說的話在今天并不是每句都像他當初說的時候那么正確,但是有一句是永久的真理,那就是除了國家利益別指望政府能在任何其他的基礎上不斷地采取行動。作為機構而非原則,政府無權那樣做。”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關于國家利益的理論不斷完善。20世紀40年代美國學者就開始了這方面的研究,蘇聯學術界從70年代開始加強這方面的研究,中國學術界到80年代后期才開始討論國家利益問題。
國家利益成為現代民族國家對外政策基本出發點有國內和國際兩方面的原因,但主要原因還是國內政治、經濟的發展變化。如果我們尋找最直接的原因,那應歸于資產階級的發展。商品經濟的發展極大程度地增加了資產階級的物質財富。物質財富提高了資產階級對社會經濟的控制力。這種經濟控制力逐漸使資產階級成為能與封建貴族或王室抗衡的政治力量。雙方的政治斗爭內容之一就是國家的對外政策應為誰的利益服務的問題。為了使對外政策有利于自己的利益,雙方都打出國家利益的旗幟為自己的利益辯護,都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國家利益。這種政治斗爭策略從法理上否定了王朝利益是對外政策依據的觀念。由于雙方的勢力處于相對均衡狀態,斗爭的結果往往是相互妥協,國家的對外政策既要考慮王朝的利益又要考慮資產階級的利益。于是王朝利益在對外政策制定中的實際主導地位被動搖了。資產階級的壯大反過來促進了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商品經濟的發展促進了工業化的發展,而工業化發展壯大了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的發展壯大使國內斗爭又增加了一個新的政治力量。政治力量的多元化,使得政府的對外政策不得不兼顧越來越多階層和利益集團的利益。外交政策的利益目標不斷擴散,最終使王朝利益淹沒在社會整體利益之中,從而國家利益的觀念成為對外政策的主導觀念。
國家利益的構成與分類
一、國家利益的構成
國家利益的客觀性是由構成國家利益內容的客觀存在決定的。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由于政客們常常以抽象承認、具體否認的辦法否定具體的國家利益,或是以國家利益之名掩蓋其追求私利之實,使得人們難以識別國家利益的具體內容。
國家利益是具體的和現實的,只有在現實生活的具體事例中人們才能體會到它的客觀存在和重要性。有人誤認為國家利益是一個空泛的概念,是一個摸不到、看不見的東西,是政治家為自己對外政策辯護的合法借口。這種誤解產生的原因是不了解客觀事物有可見和可觸摸與不可見和不可觸摸之別。可見和可觸摸的事物容易觀察和識別,如樹木、動物、書本、戰爭等等。同時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還有許多的事物是無形無體的,如愛情、生命、知識、矛盾等等。人們是通過對有形事物的觀察和體驗來感知和認識無形事物的。例如,看到動植物的生與死人們可以體會到生命的存在,通過讀書可了解知識是什么,通過戰爭可體會人類矛盾的尖銳程度。國家利益是一種無形的客觀存在,通過邊界糾紛、市場爭奪、人權觀念的辯論、國家結盟與斷交等國際行為,我們就能體會到國家利益之所在。當中國迫使美國政府在1993年恢復中美首腦會談之后,中國企業家就不再擔心美國取消中國最惠國待遇的可能以及由此帶來的經濟損失,工人也解除了由此可能導致失業或獎金減少的顧慮,他們從而感觸到國家利益的客觀存在如同個人利益的客觀存在那樣真實。
國家利益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公民們的具體利益的集合。由于在國內政治的范疇中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是對立的概念,因此有人認為個人的利益不是國家利益的組成部分。其實國際政治中的國家利益的基礎就是一國公民的具體個人利益。國家是由具體的人群結合而成的,每個公民的合法利益就是國家利益中的一部分。例如,某國一個公民的海外企業在競爭中失敗,賠了錢,這實際上也是該國海外經濟利益的一點損失;一個運動員未能在奧運會保住他的冠軍地位,也是他的國家榮譽的小小損失;一個公民在海外遭到無辜的槍殺也是他的國家的安全利益受到的一種威脅。所以盧梭指出:“一旦人群這樣地結合成一個共同體之后,侵犯其中的任何一個成員就不能不是在攻擊整個共同體,而侵犯共同體就不能不使它的成員同仇敵愾。”
國家利益是公民個人利益的集合,但這不等于個人的所有利益都是國家利益中的一部分。我們已經討論了統治階級的利益并不與國家利益完全重合,相同原理也可用于理解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的關系。有些個人利益即使合法也可能與國家利益無關,或是與國家利益對立,如獲取雙重國籍以增加個人的政治自由度,個人在國外的婚姻、教育等等。
集體的利益也是國家利益中的主要構成要素。集體利益的主體可以大到一個階層或一個地區全體民眾的利益,小至一廠和一店職工的全體利益。這種集體利益如果受到外部勢力的侵害也是國家利益的損失。例如,20世紀80年代中國考慮是否加入關貿總協定時的顧慮之一就是如何保護國產汽車的國內市場。如果國產夏利牌汽車由于價格高,競爭不過進口的外國汽車而失去市場,產品積壓,資金周轉不開,這種經濟損失當然要由天津夏利汽車廠去承擔。似乎這只傷害該企業員工的利益,與他人利益無關,甚至其他人還可以在這種競爭中受益,低價買到高質的進口車。事實上,該廠的經濟困難不僅導致該企業職工收益減少,而且也影響中國汽車工業的順利發展,不利于中國汽車工業的技術改造和擴大規模,也難以實現趕超發達國家汽車工業的目標。所以該企業在國際競爭中的失利也是中國國家利益的一種損失。
雖然集體利益是國家利益的構成要素,但它并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國家利益。如同個人利益一樣,當它不受國際政治影響時,或它的實現不利于全民族的利益實現時,或對民族利益不產生任何影響時,它也不是國家利益。在現實政治生活中,最為常見的是利益集團常常把它們的利益標榜為國家利益,要求政府為保護它們的利益調整對外政策。每個國家內部都包括了許許多多的利益集團,如軍方或軍隊中的不同兵種,工業界或各種不同工業部門,農業部門或不同農產品的種植地區等等。每個利益集團都有各自的利益,它們的利益并不總是與國家利益一致的。
全民利益當然更是國家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全民利益包括的內容很廣泛,如領土安全、國際地位、國際經濟收益、良好的生態環境、政治穩定、文化影響等等。但是全民利益中的公共利益一般不被視為國際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因為公共利益是指人民在一國境內的整體利益,如社會福利、公共設施、環境衛生等等。只有那些受到國際關系影響的全民性利益才是國家利益的組成部分。
雖然個人利益、集體利益和全民利益都是國家利益的組成部分,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三種利益沒有矛盾。這三種利益之間存在矛盾是正常現象。當不同的國家利益發生矛盾時,政府要考慮哪些是主要利益,哪些是次要利益。原則上政府應從重要性和緊迫角度決定不同利益的優先次序,并以犧牲較小的利益為代價維護較大的利益。因此,當個人利益、集體利益和全民利益發生矛盾時,政府應以全民利益為第一考慮,集體利益次之,個人利益再次之。
二、國家利益的分類
國家利益是多種多樣的,以不同的標準為尺度,國家利益可以分成不同的類型。
按利益的內容分類,國家利益可以分為政治利益、安全利益、經濟利益、文化利益。在每個大類下面,還可以把每種利益分成更為具體的利益。在政治利益中可分為政治獨立、國際承認、國家主權、國際地位等等。安全利益可分為軍事優勢、領土安全、海洋權益等等。經濟利益可分為國際貿易、引進投資、海外投資、技術進出口等等。文化利益可包括防止文物流失、傳播民族文化、提高發展模式影響力、向世界提供政治思想等等。國家的政治利益是各種國家利益的集中表現,其核心是國家主權。安全利益是國家利益的基礎,只有安全利益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時,其他的國家利益才可能得以實現。經濟利益是最經常性的國家利益,當國家生存安全有了基本保障時,經濟利益則會上升為國家日常對外政策所追求的最主要內容。文化利益是國家利益中精神方面的重要內容,是較難實現的國家利益。
按利益效益的持續時間分類,國家利益可以分為不變的利益和變化的利益。前者是長久利益,后者則可分為長期利益、中期利益和短期利益三種。長久利益是最穩定的利益,它與民族國家形式的存在共存亡。只要一個民族國家存在一天,它就不能放棄這種利益。例如,領土完整、民族獨立、國家主權、經濟發展。長期利益是相對穩定的國家利益,這種利益是一個民族國家在較長歷史時期內追求的利益,如生態平衡、軍事核力量、工業現代化。此類利益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水平才產生的利益,其中少數利益可能伴隨民族國家形態的消失才走向終結,但多數是在民族國家形態消失之前,隨著科技進步而消失。例如,一戰和二戰時期銅作為彈頭引信的惟一材料,曾是重要的戰略物資。隨著塑料工業的發展,新型材料的發明,銅的戰略作用大大下降。20世紀60年代后半期起,銅的價格猛跌。目前多數國家對銅的需求已不再是重要的國家經濟利益了。中期利益是一個國家在特定歷史時期的利益,一般只持續幾年或十幾年的時間。如引進某種先進的軍事或科學技術、爭取某種經濟援助等。短期利益是最不穩定的利益,它隨著各種相關因素的變化而變化,它是國家追求的一種臨時性的利益。如爭取商業貸款、調節關稅促使某種商品價格變化等。
依照利益的重要性,國家利益可以分為核心利益、重要利益、主要利益和一般利益。核心利益也稱為生存利益,是關系到人民生命安全、國家政治制度和經濟生活長期穩定的利益,包括全體公民的生命安全、領土完整、政治獨立、經濟獨立、政治制度延續等。重要利益與生存利益的主要區別在于前者所受的威脅程度低于后者,它包括有利的國際戰略平衡、國家信譽的維護、發展模式的選擇權、重要經濟利益的保障等。主要利益是國家在沒有明顯國際威脅環境下所追求的利益,如擴大出口市場、保持技術優勢、吸引國際投資、維護國際政治穩定、發展雙邊友好關系等等。一般利益是那些對國家安全和戰略經濟利益沒有大影響的利益,如公司和個人在海外的安全和經濟利益等。
按利益主體的范圍分類,國家利益可以分為普遍利益、少數利益和個別利益。普遍利益是所有主權國家都追求的利益,如國家主權、國際地位、民族安全等。少數利益則是一部分國家追求的利益,如大國所追求的國際秩序和領導地位,在某一地區國家所追求的區域合作,軍事同盟國家所追求的共同安全等等。個別利益是一個國家所追求的與他國不同的利益,如冷戰后中國努力發展經濟實現四個現代化,想趕上發達國家;俄羅斯則力圖實現政治穩定,防止民族進一步分裂;美國則想長期保持其霸主地位,建立以美國為主導的世界新秩序。
此外還可以根據利益的性質,把國家利益分為共同利益和沖突利益;或根據利益之間的關系,將國家利益分為主體利益和補充利益;或以利益的屬性為依據,把國家利益分成物質利益和精神利益;或以發展水平為標志,將國家利益分為發達國家利益和發展中國家利益;或以政治制度為界線,劃分成社會主義國家利益和資本主義國家利益等等。如何劃分國家利益主要取決于我們要研究國際關系中的什么問題。根據問題的不同性質和內容,對國家利益進行科學的分類,可以提高人們判斷國家利益的準確性。
國家利益的變化
一、國家利益的生命
如何回答國家利益是否是永久的這個問題,取決于我們對民族國家未來的預測。民族國家是迄今最現代和最高級的國家形態,它在主權平等的原則下發展了國際法體系,使得國家之間的關系逐漸擺脫了野蠻的叢林法則,一步步地建立起文明的國際社會。民族國家的出現促進了現代經濟的發展,同時現代經濟的發展又反過來增加了各國經濟利益的相互依賴性和融合性,使國家利益的邊界日益變得模糊起來。國家為了發展本國的經濟利益又主動要求加入世界經濟組織,于是民族國家的異化過程就開始了。這其實也是民族國家由形成、發展然后走向消亡的過程。早在1896年,威洛比(W.W.Willoughby)就指出了民族國家走向消亡的趨勢,他說:“當民族國家發現它被淹沒在更高和更理智的單位中時,種族上、語言上、以致政治上的統一都將相對變得越來越沒有影響力。同時,經濟利益也趨向于跨越國家和政治邊界,通過不斷增長的緊密關系,與不同國家人的物質利益統一起來。我們完全可能看到,目前政治中活躍的民族精神被證明是一個文明發展的階段,而不是一個永恒的產物;也許真正的世界國家永遠不能實現,但我們可能會預期看到國際性的增長將會削弱目前民族情感的力量。”
國家利益在民族國家消亡后將消失。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國際政治中出現了地區合作不斷加強的現象,尤其是地區經濟合作發展得很快。這種地區經濟合作很快又帶動了地區內部的政治合作,使地區內部的經濟、政治向一體化方向發展。在這方面發展最快的是歐洲共同體。1951年4月成立的歐洲煤鋼聯營、1957年3月成立的歐洲經濟共同體和歐洲原子能聯營三個組織,于1967年合并成為歐洲共同體。歐洲共同體成立后在經濟和政治上的統一不斷發展。1993年歐共體12個成員國全部批準了《歐洲政治聯盟條約》(又稱《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條約從當年11月1日開始生效,歐共體成員國建立了統一的市場,同意制定和執行共同的外交和安全政策,并為最終實行共同的防務政策達成協議。條約還擴大了歐共體的職權范圍,增加其在環保、科研、工業、社會政策、運輸等領域的職能,并擴大了歐洲議會的權力。冷戰后區域合作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除了西歐國家一體化速度加快外,北美的美國、加拿大和墨西哥于1993年成立了北美自由貿易區,亞洲國家則開始討論如何建立東亞地區的經濟合作組織和集體安全合作組織。有些拉美國家要求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區,有些建議組建自己的全洲性的經濟合作組織。這種區域化的發展趨勢為國際社會的發展提供了一種可能,就是民族國家的國際政治行為主體的地位可能在較遠的未來被共同體所取代。民族國家如果消亡,將意味著國家利益失去了載體,因此它將消失,這如同封建帝國/王國消亡后,王朝利益逐漸消失一樣。封建帝國/王國和民族國家都是經歷了數百年的發展才成為世界上占主導地位的國際行為主體。區域一體化的進程也必然是緩慢的,共同體成為國際政治行為主體也許還需要幾個世紀,而且在這期間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性,即一種新的國家形態比共同體更有生命力,從而取代現有的民族國家成為國際行為體,而非共同體。
二、國家利益的多種變化
不同時期國家利益的內容是不同的。國家利益既然從形成走向消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在這一過程中也自然會發生質和量上的變化,內容與形式上的變化。例如在內容上,民族國家形成的初期,國家進行戰爭的主要原因是為了爭奪土地。以后隨著工業的發展,國家的主要戰爭目的變為爭奪海外市場和海外資源。這種情況到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達到了頂峰。在重要性上,冷戰時期,絕大多數國家都把建立強大的軍事力量作為根本的國家利益之一,冷戰結束后多數國家安全得到了明顯提高,于是軍事利益的重要性在它們的國家利益中地位下降了,取而代之的是經濟利益成為首要的國家利益。
每個國家的具體國家利益都是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的。在20世紀50年代,為了遏制共產主義的發展,美國對中國采取了經濟封鎖和軍事包圍的政策。所以新中國成立后的安全利益主要是防止美國的軍事入侵和美國支持下國民黨的卷土重來。60年代,中蘇關系惡化,蘇聯的擴張主義嚴重威脅到中國的北部安全,所以中國的安全利益重點是防御蘇聯的軍事攻擊。90年代,冷戰的結束大大改善了中國的安全環境,這時中國的安全利益重點是避免卷入軍事沖突,防止分離主義的破壞和保護經濟安全。
國家利益的客觀變化受內外兩種因素的影響,即國家外部環境的變化和國家內部的變化。國家外部的變化是多方面的,如國際格局的破壞與建立、國際沖突的發生與結束、國際市場價格的漲落、國際資金流向的轉移等等。以國際格局變化為例,在中蘇對抗的20世紀70年代,中國北方的安全利益主要是防止蘇聯的武裝進攻。蘇聯解體后,對中國的直接軍事威脅基本消失,于是中國北方的安全利益重點成為防止走私、販毒、破壞治安犯罪行為的發生。也就是說北方安全利益的主要內容由國土安全和軍事安全轉變成為經濟安全和社會安全。國家內部的變化對國家利益的影響也是多方面的,如民族分裂、政治動蕩、經濟衰退、利率大起大落等等。以民族分裂為例,1985年戈爾巴喬夫執政后進行的政治改革沒有成功,導致蘇聯解體為15個國家。民族分裂使蘇聯的超級大國地位不復存在,其原先與美國爭奪國際事務主導權的利益也隨之完結。繼承蘇聯國家責任的俄國已經無力追求國際領導地位的利益了,俄國的首要國家利益是爭取國際社會對其政治改革和經濟發展的物質支持。
國家利益的范圍變化是不受一國領土界線限制的。有一種觀念認為,認為自己的國家利益存在于別國的領土之上是霸權主義思想。有些人雖然沒有把國家利益超越國家邊界的觀點與侵略相提并論,但認為“對中國來說,國家利益的空間范圍就是中國本身,絕不能把它伸展到其他國家和地區去”。這種國家利益不能超越國家疆界的觀點實際上是否定了國家利益的國際性。國家利益有國內部分,如領土安全、國家統一、引進外資等等。然而,國際政治中的國家利益主要部分都是在一國領土之外的,如穩定國際秩序、維護平等關系、建立和平的周邊環境、擴大出口市場、進口海外資源、建立跨國公司、保護國際航運安全等等。基辛格和塞勒斯·萬斯在向美國政府提交的關于美中關系前途的建議中就明確說:“美國的利益在于中國朝著實行更加民主、更加面向市場的制度邁進……中國局勢穩定、走向現代化、有改革意識、有內聚力、安全、有遠見、符合國際人權標準并奉行建設性的外交政策和安全政策,是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的。”
然而,不僅美國的國家利益不受領土邊界的局限,中國的國家利益也不局限于領土邊界之內。中國進行抗美援朝、支持越南的抗美斗爭都關系到保衛中國安全利益的問題。20世紀60年代中國在非洲的政治聲譽是極為重要的政治利益,就是靠這種政治聲譽中國贏得了非洲國家的支持,打破了帝國主義孤立中國的戰略,在1970年重返聯合國。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僅與40多個國家有經濟往來;到了80年代初,中國與178個國家和地區有了經貿關系,中國經濟利益的范圍在海外明顯擴大了。
隨著中國對外開放政策的不斷貫徹落實,中國的國家利益在海外的地理范圍自然會越來越大。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國內政治混亂,中國一直認為實現俄羅斯國內的政治穩定是符合中國利益的,所以中國采取支持葉利欽穩定國內政治的各項政策。1992年中俄兩國外長會談后,錢其琛外長在記者招待會上說:“中亞各國與俄羅斯有著千絲萬縷的各方面的聯系,同時也是獨聯體的成員國。中國和俄羅斯在保持中亞的穩定、經濟繁榮方面有共同利益。”
20世紀90年代,國家利益的理論研究在中國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但根據國際環境變化所做的關于具體時期的國家利益的研究還較少,有待學者們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