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科學、標準與方法

國際關系研究的科學性

自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我國國際關系研究從分析國際形勢和歷史事件走向理論研究，現在又開始注重國際關系的研究方法。這一現象說明我國國際關系學界的研究水平正在上新的臺階。國際形勢與歷史事件是國際關系的現象，國際關系理論是對這些現象后面的規律做出的解釋，而研究方法則是獲得這些理論解釋的手段。對國際關系研究方法的關注表明，我國學者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提高國際關系研究的水平了。筆者認為，提高國際關系研究水平的主要途徑在于采取科學性強的研究方法，而自覺采用科學方法的基礎是對科學研究方法的了解和認識。

研究方法不是理論

理論是用一套有機的邏輯關系對客觀現象做出的系統解釋，而研究方法是研究現象和創造理論的手段、門路和程序。研究方法作為解決認識問題的手段，包括工具、技術、推理、設計、試驗、調查、分類、綜合、討論、交流、計算、收集信息……為了理解方便，我們可以把研究方法簡單化為工具，把理論視為用這些工具創造出來的成果。不同的國際關系理論對同一國際關系現象給予了不同的解釋，因此我們也可以認為這些理論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說法。如果我們將國際關系的研究方法與國際關系理論視為同一事物，我們就會誤認為科學的研究方法與其他的研究方法也是各有所長，無法進行客觀的優劣判斷。然而，科學的研究方法是否比其他的研究方法有更大的優勢，是可以通過客觀比較它們的功能和效率來判斷的。例如，分類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科學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就能幫助研究者將復雜的現象按規定的原則分成不同的類別。通過分類，研究者就可以較為有效地比較不同類別事物的性質和關系，而不采取分類的方法就無法做到這一點。統計的方法能幫助研究者較為客觀準確地觀察和比較事物程度變化的大小，而不用統計的方法就難以比較事物的程度變化。

國際關系的研究方法不是國際關系理論的范式。國際關系理論中有許多學派，例如現實主義、理想主義、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建構主義等等。這些理論以不同的認識論和本體論為基礎，例如，現實主義從利益和權力的角度解釋國際行為，理想主義從法律和正義性的角度解釋，自由主義從規則和制度的角度解釋，馬克思主義從階級和經濟利益的角度解釋，建構主義從文化和觀念的角度解釋。不同理論在認識論和本體論上的區別是范式區別。（在同一范式的基礎上，又有不同流派的理論，例如現實主義理論中又分成古典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新古典現實主義、防御性現實主義、進攻性現實主義等。）然而，范式只是解釋現象的出發點或角度，而不是研究方法。范式是個主觀概念，范式上的區別是研究者主觀認識和假設的區別；而研究方法是個客觀事物，研究方法上的區別是所使用的客觀研究手段的不同。主觀范式不同的研究者也可以使用相同的研究方法，也就是說同一種研究方法可以服務于不同范式為基礎的研究工作。雖然我國學者對國際關系理論以及理論的范式是否有階級性和國別性的問題還存在著爭論，但是所有人都認為研究方法是沒有階級性和國別性的。研究方法是工具，工具是可以被任何人、任何階級和任何國家所使用的。學者是否采取一種研究方法取決于他是否會使用這種方法以及這種方法是否能達到研究目的，而不取決于他的理論認識屬于哪個流派。

科學研究方法的本質

一、科學研究方法與其他研究方法有所不同

從方法論的一般意義上講，研究方法可以分為科學的、宗教的、直覺的、猜想的……所有的研究方法都包括了主觀分析的環節，但與其他方法相比較，科學的研究方法更強調客觀實證這一環節。從廣義上講，我們可以把許多研究國際關系的方法都歸為科學的方法。但是，如果從狹義上講，也就是以程序性、實證性和共同規則為判斷科學研究方法的標準，我們則可將科學方法與其他許多研究方法區別開來，如歷史比擬法、簡單經驗歸納法、哲學思辨法等等。由于這些研究方法并不強調研究的程序、實證的檢驗以及邏輯標準的共同規則，因此這些方法不被視為嚴格意義上的科學研究方法。

科學研究方法的程序至少要包括發現問題、提出假設、概念操作化、實證檢驗、得出結論這幾個環節。如果一種研究方法沒有這樣一整套的程序，特別是沒有概念操作化和實證檢驗這兩個環節，那么這種研究方法就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科學方法。國際形勢評論與國際關系學術論文相比較，前者的結論之所以不被視為是科學的結論，其根本原因是這種結論一般都沒經過概念操作化和實證檢驗就得出來了。

科學方法要依據共同規則來制定檢驗或判斷的標準。為了保證結論是可靠的，科學方法要保證研究的結論是可檢驗的。要檢驗結論，科學方法就得使用共同標準，因為沒有共同標準就無法對結論進行檢驗。例如，由于沒有根據共同的時間規則對“可見的未來”這個概念做明確規定，因此“可見的未來”可以被理解為是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在沒有共同標準的情況下，我們就無法檢驗以“在可見的未來”為前提的預測是否正確。例如，巴以沖突在幾十年的時間段里時而緊張、時而緩和，如果不明確時間段，預測巴以沖突在可見的未來將緊張或將緩和都將是正確的。相反，如果我們以時間的共同規則確立約定預測的時間標準，就可以根據約定的時間檢驗預測是否正確。

科學的研究方法與其他的研究方法并不必然對立。科學研究方法是為實現研究目的服務的，因此科學研究方法并不排斥其他能夠達到研究目的的研究方法。這就是為什么科學研究方法不但可以與其他研究方法共存，而且可以交叉使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并不僅限于定量分析，定性分析方法也可以是科學的方法。科學知識是開放的，科學的原則是人類的所有知識都有被完善、改進和否定的可能性。這一科學原則決定了科學的研究方法并不能保證實現研究目的。所有科學研究的成果都是以許多研究失敗為基礎的，但我們并不因此就將未能實現研究目的的研究方法視為不科學的方法。名為“二百二”的一種藥水，據說是研究了220次才成功。但是，我們并不因此認為最后一次的研究方法才是科學的，而前219次的研究方法都不科學的。由此可見，研究方法是否科學并不由研究結果的正確性來決定。使用巫術也有預測正確的時候，但正確的預測結果并不能使巫術成為科學方法。

國際關系的研究方法和國際關系理論的科學性不等于一種方法或一種理論被接受的社會普遍性。可以用來解釋國際關系現象的理論有多種類型，如科學理論、宗教理論、哲學理論、文化理論、道德理論等等。在諸多種類的國際關系理論中，科學的國際關系理論并不一定是對人類社會影響力最大的理論。例如，神學對戰爭的解釋是人的原罪導致戰爭，而科學理論則可能從戰爭成本—收益的角度解釋戰爭行為。自古以來，世界上信教的人一直遠遠多于不信教的人，因此原罪的理論解釋比戰爭成本—收益的理論解釋被更多的人所接受。但是，被接受的普遍程度高并不能使宗教的原罪解釋成為科學的理論。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傳統研究方法在美國國際關系研究中占主導地位，70年代后科學研究方法占了主導地位。這種變化也說明研究方法的科學性不是由其社會使用的普遍性決定的。

二、社會科學的第一屬性是科學

由于國際關系研究是社會科學，于是就產生了自然科學研究方法是否適用于國際關系研究的疑問。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有很大的不同之處，特別是社會科學研究無法建立自然科學研究那種可以完全控制變量的實驗室，這使得一些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不能有效地應用于社會科學研究。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國際關系的研究方法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就沒有共同之處。國際關系研究既然屬于社會科學，它必須具有科學的屬性，因為它與自然科學一樣都在科學的范疇之內。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最大共同屬性就是它們的科學性。“科學是從確定研究對象的性質和規律這一目的出發，通過觀察、調查和實驗而得到的系統的知識……科學的基本特征是，它是人的有目的的活動與客觀的、可實證的知識體系的結合。”國際關系研究如果是科學的，它就需要做實證檢驗；而文學、哲學、倫理學的知識體系無需進行實證檢驗，正因如此它們不屬于科學的范疇。

科學的屬性要求社會科學使用科學的研究方法。一種研究方法是科學的還是非科學的，這一點不是由研究者決定的，而是由科學的屬性決定的。科學是指實證的知識體系，科學性就是指發現和展示科學知識的原則與方法。例如，科學是關于客觀世界的知識體系，要發現和展現這些知識體系就得使用明確的概念。如果概念不明確，就無法明確地描述客觀事物之間的關系，而不能說清事物之間關系的知識是不能成為科學知識的。例如，文學追求語言的豐富。讀者對一首詩歌可以有各自不同的理解，讀者的感受差別越多，則越說明這首詩的含意豐富。然而，科學論文對語言的要求恰恰相反，要求用詞沒有歧義，要使每一個讀者對同一個科學結論有完全相同的理解。例如，“國際關系概論”一詞是指有關國際關系的概念，而“國際關系理論”一詞是指對國際關系規律的系統解釋。兩者只有一字之差，但含義完全不同。一個理論至少要有三個變量、兩個假設（或前提），以及一套使這三個變量與兩個假設形成有機聯系的邏輯關系；而一個概念則是對一種觀念的概括，不存在有機聯系的問題。如果不區分“概論”和“理論”這兩個詞的含義，就會誤將國際關系概論當作國際關系理論了。數學語言是最沒有歧義的，因此用數學語言表達事物關系也是最科學的方法。這就是為什么用科學方法研究國際關系的學者，在可能的情況下，盡量用數學語言來表達研究成果。

科學方法的意義

一、采取科學研究方法的意義

科學的研究方法不是萬能鑰匙，不可能解決所有的研究問題，有很大的局限性，但是科學的方法可以解決很多其他研究方法所不能解決的問題。（1）科學研究方法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許多事物之間的關系。變量控制是科學方法中分析影響同一事物諸多因素之間相互關系的主要手段。與簡單枚舉法不同，采取變量控制的方法不但可以幫助研究者發現與事件相關的因素，而且可以幫助觀察這些因素之間的關系。認為A、B、C與D相關，可算作是分析，但只有說明A、B、C之間的關系，才算是科學的分析。（2）科學研究方法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事物的變化程度。定量分析是科學方法中操作化的重要形式。與定性分析不同，定量分析不但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事物的發展方向，而且可以幫助我們認識事物的變化程度。而其他的研究方法則難以幫助我們認識事物的程度變化。（3）科學研究方法可以幫助我們提高預測的準確率。科學方法強調實證檢驗，其目的在于提高結論的可重復性，即預測性。提高了結論的可重復性就提高了結論的可以靠性，從而也增強了結論的預測準確程度。科學研究方法在上述三個方面有明顯優勢，不過其優勢并不局限于這三個方面。

科學研究方法的內在科學原則與要求，有助于培養使用者的科學態度。使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就必須明確所使用的概念，采取沒有邏輯矛盾的分析原理，堅持統一不變的衡量標準。研究者在這三方面長期堅持這些嚴格的要求，有助于他們自覺地約束自己，不制造含義不明的新詞匯和新概念，不對國際現象做無實證依據的因果解釋，不做無法檢驗的國際形勢預測。科學的理念是，任何已有的知識都有可能是錯誤的，因此采取科學研究方法的人肯定會承認科學研究方法的局限性。承認了科學研究方法的局限性，研究者也就自然會認為用科學方法研究出來的成果有局限性，因此也就有思想準備接受別人證實自己的研究成果與客觀實際不符的結論。由于采用科學研究方法有助于研究者承認自己研究成果的缺陷，這還有助于培養研究人員敢于承認自己學術錯誤的品德和改進自己學術觀點的勇氣。

二、提倡科學研究方法對中國國際關系學界的意義

長期以來，簡單枚舉法在我國國際關系研究中占據著絕對主導地位，嚴格意義上的科學研究方法還不普及，還是支流。多年來國際關系學界同仁所報怨的我國國際關系研究低水平重復問題，可能與科學研究方法在我國不普及有關。研究方法的科學性差可以從兩方面導致低水平重復。

首先，定量分析能力差使我們難以識別國際關系的程度變化。目前，我國國際關系研究總體上還是停留在定性研究為主的水平上。國際關系的性質研究固然重要，但要加深對國際關系的認識，就需要提高對國際關系程度變化的了解和認識。在多數的情況下，國際關系的變化是量變不是質變。以中美關系為例，我們不僅需要知道中美關系從20世紀80年代的準同盟關系轉變為冷戰后的非敵非友關系，我們還需要了解在科索沃戰爭、“9.11”事件、伊拉克戰爭之后中美關系發生了什么程度上的變化，即量的變化。此外，國際關系的變化規律也是從量變走向質變的，如果我們不能識別國家關系的量變，我們也就難以深化對國際關系質變的認識。目前，在我們所知道的研究方法中，還沒有什么方法比科學方法能更有效地提高我們對于國際關系量變的認識。

其次，低水平重復的問題可能與沒有掌握尋找新問題的方法有關。由于不知如何去尋找有科學意義的新問題，因此很多人都在重復研究已經提出來的問題，甚至是已經有了答案的問題。

現代科學的進步，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研究方法或研究手段的改進，特別是那些具有突破性的學術進步，經常是研究手段改變的結果。計算機技術的應用使各學科的科學研究都上了一個臺階，天氣預測從主觀預測進入客觀數值預測，國際關系研究從定性分析進入了定量分析。加強科學研究方法的普及，強調研究方法的科學性，將有助于我國國際關系研究盡快擺脫低水平重復的困境。

科學研究方法在我國國際關系研究中是否能得到普及，將取決于兩個方面。一是科學研究方法的教育在我國能否普及。現在大專院校國際關系專業開設方法論課程的還較少。只有在大專院校普及方法論的教學，國際關系學界采用科學研究方法的人才會多起來；二是科學研究方法的效果。研究方法是用于實現研究目的的，如果科學的研究方法能取得比其他研究方法更好的研究效果，那么科學方法就會被越來越多的研究人員所采用，反之則會被拋棄。

結束語

從國際關系研究的歷史上看，科學研究方法的采用相對較晚，但卻取得了較讓人信服的結論。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方法論著作或方法論教科書，基本上都是講授科學研究方法的，而有關其他研究方法的著作還很少見。這說明，其他研究方法在系統性和傳承性方面都沒有科學研究方法發達。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國際關系學界的傳統主義和科學行為主義進行了一場大辯論，這場辯論當時并沒有結果。但其后50年的歷史是，采用科學研究方法的研究在國際關系學界逐漸成為主流，而且美國在國際關系研究領域的主導地位也日益加強。希望科學的研究方法能為我國國際關系研究邁上新臺階提供有效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