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當代文學名著導讀
- 錢理群
- 13863字
- 2019-11-26 14:50:18
邊城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廿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人數多時則反復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面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則引手攀緣那橫纜,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于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仍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
但不成,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掛在自己腰帶邊,遇渡的誰需要這東西皆慷慨奉贈,估計那遠路人對于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送人也很合適!”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惟一的朋友為一只渡船與一只黃狗,惟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系。有了小孩子后,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后,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皆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與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與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身邊黃狗自巖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于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了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過東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著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備辦東西。到了買雜貨的鋪子里,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一種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船,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劃船。河邊站滿了人,四只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色,天氣又那么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劃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里劃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只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么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么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么意思。”到了河邊后,長潭里的四只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里看,不要動,我到別處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只競速并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皆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么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告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于看龍船已無什么興味,卻愿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酒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巖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劃船的決了最后勝負后,城里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么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后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抗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抗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只,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想起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么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只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里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卜之類,倒進滾熱油鍋里去時發出沙——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像只有一只白鴨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潭上那只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只罷。”那水上人說:“這家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么,手腳并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是誰人?”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里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這樣子,他答應來找我,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里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丑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么,你罵人!你不愿意上去,要耽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告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以口信來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后,一同沿了城墻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告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這是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里的伙計,送翠翠回家后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么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里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里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還不知道?就是儺送二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
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里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么,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
“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么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于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喜歡說到關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也使她多了些思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處。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到底還像年青人,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并且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撫育下去嗎?人愿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一分的。
可是祖父不那么想。他為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巖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么樣的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于是大老又說:
“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于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說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溫習著那些出于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認親戚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蹲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閑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只繭結的大手,且神氣中則只像在說:“那好的,那妙的。”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來人把話說完后,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么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張怎么樣。”來人被打發走后,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她的祖父:“爺爺,你有什么事?”祖父笑著不說什么,只看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里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那個人來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后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里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只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里,以及伐竹人嗖嗖一下一下的砍伐竹聲音里,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熔鐵爐里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皆去溫習它。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里請人來為大老作媒,討你作媳,問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愿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弄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于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并不是一個晚上弄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問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是再說下去,便引到死過了的母親來了。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祖父眼中也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么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去了。
翠翠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后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里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皆習習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宏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氣?………”
癡著,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起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后,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后,就會回家里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么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么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里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么事皆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實一點,方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作飯時,祖父為翠翠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后,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故飯后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于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落”囀著她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于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里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后來怎么樣?”
祖父說:“后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
一切皆像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帳子里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大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并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里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里作宰相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藥,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樂的說:“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處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說:“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里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扎茅把的水手,這船什么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爺爺,你同誰吵了架,面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伙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里!”
“什么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里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里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聞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么卓見可言?這是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后,于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摻加進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后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只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么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像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么?”
“什么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么瞅了一眼。船總順順像知道他的心中不安處,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這里有大興場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一個伙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里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告給楊馬兵,十四夜里二老兩兄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后便說:“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愿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未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像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問馬兵“有什么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么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似的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指著河上游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么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城里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于這個報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里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么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
黃昏時天氣十分郁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檻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么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說的:“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系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招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里我不怕!”
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傾圮聲。兩人皆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岸崩落了;擔心到那只渡船,會早已壓在崖石上面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仍然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醒來只聽到溪兩岸山溝里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后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并且各處皆是那么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里一切,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滿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已被水淹去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并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也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里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來。
……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成就并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扎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里給小蛆吃掉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里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閱讀提示】
1.在了解全篇故事、把握小說的基本情調的基礎上,對下列文字作逐字逐句的細讀,細心體味作者筆下人的心靈、人與人的關系,以及相應語言的明凈的美,進而體會作者所說的他的寫作與水的關系:
① 五月端陽之夜,翠翠與二老第一次相遇(“潭上那只白鴨慢慢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但另一件事,屬于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晚上”)。
② 月夜翠翠與爺爺的談話,睡夢中聽見二老唱歌的幻覺(“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祖父心里想:‘做夢一輩子更好……'”)。
2.認真思考與分析:翠翠、祖父、二老、大老……這樣一些善良、美好的人,卻得不到他們所期望的幸福,作者對這樣的悲劇有怎樣的感悟和情感反應?再仔細體會小說結尾(“可是到了冬天……也許‘明天’回來!”)給你的感受。
3.有學習與研究興趣的同學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邊城》做進一步的解讀與研究:例如,從湘西地域文化、民俗學的角度,從詩化小說與語言的角度看《邊城》,或聯系沈從文其他關于湘西的小說,并與他的城市小說相對照,看沈從文筆下湘西社會在現代史中的緩慢變化,以及沈從文對現代化過程中的文化沖突的獨特洞察與思考。
【擴展性閱讀書(篇)目】
《邊城》(全書)、《長河》、《丈夫》、《蕭蕭》、《新與舊》、《燈》、《湘西》、《湘行散記》。
【參考書(篇)目】
1.汪曾祺:《沈從文和他的〈邊城〉》、《又讀〈邊城〉》,分別收入《汪曾祺全集》3卷、5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沈從文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
3.趙園:《〈邊城〉——一個關于水的故事》,收《新講臺:學者教授講析新版中學語文名篇》,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