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文化與社會十五講
- 袁明
- 2432字
- 2019-11-29 16:12:32
一 中美交往的歷史遺產
19世紀中后期,太平洋的波濤將兩類社會地位不同的中國人由中國送往美國。一類是加利福尼亞金礦被發現以后,以“契約勞工”的身份登上美國國土的華工,一類是自1872年開始由清政府派往美國留學的留學生。清廷將選派“聰穎幼童”赴美國學習的宗旨視為“學習軍政、船政、步算、制造諸學,約計十余年業成而歸,使西人擅長之技中國皆能諳悉,然后可以漸圖自強”。
這兩類被太平洋波濤裹挾東去的中國人的自然生命都早已結束,然而,他們所從事工作的社會歸宿卻大有不同。中國赴美勞工在金礦開采、鐵路架設中為美國的經濟繁榮流盡血汗,但美國在本身的西進運動完成之后,以“排華”代替了繼續招雇中國勞工。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第一個排華法案,這一支中國人東去的人流中斷了。他們對美國的看法,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除了留下一些在美國受盡歧視與剝削后寫成的血淚斑斑的詩篇之外,基本上是無聲無息。
赴美學習的中國人則不同。一個多世紀以來,一代代中國人通過各種途徑負笈北美。這一支人流的聲勢不斷壯大。與前者不同,他們有回流、有影響,不但架起了中美文化交流的一座座橋梁,而且對中國的現代化事業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對于當代中國人來說,大洋彼岸的那一大片土地的確有吸引力。那一片土地曾毫不留情地吞噬了大批中國勞工的生命,但同時它又培育了一批批中國的精英。以中國革命的偉大先驅孫中山為例,他在少年時代便赴檀香山學習,開始接觸西方文化。在研究了美國歷史之后,孫中山先生最推崇美國總統林肯關于“民有、民治、民享”(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的政治主張,遂將其與中國實際結合,提出了“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這一創舉對中國現代化的影響不可限量。
這里還特別要提一下“庚款留學”運動。1901年《辛丑條約》所含的不平等條款中規定,中國政府要向西方帝國主義國家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其中美國分得三千二百多萬兩,約合兩千五百萬美元。中國駐美公使梁誠(早期留美學生)向當時的美國國務卿海約翰提出減少賠款。美國在華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Smith)則于1906年正式向本國政府提出“退款辦學”。將“退款辦學”的本意闡述得最清晰的是當時的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校長。他在致老羅斯福總統的一封信中稱:“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中國青年人,哪一個國家就能由于這方面所付出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上得到最大的回報。對于商業來說,精神比軍旗更可靠?!?sup class="calibre7">〔2〕老羅斯福采納了他們的建議。經與清政府商定,美國將一千一百萬美元自1909年至1940年逐年退還給中國,用于中國學生去美國留學的費用并創建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堂。其中更為具體的規定是,中國赴美留學生80%將學習農業、機械工程、礦業、物理、化學、鐵路工程、銀行等;其余20%學習法律、政治、經濟等。庚款留學還規定,以庚款為經費的留美學生學成后必須回國。
20世紀初中國學子赴美求學時,美國本身也正在進行著革命性的變化。在美國國內,社會財富大大增加,但是仍在拼命追求工業主義、追求組織大生產的合理化和科學化。在國外,美國則開始尋求市場經濟的“新邊疆”。初次踏上美國土地的中國青年學子,面對著美國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和一個開放的、競爭的社會,心情復雜而感慨不已。他們對自己的祖國往往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嘆。這個時期的中國留美學生,大多篤信“科學救國”。他們學成回國后,在中國的高等教育、工業發展、科學研究等國家現代化的重要方面成為真正的奠基者、填補空白者和播火者。他們之中有橋梁專家茅以升,氣象學家竺可楨,建筑學家梁思成,物理學家葉企孫、吳有訓、周培源,化學家侯德榜、楊石先,航空學家錢學森,水利學家張光斗,經濟學家陳岱孫以及曾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胡適等人。實際上,以上所列的名字只是中國現代化大潮中留美運動的一批代表人物。從不久前北京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和北京大學歷史系合作的“中國現代留美運動口述歷史項目”來看,20世紀上半期的留美運動稱得上是波瀾壯闊,而其中的每一朵浪花也都有自身的奪目光彩。也許可以這樣說,這些先驅者們除了在各自專門領域中的特殊成就之外,他們對中華民族的整體貢獻則是展示并實踐了真正的科學精神,而這一點是一個國家要實現現代化所必不可少的基本要素。正如羅榮渠先生在仔細研究了這一段歷史后指出的:“這段史實的重要性在于:真正的科學主義精神和科學人生觀不是西方傳教士傳入中國的,而是中國留學生自己從外國輸入的?!?sup class="calibre7">〔3〕
美國與中國現代化的關系既如此密切,那么美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國家呢?在現代中國人看來,這是一個動感情的問題。美國似乎總是與中國人的痛苦和希望聯系在一起。中國人在看美國時,總難免受到一個復雜多變的外部世界和一個同樣復雜的內心世界的制約和影響。由于中國在近代受到了太多的欺負,中國人在看待外部世界時總會受歷史陰影的影響。歷史學家章百家在研究近代中國外交后曾說:“對中國來說,真正的災難并不在于舊的對外交往體系的徹底崩潰,而在于它剛踏入新的國際社會時一下子就被拋到了最底層,找不到任何盟友,找不到任何足以自衛的手段。在兩種國際體系交錯的過程中,強烈的反差使中國人的心理失去了平衡:自豪感與屈辱感、仇外與媚外、向西方學習先進與抵制西方影響長久地、矛盾地共融于中國人的心中,交替起伏,因時而異?!?sup class="calibre7">〔4〕應當說,這也是中國人同美國交往中在心理層面的一份歷史遺產。不過,美國人對此幾乎一無所知。中國人的憂患意識與美國人對政治悲劇的全然無知之間是一道巨大的鴻溝。一位中國留美青年學者曾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上個世紀的90年代末,他和友人開車從美國東海岸西行,在亞利桑那州迷了路,竟鬼使神差般地繞到一處早年華工的遺址。那兒有一座極其簡陋的紀念室,室內有一些關于當年修筑鐵路的華工們的介紹。這位青年在遺址邊站立良久,感嘆地對同伴說:“我們現在還是在替美國鋪路,是信息公路?!笨磥恚@些積淀很深的歷史遺產,還將伴隨今后幾代中國人。這個故事也同時說明,當年華工苦力的經歷和中國留美精英學子的思考可以跨越上百年的時空界限而匯合為一,其匯合點是在中國人的精神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