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冷城的雨更大了,一億顆水珠自高處墜落,由點及線,由線及面,編織成成一首冗蕪死寂的交響樂。在這樣冰冷潮濕的夜里,漆黑蒼穹是無用且垂死的妄念集合體,宛如一個巨大的碗倒扣于地面。
西蒙斯醫療中心靜靜棲息于碗中,猶如古老而遙遠的巨人石像,在風雨如晦的當下沉默而耐心地守候著這一座城市里的生命。略去那充塞于高樓大廈之間的霓虹光影和全息廣告,這樣的黑夜似乎是寧靜而甜蜜的,唯有耳邊那嘈嘈切切的雨聲和此起彼伏的微弱哀嚎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今天值守夜班的是一名上了年紀的護士,她喜歡這樣的夜,也喜歡這樣的雨,但不喜歡膝蓋處隱隱傳來的酸痛感,更不喜歡左小腿靜脈曲張帶來的潰瘍。(值班崗位本可被復制人代替,但老護士不愿退休,執意再堅持幾年,醫院便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有什么比下雨時坐在室內享受干燥的寧靜更好的了,她想,同時,也沒有什么比下雨引起的雙腿不適來得更糟糕的了。老護士坐在乳白色轉椅上昏昏欲睡,不得不胡亂想著某些不相干的東西打發時間以免自己真的睡著。
她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去回憶冬陰功湯的做法,又花了半小時在腦中研究虎皮尖椒釀肉的細節。當她實在耐不住寂寞,開始在終端中翻閱茶泡飯的食譜時,一道尖銳刺耳的嘯叫從遠方的黑暗中響起,并穿透重重雨幕飄進她的耳朵。
“又怎么了?”老護士抱怨道,“大半夜的誰在發瘋?”她關掉那份投映到瞳孔深處的食譜大全,探頭透過玻璃大門往外望去。
幾乎在她起身的同一瞬間,一個細小的紅色光點自幽深濃郁的黑夜中亮起,緊接著另一個藍色的光點猛地竄出,藍光驅趕紅光,紅光在經歷挫敗后又再度崛起進而吞噬藍光。如此反反復復,紅藍兩色光芒密密麻麻又交替閃爍,像事物永恒對立又相互統一的矛盾兩面。
老護士瞪大眼睛,逐漸意識到了那紅藍兩色代表什么。她沉著而冷靜地離開座位,再也顧不上膝蓋的酸麻和小腿潰瘍處的痛癢,只是快步走到門口,熟練而快速地按下緊急醫護按鈕。
警笛凄厲如夜梟啼鳴,無數輛警車護送著一輛白色的救護飛車刺破黑暗呼嘯而來。緊急醫護人員在接到老護士的通知后已經推著醫用不銹鋼推車候在門口,救護飛車的護理人員抬著兩副擔架急急忙忙沖了進來,她注意到在擔架上躺著的兩名男人之中,有其中一人正是今晚剛剛出現在終端屏幕上的切斯特菲爾德先生。
面容陰郁不快的警察沒有跟進來,而是像國王的衛兵一樣排成一排守在醫院門口。老護士目送著那兩架醫用不銹鋼推車遠去,心中迷茫之下,她又將目光投向門口的警察,從那些身材高大的警察身上,她嗅到了憤怒和惶恐的氣味。
“先生們,你們要不進來坐著?”老護士湊上前去,一臉憂慮地說道,“剛才那人是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吧?只要沒有當場死亡——”
帶隊的警察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嚴厲、責備、憤怒、迷惘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過,隨后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
“護士,不要說那個詞。”警察隊長一臉頹喪地說道,“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是在我的轄區出事的,一旦他發生什么意外,我和我的手下都得玩完。”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老護士露出慈祥而勉強的笑,安慰道,“外面雨大,天氣有些冷,你們可以進來輪流休息一會兒,柜子里還有些速溶咖啡,我去拿來給你們。”
“不,我們不需要——”警察隊長望了一眼臉色同樣蒼白的手下,忽然改了主意,“謝謝你,護士,麻煩你了。”他低聲說道,“這個夜晚注定是漫長而可怕的,我們的確需要一杯咖啡振奮士氣。”
老護士點了點頭,帶著滿懷心事匆匆離去。作為一名護士,她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也親眼目睹過生命在醫生的嘆息中流逝,可是,像切斯特菲爾德先生這樣的大人物,她還是第一次在這家醫院親眼看見。
老護士在翻找速溶咖啡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張擔架上的臉——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星際聯邦司法部長,面容毫無血色,黯淡蒼白如死灰——頭一次,她深刻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是手眼通天的高管還是路邊乞食的流浪漢,在命運降臨那一刻,在死神的鐮刀面前,他們都是那樣的脆弱又那樣的無助。
“上帝啊,保佑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平安無事。”老護士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不詳的預感將她籠罩,就連寧靜的雨夜在她心中也成了風暴到來前的假象。
當她帶著速溶咖啡回到前臺時,醫院門口已經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記者。警察沖著老護士苦笑一聲,他的手下正忙著組成一道簡易的防線,看起來連喝一杯速溶咖啡提神也成了虛無縹緲的妄想。
老護士嘆了一口氣,將那袋速溶咖啡放在桌臺上,隨后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打量著醫院外面的人群。各社記者聞訊而來,防線之外人頭攢動,記者們越積越多,猶如一大群聞到血腥味的狂鯊,警察組成的防線仿佛人肉砌成的堤壩,一次又一次接受著人山人海的沖擊。
“護士小姐,我是眾星社記者蕾切爾,請問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傷勢如何?”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孩,看起來應該是第一批趕到的記者。
“你們這些警察,沒有權利阻止我們這些記者報道真相!”另一道獨屬于男性的粗獷吼聲在人群后方響起,“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切斯特菲爾德先生遇襲!問題是,誰是兇手?!全太陽系的民眾都想知道這一真相!”
“不錯!我們代表人民而來!你們這些警察沒有權利阻攔我們報道真相!”人群傳來一陣附和聲,群情激奮,浪潮洶涌,警察隊長的臉色較先前更加難看了。
“沒辦法讓這些家伙閉嘴嗎?”老護士再次離開座椅,走到警察隊長身后。
“不行,我不能這么做。”警察隊長麻木地說道,“我的職業生涯已經半毀,再來一點記者的口誅筆伐,我和我的手下就徹底完蛋了。”他煩躁地撓了撓后腦勺,小聲說道,“我有個前同事,稍微犯一點錯兒就被執法機器人替代,有時候不是我們冷血無情,而是我們如果不比機器更狠,那么被開除警隊的就是我們。”
“我明白了,先生。”老護士無奈地說道,“我想讓你的手下進來休息一下,但醫院永遠都不能關門,記者現在正處于狂熱之中,等他們冷靜下來,我想辦法和他們談一談。”
“謝謝,叫我戈登就好。”警察隊長整了整歪斜的衣領,疲憊的嘆息從他喉中飄出,又漸漸融入滿是消毒水氣味的空氣之中。
就在這時,清潔機器人邁著短小輕快的步伐走了過來。雨絲飄散,天氣又濕又冷,來來往往的人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濕漉漉的腳印。機器人開始它的情節工作了,它伸出雙手,右手延長變為拖把,左手則變形化為烘干機,在它所過之處,那一排排密集的腳印不見了,但與此同時,空氣中消毒水的氣味也更濃了。
看著那一道道混亂無序的腳印消失,戈登隊長心生怨恨,在心中詛咒起自己的頂頭上司。不僅是這一轄區的局長,還包括整座緋冷城的總局,他恨恨想到,那些家伙把我拋棄了,我現在之所以待在這里,就是因為我是他們推出的替死鬼。
誰能預料這樣的事發生呢?每有意外發生,大人物們總是有牌開打,而他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犧牲品。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名醫生低頭疾步走來,行色匆匆,額頭上滿是汗珠,綹綹棕發粘在他的腦門上就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
“切斯特菲爾德先生醒了。”醫生走到戈登隊長面前,嚴肅地說,“子彈剛好卡在胸腔骨頭之上,離心臟只有一公分,但有少量骨頭碎片扎進扎進肺部,我們不得不為他植入一副機械肺。”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至于那名司機——”
“我不管那名司機,只要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沒事就好。”戈登隊長顯然松了一口氣,“一副機械肺,還有呢?”他猶豫著說道,“我在來之前檢查過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傷勢,他的大腿和肩胛骨都中了子彈。”
“是的,”醫生揉了揉疲勞郁結的眉心,神情委頓地說道,“除此之外,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肩胛骨有小范圍的粉碎性骨折,那兩處傷口并不致命,只是他的大腿和肩膀有部分神經壞死。”他看了戈登隊長一眼,放緩語速,慢悠悠說道,“目前我們正利用納米機器人修復受損神經,肩膀倒還好,但如果運氣不好,我們或許得考慮截肢,然后進行義體化改造。”
戈登隊長的臉色驀地蒼白起來,植入機械肺和改造部分人體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前者是內部的、不被看見的,而后者即使裹上人皮也可能影響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公眾形象。事實上,在上流社會,一具強健的人類身軀和一件精致的西裝禮服一樣重要。
“我們會盡力做到最好。”醫生補充道,“其實這樣的改造應該交由普世公司動刀,但是,我們咨詢過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意見,他執意交給我們來做。”
“為什么?”老護士沖動地問道,“對切斯特菲爾德先生來說,那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醫生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又盯著戈登隊長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先生,我能相信你嗎?”
“什么意思?”戈登隊長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沒事,我想,最好還是多幾個人在場。”醫生搖了搖頭,快步朝著醫院門口走去,“你,你,你,還有你,你們進來吧。”他沖著幾個記者招了招手,組成防線的警察將問詢的目光投向他們的隊長。
“讓他們進來吧。”戈登無奈點頭。
醫生叫進來的記者頗有特色,老護士注意到,他喚來的記者并非全部來自那些知名的新聞媒體,恰恰相反,進門的人充分體現了記者行業內部的多樣性。譬如,那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孩,老護士還記得她叫蕾切爾,來自眾星社,而另外一個一臉緊張的干瘦男人,則來自規模較小但以客觀公正而聞名的博新社。
“先生們,女士們,晚上好。”醫生咳嗽一聲,莊嚴而隆重地說道,“我是剛才替司法部長進行手術的醫生之一,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目前情況還不算太差,接下來我說的話可能會影響當下的世界格局。”他又看了一眼戈登隊長,以最最緩慢又最最沉重的語調說道,“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有很大可能不得不接受截肢,他選擇了我們,而拒絕普世公司的服務。”他頓了頓,像是要留給眾人一點思考的時間。
“為什么?”那位名叫蕾切爾的眾星社記者率先提問道,“這個選擇有其用意,不是嗎?”
“不錯,為什么,問得好,剛才我身邊的這位護士也是這么問我的。”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卻瞟向戈登隊長腰間的手槍,“因為,切斯特菲爾德先生認為,襲擊者是普世公司雇傭的亡命之徒,那些人奪走了無形者交給他的USB閃存盤。”
場間一片死寂,沉默如無形的大手,在無聲無息間扼住了在場眾人的喉嚨。一時之間,醫院之內靜得嚇人,只剩下在場所有人粗重的呼吸聲夾雜著遠處病人微弱的呻吟。
“醫生,不要這么看我,我是警察,不是罪犯。”戈登隊長苦笑一聲,無力垂下雙手,率先打破沉默,“你知道這么說意味著什么吧?先前廣播中心切斷大嘴吉米秀就已經引起人們的不滿,現在,一旦你現在說的話流傳出去,那么一切就徹底亂套了。”
“已經流傳出去了。”醫生迅速掃了一眼在場的記者,“我不知道你們會怎么報道這件事,但我認為,民眾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他挺直腰板,沉聲說道,“我現在做的事情都是出于我的個人意愿,我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對是錯,但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的確確受了傷,對我來說,我不想讓那樣的公司凌駕于法律和人民的意志之上。”
“我不想。”蕾切爾大聲說道。
“我也不想。”老護士鼓起勇氣大聲開口。
“我也不想。”又是一名記者。
“我也不想。”還是記者。
一道又一道聲音接連響起,像是某種宣誓,又像是契約在此刻締結。最終,在場眾人將目光投向戈登隊長,他們不懷好意地看著他,目光警惕地盯著他腰間的槍支。
“我——”戈登隊長下意識抓住手槍,又觸電般松開,“該死,我在這里,就意味著我被拋棄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端著酒杯什么事也不干,我就成了必須為這件事負責的替死鬼。”他喃喃自語,眼神微惘。“我干這行,不是為了對抗人民的,那不該是警察存在的意義。這不是我,這不是我的職責,我應該是正義的工具,而不是暴力的機器。”
“怎么說?”醫生咄咄逼人地問道,“這位警察先生,你想怎么做?”
“去他媽的!”戈登隊長狠狠抹了一把,握緊拳頭大聲說道,“你說得對,醫生,我也不想!”
“好,很好。”醫生激動地揮了揮拳頭,飛快說道,“記者們和我來,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想要一場客觀公正的采訪,聽著,接下是切斯特菲爾德先生要求我轉述的原話——你們的報道回去之后可能會被要求修改,我沒辦法替你們抵擋上司的壓力,但是這并不妨礙你們據理力爭,”他將目光轉向戈登隊長和老護士,動情地復述道,“做錯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輩子都無法做對一件事,每個人是獨立自主的靈魂,有追求自由、真相和幸福的權利,我們要做的不過是盡最大努力讓大家擁有這種權利。”
“上司阻止不了我的,醫生。”蕾切爾神色肅穆地說道,“即使我的報道經過修改變得不實,我也可以用個人名義在網絡上陳述事實。”她望了一眼同行伙伴,說出了在場記者的心聲,“重事實和公眾有知道事實真相的權利,這是記者的第一要務。我們都可以做到。”
“不錯,我們都可以做到。”記者們贊同地點了點頭,一種極其罕見的職業神圣感在這一小集體中蔓延。
“跟我來吧,記者們。”醫生鞠了一躬,又對老護士和戈登隊長說道,“警察先生,這里的秩序麻煩你維護了。護士,如果警察們有什么需要的話,還請你協助他們。”
“沒問題。”老護士慈祥而溫柔地笑了笑。
戈登隊長和她并肩站起一起,他們目送著醫生和記者們的身影遠去,直到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他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天要變了,護士。”戈登微笑著問道,“可以給我和我的手下來一點速溶咖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