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鋪天蓋地，如一輪又一輪心靈范圍的轟炸打擊。一時之間，暗流涌動，社會炸開了鍋，各式各樣的流言不脛而走，人們的認知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是普世公司襲擊了星際聯邦的司法部長，就連十來歲的小姑娘也拿著噴漆走上街頭，用大紅色的字體書寫彼此的憤怒。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公司要這么做？答案顯而易見，無形者交給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USB閃存盤里面有對公司極其不利的證據。但是，很快，新的疑惑就來了，究竟是什么樣的證據才足以令公司如此著急動手？

好奇心像病毒，不受控制地在人群之中蔓延。不是沒有人提出質疑，形形色色的陰謀論披上理智的外衣，在輿論的大海中潛襲。只是，當西蒙斯醫療中心的醫生告訴記者，子彈離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心臟只有一公分時，所有的懷疑論者閉上了嘴巴，而當醫生繼續宣布切斯特菲爾德先生不得不截肢更換義體時，所有的陰謀論都在民眾的祈禱、哀慟和狂熱中死去。

起先，記者的報道的確受到了壓制。出于公司至上的慣性思維考慮，絕大部分媒體編輯在第一時間否決了記者們撰寫的文章，在這種情況下，有的媒體選擇袖手旁觀，而有的媒體甚至反過來大肆鼓吹陰謀論思想。

然而，在絕大部分媒體選擇明哲保身的情況下，有部分激進者懷著滿腔怒火在網絡上痛斥同行陳腐齷齪的思想，并對媒體界的內部黑幕進行一番口誅筆伐。這樣的文章取得了極高的點擊量和曝光度，默不作聲的新聞媒體認為自己的作為是順應潮流，可事實上，他們并非多數派，在這件事里，他們只是媒體中的多數，卻是現實世界里的少數。

不滿積蓄已久，群眾再次躁動起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數個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類靈魂集合起來，人們被一種崇高的使命感籠罩，對應到現實之中，無數人自發走上街頭，高舉“真理”、“真相”、“真實”的大旗，在巡邏無人機的鏡頭下大喊“自由”與“正義”。

這會是結束嗎？每個人活著都會有不滿，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不少普世公司的高層滿不在乎地認為，人們或許只是借著這一次游行宣泄壓抑已久的情緒，待所有人都腰酸背痛、筋疲力盡，那么激情的火焰自會散去。不少竊據高位者是這樣想的，但是，不，這不是結束，至少這一次不是。

在事發之后沒多久，身體漸漸康復的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發表講話，嚴厲指責公司的霸權和假仁假義。這一次，同他一起站出來說話的還有星際聯邦總統奧利維亞女士，而當紅全息明星娜塔莉甚至當眾發表聲明控訴公司高管對她的欺凌。

“什么是真實？”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纏著白色的繃帶，透過鏡頭怒吼道，“今天，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這個社會充斥著媒體、政黨、大公司和宗教團體，這個社會道德淪喪，拜金主義盛行，以商業價值和利益驅動人性，這個社會貧富差距懸殊，階級固化如一灘死水，這個社會早已不是人類可以幸福生活的烏托邦，如果說政府是必要之惡，那么政府早已淪為大公司糊弄民眾的皮影，而這個社會只是被大公司操縱的虛假現實！”

“這件事我站在切斯特菲爾德先生這邊，他說得不錯，什么是真實？真實取決于我們的感知，并由此感知到的信息衍生出個人的定義。可問題是，信息要有多真實，我們才能理解這個世界以最正確的方式？”奧利維亞女士神情肅穆，在全太陽系的屏幕中動容地說道，“太陽系各地的公民們，對你們來說，網絡是你們認知現實的方式，然而這種方式卻被大公司人為把持，普世通過控制各行各業一直在入侵你們的現實甚至窺視著我這個所謂總統的生活。這個世界并非你們想的那樣，我是星際聯邦的總統，但事實上我無能為力，我沒有應有的權力，也無法下令取締公司。就這樣，虛假的世界就通過電子硬件傳遞進每一個讀者，觀眾，聽眾的頭腦里，孩子們不可避免地接觸網絡，他們從小就被教育普世公司的產品就是好的，而能加入普世公司成為其中一份子更是這個時代生而為人最值得榮幸的事。可我想說的是，我以我的人格以及總統職位發誓，這只是一場擴日持久的洗腦，一些連我也難以企及的大人物通過極其復雜的電子技術不斷制造虛假的現實轟炸我們，只為在思想上潛移默化地使我們成為他們的奴隸——”

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候，無形者入侵了太陽系各殖民城市的出租車服務中心，無數輛計程飛車自動點火，并飛遍各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車上放有一個又一個的包裹，那是無形者的禮物，飛車將一張又一張蓋伊·福克斯面具送到家家戶戶手中。

與此同時，在奧利維亞女士直播發表演講的時候，工作人員戴著蓋伊·福克斯面具進了錄制現場，并帶來一大箱無形者發放的面具。接下來，一段不可思議的直播畫面透過衛星轉播進到太陽系每一個人的眼中——奧利維亞總統俯身拾起其中一幅面具，當著太陽系公民的面戴上那副面具，和她一起行動的還有邊上形形色色的工作人員。

“我不是無形者，但現在，我是無形者，我們都是無形者，你們也可以是。”她戴著面具，用一種平靜的語氣陳述事實，“這世界不會被那些作惡多端的人毀滅，而是冷眼旁觀、選擇保持緘默的人。”

于是，在游行即將結束的時候，又有另外一股新生的力量悄然注入。人們走在街上，不可避免地發現身旁全是不約而同戴起面具的游行者。面具化作一股浪潮，統一身份，模糊性別，吞沒社會上每一種由性和金錢利益累積起來的罪行。

巡邏無人機跟蹤、監視游行人群？那就砸了它，用眼神、牙齒、指甲撕裂空中每一架飛行的無人機。

誰做的？不是某個具體形象，而是一種籠統概念——是無形者干的，所有戴著面具的人都是無形者。

越來越多人戴上面具，無形者就越強大。無形者越強大，戴著面具的人們就越感不到恐懼。

無形者的面具為膽小的民眾提供了庇護，這就像一種鴕鳥心理和從眾效應的正面結合，群體成員因群體的數量優勢感到無窮的力量，情感和行動在人群之中迅速傳染。在他們看來，甚至連總統和司法部長也和自己處于同一陣營。人們不再恐懼，也不再迷茫，而是在這種前所未有的團結下，振臂高呼要求事實與權利。

漸漸的，不知是誰帶頭，人們開始將無形者比喻為現代社會的先知，是為人類帶來和平與幸福的彌賽亞，更是率領人民穿越紅海的摩西。

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天，無形者說話了，他/她/它的形象通過系內廣播中心的電子鑰匙，出現在太陽系的每一面屏幕上。

“你好，世界。”無形者和當下每一個游行者戴著同樣的面具，這讓民眾動情地感受到，他/她/它就在他們之中，站在他們身邊，就是他們之中的一份子，甚至可以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無形者。

“你好，無形者。”無數道心聲在無數副面具下響起。

無形者收起以往所有的輕浮，以最隆重的姿態說道：“這里是無形者，太陽系的公民們，請容許我以兄弟姐妹來稱呼你們，這一次我想把事情完完整整地和你們說清楚，包括這個世界是如何運作，你我是因何存在，真實又是怎樣一種定義。

“我們生活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一個古人不敢想象的高科技世界。我們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無不是通過網絡和媒體得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社會是我們認知到的現實，但現實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被把控的。多年來，我曾踏遍太陽系諸多角落——地球、月球、金星、火星、泰坦星、谷神星、歐羅巴——我也曾見識過不公的慘象——饑餓、鮮血、干渴、貧窮、偷盜、謀殺——我知道對于部分人來說，你們很難去想象在這樣一個時代，竟然還會有人因吃不上一頓可口的飯菜而選擇鋌而走險。

“這使我不得不摸著自己的良心大聲質問自己，我們的選擇發自內心嗎？我們是否具備真正的良善？我們用我們的自由和隱私買來了足夠的安全感了嗎？不，時代在發展，科學在進步，可是我們都在原地踏步，一整個社會都在原地踏步。我們并未徹底消除饑餓、暴力與貧困，只是站在原地，充其量抓住心智牢籠的欄桿等著布滿血絲的雙眼大吼不公平。

“可是！公平？不！沒有公平與不公平！承認吧，我們沒有勇氣，丟了自我，只是不斷地出賣言論自由和公民權利以換取平庸的日常。在那些機械麻木、恍若行尸走肉的人身上，我看到的是怯懦者的靈魂和副現象主義的本質。

“事實是什么？事實是，這世界不會被那些作惡多端的人毀滅，而是冷眼旁觀、選擇保持緘默的人。暴力一直都在，只有小部分是出自不得已的個人窘境，更多情況下，暴力自古至今一直是利益熏心的產物，我們生活在一個罪惡被粉飾了的時代。而現實就是一個敷著白粉的小丑，一直按照某些人的意愿以滑稽搞怪的姿態麻痹著我們的神經。

“我不想說這是誰的罪責，因為不僅是公司，我們每一個都有錯。要我說，人人都有罪，我們都應該感到羞愧，這份羞愧不單單只是沖向我們犯下的過錯，更多的是指向我們對爭取自由和幸福的不作為。戰爭一直都在，現代戰爭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無形戰爭，可戰爭勢必帶來死亡，但可笑的是，許多紛爭恰恰是可以避免的，而我們卻偏偏又是如此的固執己見，以至于我們疏于思考、不予重視。結果，企業家們輕而易舉地控制現實，通過影響認知世界的方式入侵你我的生活，拜金主義的價值觀取代一切衡量標準，網絡成了排泄污言穢語和仇恨情緒的垃圾場。我們用垃圾創造垃圾，一切都毫無價值，而我們崇拜的也只不過是廉價的垃圾文化，或許這就是數字文化，流水線上的商品鋪天蓋地，我們的生活空間被無窮無盡的信息擠占，我們失去了思考空間，以至于我們失去了自己。

“我對當下這個世界感到不滿，并非因為它不如我意，而是因為它忤逆的并不僅僅只是我一個人的意志。你知道現在和過去最大的區別是什么嗎？那就是思想上的警覺性被日新月異的科技和快節奏的高壓生活削減至無窮小，人們甚至甘愿于出賣隱私以換取廉價的幸福，你、我、他，究竟有多少人在面對用戶協議時看也不看一眼就點同意？

“或許，你們會想，我又沒有太多隱私好泄露的，但是當一個人會這么想，就意味著世界各地也會有無數人這么想。結果，公司不費吹灰之力就拿走了你應有的權利，并以收集用戶數據幫助改善服務為由而光明正大地窺視你們的生活？

“就這樣，你我的生命短暫如指間之沙，隨風消散，毫無意義。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被竊取的數據被量身打造為針對不同個體的工具。我們寄生于網絡，彼此之間變得疏遠而敵對，我們是如此不團結，以至于甚至有人大聲譴責那些敢于說真話的勇士。

“對此，我無話可說，甚至感到無比的恐懼和惋惜。我顫抖、害怕，不是出于恥辱，而是出于悲傷。一整個社會都病了，當文明陷入泡沫般的病態幻夢，我們需要的是有人戳破泡泡，而不是保持沉默、警惕，繼續假裝自己看得見那件皇帝的新衣！

“醒醒吧！醒醒吧，我的兄弟姐妹們！公司操控政府管貧民窟叫安置區，把廉租房叫作生態建筑，一切不過是套上一個新的名頭。如果我們不做出行動，那么，就讓公司奪去我們的崗位和財富吧！階級固化，更好的生活已經被少數精英占有，上等人奴役下等人，把持知識上升通道，一點一滴攥緊手中的韁繩。也許我們只是太累了，太過疲憊不堪，可是公司還在行動，它在光明中行動，我們卻在陰影中茍且。今天、明天、后天，一天又一天，公司拿走更多，而且還在不斷搜刮，直到終有一天，我們一無所有，只剩下虛假的幻覺賴以為生。

“你們也許會想，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我要關心這些屁事？可是，造出這一切悲劇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我們用冷漠對待我們沒有直接利益關系的事，以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鑄造了這樣的氛圍。當有一天，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你們身上，當你抱著將死的孩子卻從醫生手中得到假藥，當你苦苦哀求社會輿論關注而無人回應，當你走投無路窮困潦倒而沒人肯施以援手，你或許就會明白這種感受。

“無論你是老是少，當你長大或老去，在你自己的子女面前，關于這場斗爭你能說些什么？你可以告訴孩子，你和我們，一同創造了歷史，你也可以告訴孩子，你見證浪潮吞沒大廈，而你卻袖手旁觀。這取決于你，是否站出來取決于你，公司可以滲透我們的生活，但不能奪走我們的驕傲，更不能竊取我們的尊嚴和隱私。

“我不是神的代言人，因為區區人類是無法做到的。曾經，有個哲人說過，我們都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現在，我站在這里，用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思維懇求你們，站出來，站出來，抬頭看看星空，看看你們頭頂的星空！不，不是這虛假可笑的穹頂，而是真正浩瀚無垠的宇宙太空。然后，我要你們再看看自己身邊的人，看著他們那盛滿繁星的神奇雙眼并且銘記于心。告訴我，你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愛與信念，還有人類對和平與終極真理的向往。群星在面具下璀璨，我們為了同一個目標而戴上同一副面具，我們在愛中尋見自身，每一個人都是宇宙認知其自身的途徑，只有那些知道為什么而活的人才能生存。

“我愛你們，我的兄弟姐妹們。在此，我要你們捫心自問，做出你們的選擇，真正的發自內心的選擇。明天，7月的尾聲，同一時候，我希望你們戴上面具，走上街頭，包圍普世公司，我不要求你們做什么，我不要你們和我共赴深淵，我只要你們站在我的身后，一起見證事情的發生和落幕。我已準備好為你們而死，我希望我一回頭就能看見你們，我愛你們中的每一個，我們互不相識、各不相同且彼此獨立，卻又因擁有同樣的理念而走到一起。在哲學上，我是個存在主義者，在情感上，我是個悲觀主義者，在藝術上，我是個超現實主義者，但在此時此刻，你和我，我們都是無形者，我們不能妥協，我們永不妥協！團結起來吧！兄弟姐妹們！讓那些竊居高位者見識我們的決心！我們的態度！我們的力量！”

希望感動群體的演說家，必須出言不遜，信誓旦旦、夸大其辭、言之鑿鑿、不斷重復、絕對不以說理的方式證明任何事情。無形者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說到最后，他/她/它握緊拳頭，重重錘在心臟處。在這一刻，無數道聲音在無數張嘴巴中迸出，同樣的一段話在不同的人心中回蕩，無形者的宣言響徹一整個太陽系。

“我們是無形者，我們沒有任何弱點，我們利用一切弱點。

銘記無形者，我們行為一體，我們主宰網絡，我們不可計數。

期待無形者，我們無處不在，我們無所不能，我們不可阻擋。

我們是正義的總和，我們是社會的鏡子，我們是隱藏在每一張面具之下的人性。

我們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們決不饒恕，我們決不忘記。

自由引導人民，我們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