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霓虹閃耀，城市在全息模特的曼妙舞蹈中淪陷為光的海洋。根據穹頂系統的氣候循環規律，緋冷城下起了數周一次的瓢潑大雨。在這個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狂風肆意咆哮，將高處墜落的水珠撕扯成凌厲的雨線。

天空低沉而晦暗，郁結的積雨云仿佛即將壓垮一整片蒼穹。漫天飛灑的雨絲如密密麻麻的針線穿梭于夜幕之中，克里斯蒂安踩在天臺邊緣，心想大雨是極好的裁縫，它正在對這個外表光鮮內里殘破的世界縫縫補補。

他所在的地方是緋冷城皇后區邊緣的一棟全玻璃幕墻建筑，離大嘴吉米秀的錄制現場不遠，是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歸家的必經之路。

在他對面，娜塔莉正隔著一條街深情凝望著他。事實上，街對面倚在高樓大廈邊的那個娜塔莉不過是酒店廣告位投射出的全息形象，此娜塔莉非彼娜塔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眼前的那個全息模特并不認識他，那個光線交織而成的虛擬形象深情凝望每一個凝望她的人。

“就像深淵。”克里斯蒂安忽然說道。

“什么？”蒂芙尼坐在欄桿上，小腿在半空中晃悠著。

“現代社會就像深淵，金錢與權力是深淵孕育的魔鬼。”他翻身上了欄桿，坐在女孩身邊，“魔鬼總會有蠱惑人心的利器，鋪天蓋地的廣告就像蟲子一樣鉆進我們腦內，而全息模特職業則是一枚枚在心靈范圍引爆的核彈。”他懶散地盯著全息娜塔莉，漫不經心地說，“我給娜塔莉發過一封加密郵件，她沒回復，我知道為什么。”

“我也知道為什么，但是不要說。”蒂芙尼搖了搖頭，輕聲道，“不要說出來，我想，每個人都會犯錯，一切已經過去，她只是一枚棋子，被紅皇后玩弄于掌心。”

“那些生命啊，全都不過是存在的倒影。”他悠悠說道，“時間是幻覺，空間是謊言，當心靈受到沖擊時，世界的不真實性總是在我心中占據上風，以至于我總是情不自禁這樣想，或許你我只是夢幻泡影，或許你我只是某個無聊人士的無聊遐想。”他狡黠地笑了笑。“說起來，我有過數次這樣的經歷，即我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現實離我十分遙遠，世界卻在我的感知中觸手可及，仿佛我伸出手就能觸碰一整個宇宙。有時，我在夢中掀開了真相的面紗，你猜我看見了什么？”

“看見了什么？”蒂芙尼順著他的話問道。

“我看見群星破碎，化作萬千光輝，星星的殘骸和碎片被那些光包裹著裝進了漆黑蒼茫的宇宙之中。”克里斯蒂安比劃著手勢，用一種感慨萬分的語氣說道，“然后，我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個啟示，我意識到自己不是在看宇宙，我在看夢囈般的雙眼，光亮迷蒙，又氣象萬千。”

“誰的雙眼？”蒂芙尼好奇地問道。

“燃燒的長頸鹿。”他微笑著說，“至少左眼屬于一只燃燒的長頸鹿，你在網上看過長頸鹿的照片嗎？它們的眼睛濕漉漉的，漆黑而深邃，古老而傷感，總是令人不可避免地陷入憂郁之中。”

“那么，右眼呢？”蒂芙尼若有所思地問道，“達利？從不相信死亡，也不相信衰敗和虛無？”

“不，不是達利，無論如何，是約翰·列儂。”克里斯蒂安的微笑較先前更盛，宛如圣人一般純潔，“或許是因為約翰·列儂留著長發和胡須的樣子在我看來很適合扮演耶穌，不過我在想，耶穌會戴眼鏡嗎？”

“或許戴，或許不戴，”蒂芙尼聳聳肩，補充道，“或許耶穌還喜歡玩搖滾樂，但耶穌或許不會抽煙，那對他的肺部不好。”

“或許，或許，不錯，我喜歡或許這個詞。”他懶洋洋地沖著對面的全息娜塔莉揮了揮手，低聲說道，“但不管怎么說，那畢竟不是我的信仰，所有這些只不過是一場狂妄而漫無邊際的夢境，每次我做那樣的夢都會夢見不同的東西，甚至有一次，我見到了宇宙的另一種真相。”

“倒是挺有意思的，不介意告訴我另外一種真相是什么吧？”蒂芙尼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下。

“哦，宇宙的另一種真相是你的裸體。”他扭頭看著女孩，認真地說，“我在夢中解開那層面紗，在撥去深沉黑暗的迷霧之后，我看見了你的身體，光潔、細膩、白嫩、無暇、完美。”他毫不遮掩，語氣直白而誠懇，“我還看見了第三種真相，我揭開了真相的面紗，發現自己成了地底打洞的鼴鼠，見到陽光就眩暈。”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近乎于呢喃。“這使我意識到，夢是多變的，而現實就和夢一樣善變，生命、宇宙和萬物的真相本身就是荒謬的，真相并不止一種，然而這樣的想法和引出這樣想法的問題或許根本就不具意義。”

“或許，或許，總是有這么多或許。”蒂芙尼嘀咕道，“或許全人類應該手攜手圍成一圈，然后大家什么也不干，就這么仰望星空，靜靜等待著世界末日、諸神黃昏和宇宙終焉。”她閉上眼睛，感受雨絲打在她的鼻尖。“到那個時候，我們都會分崩離析，成為一粒粒微小的塵埃，在時空的罅隙中漂流，直至我們來到宇宙盡頭的黑洞，全人類就這么混雜在一起，被吸入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你在做什么？”克里斯蒂安沖動地捏住她的鼻子，不讓她呼吸。

“我在感受世界。”蒂芙尼睜眼眼睛，沒有反抗，而是用嘴呼吸，“是你說的，思想具有傳染性的，我想我現在滿腦子胡思亂想都得賴你。”她瞟了他一眼，嗔怪而非責備。

“思想的傳染建立于思考之上，思考是我們理解自身和宇宙的基石。”克里斯蒂安憊懶地笑著，理所當然地說道，“我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只有動物才不去思考，只有人類才能擁有思想——”

“那人工智能呢？”蒂芙尼打斷道。

卡特琳娜主動在他們耳中解釋道：“人工智能是數字生命，當這種數字生命到達強人工智能階段，那么比起思想，它更需要的是情感。”

“呃，抱歉，幾位，打擾你們的談話了。”阿馬雷的聲音在通訊頻道中遽然響起，“切斯特菲爾德先生離開錄制現場了，我讓八月一日把坐標分享給你們，該行動了。”

“好，收到。”他拍了拍雙手，沖著身旁的蒂芙尼說道，“陳，來吧，做好準備，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車隊馬上就要過來了。”

克里斯蒂安一邊說著一邊往自己頭上套著一副劫匪專用的黑色面罩，蒂芙尼從黑色尼龍包中翻找出兩件不帶任何商標和圖案的黑色沖鋒衣，經過快速而有效的偽裝后，兩個蒙面匪徒駕著租來的飛車出現在緋冷城街頭。

“你們有五分鐘的行動時間，泰坦隕落事件之后，各大殖民城市都大大加強了無人機的巡邏力度。”阿方索·八月一日的聲音在飛車音響中響起，“我把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實時位置分享到你們的行車電腦上了，預祝行動順利。”

“謝謝。”克里斯蒂安打開飛車導航功能，自動駕駛系統接管方向盤解放了他的雙手。

在一聲響亮的蜂鳴聲中，行車電腦收到了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實時位置。在短暫的延遲之后，車內的全息投影儀開始放射光亮，扇形光線一掃而過，附近區域的全息模型隨之生成，虛幻的城市縮影漂浮于半空之中猶如某種精巧的魔術表演。

全息地圖模型顯示，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飛車離他們只有一個街區之遠。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蒂芙尼，后者正忙著組裝一把特化改裝狙擊槍。

“電腦，帶我們過去。”他系好安全帶，閉著眼睛說道，“不要超速，慢慢接近目標。”他輕而易舉就取得了行車電腦的最高控制權限。

“如您所愿，先生。”電腦畢恭畢敬地說道。

飛車開始掉頭，克里斯蒂安睜開雙眼，看著眼前世界天旋地轉，而娜塔莉的全息廣告形象在后視鏡立漸漸消散。他們等候的位置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由于緋冷城的右轉車道無需接受信號燈管制，他們接連右拐，很快便抵達車隊后方。

“三輛車，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在中間那一輛。”蒂芙尼端起特化狙擊步槍，飛快說道，“我可以擊中最后那輛車的引擎使其癱瘓，但是第一輛車就交給你了。”她透過瞄準鏡盯著前方，補充道，“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

“不急，聽我號令再開槍。”克里斯蒂安調正駕駛座，身體緊緊貼住座椅靠背，“我不想過多使用網絡能力，不過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已經主動為我們削減了安保力量。”他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副駕，蒂芙尼已經開始屏息凝神，“陳，準備好，在你開槍之后我會加速，現在，聽電腦倒計時你再開火。”

“三。”

電腦開始倒數。

“二。”

子彈上膛。

“一。”

她探出車窗，手指關節緊繃。

“開火。”電腦平靜地說道。

一瞬之間，槍管發熱，火光傾瀉而出又一閃而逝。車廂內有過剎那的明光爍亮，在耀眼的光芒中，子彈怒吼著、咆哮著，如重錘砸出。一時間，槍聲如雷鳴，在暴風雨之中響起，裹挾著潮鳴電掣之勢，狠狠撞在第三輛飛車的尾部引擎之上。

“加速！”克里斯蒂安在槍聲響起的同一時間猛踩油門，幾乎沒有任何遲疑。

雨聲轟鳴，引擎燃燒，魅藍色的等離子體羽流自飛車尾部鉆出，如漫漫長夜里最明亮的星。在這個死寂晦暗的雨夜之中，單調冗余的雨聲不再是唯一的主角，飛車引擎在高負荷運轉下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咬著牙緊緊貼著座椅靠背，靈與肉仿佛在這一刻分離，他們的意識還停留在原地，而他們的身體卻隨著高速運動的車輛趕上了前方的車隊。

克里斯蒂安不想訪問賽博空間留下任何痕跡，他的選擇是先抬高車身，再拉低車頭。這樣做的唯一后果是飛車如利箭般沖刺，在高空之中劃過一個圓潤完美的拋物線，最終朝著車隊最前方落去。

“陳！”他解開安全帶，吼聲蓋過雷鳴般的引擎，“準備好！跳！”

飛車平貼著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飛車滑過，在經過目標上方的那一剎那，他們各自踹開車門，身體在空中翻滾著如落葉般飄零，呼嘯而來的狂風刮著他們的臉龐，吹得整件沖鋒衣獵獵作響。

一場交通事故就這么發生，租來的飛車狠狠砸在車隊的第一輛飛車之上，兩頂明黃色的緊急降落傘在黑夜中如油菜花般綻放。

大顆大顆的雨珠經風力塑形化作一千萬把冰涼刺骨的利刃，無數道雨絲打在克里斯蒂安的臉上，以至于他沒有絲毫心思抬頭去看前方一眼。身旁的蒂芙尼已經展開小臂上的螳螂刀，就在她準備車頂鐵皮的時候，一種恐怖的預感忽然籠罩住了他的思維，冰涼寂靜的死意蟄伏在車廂內部宛如一只蓄勢待發的毒蛇，似乎都有可能將他們吞噬。

來不及提醒了，護送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保鏢似乎不簡單。他的腦中心念急轉，身體卻跟隨本能猛地推了一把蒂芙尼。

女孩抓著飛車邊緣險些摔落，她的發絲同雨絲在風中狂亂飄飛著，而就在她剛剛匍匐的地方，一把利刃從車廂內部向外突刺，暴露在外的半截刀身在幽冷凋枯的夜里反射著城市的霓虹光亮。

高周波震蕩模式，他心中一動，螳螂刀從小臂內部彈射而出，削鐵如泥的鋒刃伴隨著他的手臂動作切斷那細碎的斑斕虹光。與此同時，蒂芙尼從側面破窗而入闖進車廂內，迎接她的是一把斷了一截的匕首。

襲擊她的是這輛飛車的司機，那是一個身材精瘦的中年男子，卻不是切斯特菲爾德的部下。為了保證星際聯邦司法部長的安全，緋冷城警局組了這么一支車隊，而擔任司機的自然是CCPD的王牌。

換句話說，這個司機便是黑天鵝行動第一階段最后的一塊攔路石，當然，必要時候，這家伙也能成為一塊墊腳石。

在飛車司機握住斷刃刺來的一瞬間，蒂芙尼看準時機側過身子，螳螂刀揮舞著朝著襲擊者的手臂揮去。然而，男子似乎洞察到了她的意圖，那把匕首在他手中陡然變相，光滑平整的斷口呼嘯著帶著勁風割向她的喉嚨。

幾乎在同一瞬間，蒂芙尼右手螳螂刀去勢不變，而左手手肘輕輕一抬，小臂上的刀刃恰到好處地擋開那把閃爍著寒光的斷匕。在狹窄有限的車廂內，戰斗似乎成了一種有趣的心理戰，男子不慌不忙地松開方向盤，將飛車切換為自動駕駛模式，而他的左手從后腰處摸出一把完整的匕首擋下了蒂芙尼右臂的螳螂刀，并沿著狹長的刀刃斬向她的右臂。

然而，飛車司機太過于專注，以至于他忽略了車頂的克里斯蒂安。在那把新匕首即將切斷蒂芙尼右臂的一瞬間，第三把螳螂刀從天而降，劃破車頂鐵皮與空氣，穩穩當當擋在匕首前進的路上。

雙刃交擊，濺射出零星火花。可是，克里斯蒂安不會再給他機會，最后一把螳螂刀從車頂刺入車廂內部，其刀尖直逼司機的頭部要害，以至于他不得不撤回斷匕以做防御。就在這時，蒂芙尼俯身迅速隔斷駕駛座安全帶，并以左手肘部為支點，整個身體騰挪而起，雙腿在一收一蹬之間帶著那雙磁力靴猛地踹出，巨大的沖擊力如呼嘯的火車頭一般毫不留情地撞在飛車司機身上。

“等一下！”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沉聲大喊，語氣之中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和威嚴感，“他已經喪失戰斗力了，你們襲擊我到底想要什么？”

克里斯蒂安收起螳螂刀，從側面車窗翻身進了后座。他從后腰處的尼龍槍套中拔出黑市訂購的手槍，指著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腦袋，嘶啞地說道：“少廢話，把東西交出來。”

“什么東西？”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皺著眉頭問道。

“無形者交給你的東西。”克里斯蒂安不耐煩地說道，“快點，我數到三，你不交出來，我一槍斃了你。”

“你要拿那些東西做什么？”切斯特菲爾德瞥了一眼飛車司機，又側過臉，用左眼微不可察地眨了眨。

“一！”克里斯蒂安大聲喊道。

“我知道你們是誰。”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平靜地說，“所以，無形者交給我的證據都是真的，對嗎？”

“二！”蒂芙尼替克里斯蒂安喊了一聲，她的聲音經過電子合成器的轉換變得沙啞而中性。

“先生，把東西給他吧。”司機虛弱地說道，“當務之急，還是您的性命重要。”

切斯特菲爾德沒有說話，只是側著臉，靜靜盯著克里斯蒂安。他再次眨動左眼，臉上的表情卻緊緊繃起，像一座沉默而警惕的石像。

“三！”克里斯蒂安冷冷地說道，“不要以為我是在和你開玩笑。”他的目光閃爍著，眼神深處泛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歉意，食指卻輕輕扣動扳機。

子彈飛出，沒有穿顱而過，而是打在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右肩。

“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司機焦急地說道。

強勁的力道轟在飛車司機的身上使得他不可避免地陷入神志不清的境地，然而，即使意識朦朧模糊，他也在恍惚之間意識到了是星際聯邦司法部長救了他一命。

鮮血從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右肩汩汩流出，他捂著傷口，臉色蒼白，陷入沉默之中。警用無人機的紅藍光已經出現在遠處并開始交替閃爍，銳利刺耳的嘯叫器發出令人恐懼的蜂鳴，仿佛一千只口哨在黑夜中被人同時吹響。

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瞼，移動槍口，又一槍打在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腿上。

“時間不多，下一槍，我就不會客氣了。”克里斯蒂安狠厲地說道，“我會連開兩槍，子彈將絞碎你的心臟，攪爛你的腦漿。”

切斯特菲爾德先生閉眼抬起頭顱，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死。他的模樣似乎震撼到了駕駛座的飛車司機，身材精瘦的男人猛地掙扎起來，就像上了岸的魚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翻滾著爭取生機。

“再動我就斃了你！”蒂芙尼呵斥一聲，一槍打在司機腿上。

“等等！”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睜開雙眼，妥協道，“東西我交給你們，但我要你放我們走。”他顫抖著，用沾滿鮮血的左手從上衣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USB閃存盤。“就在這里，你們能信守承諾嗎？”

克里斯蒂安一把奪過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手中的USB閃存盤，蒂芙尼從尼龍包中取出噴氣背包丟給他，他們穿戴完畢，在高空之中輕輕推開車門。

“走。”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蒂芙尼，又看著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祝你們好運，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們的運氣了。”

他轉身跳出飛車，右手食指在半空之中扣動扳機。子彈再一次飛出，他和蒂芙尼分別對著切斯特菲爾德和司機開了一槍，傷口在他們的精心計算中剛好在心臟附近卻不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