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號機已就位,節目制作導演發出拍攝指令,一顆光滑閃亮的金屬球從演播室側方滾了出來,就像舞廳里常有的全息迪斯科球。
終端機前的觀眾們都知道——其實他們不知道,只是根據以往經驗的總結,把猜測當作知道——這是大嘴吉米的數千種出場方式之一,在《大嘴吉米秀》這檔節目中,以搞怪和口直心快著稱的吉米·斯圖爾特總喜歡以各種稀奇古怪的方式登臺。
回到當下,節目制作導演露出微笑,優哉游哉地看著金屬球從右側滑出,向著左側滾動。攝影師就站在導演身邊,一條纜線接在他的脖子后面,另一端連接了演播室現場的所有攝像機,通過這種方式,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控各個機位的鏡頭。
當下用的是5號機,那是一架掛在懸臂上的黑色機器。經過拍攝前的簡單磋商后,導演和攝影師決定在這期節目開頭用一個長鏡頭來表現大嘴吉米的出場。因此,當5號機將現實轉化為數據并同步直播到太陽系各個角落時,終端機前的觀眾們看到的是一個神奇的鳥瞰角度,他們自上而下俯視著一個金屬球滾出,然后帶著幾分滑稽停留在演播室的沙發邊上。
“哦嚯嚯,觀眾朋友們晚上好,我是你們的老朋友,大嘴吉米!”演播室現場傳來一聲夸張至極的怪叫,可聲音來源卻不是金屬球,而是畫面之外。
懸臂下沉,5號機由鳥瞰轉為平視,基本上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攝影師將機位切到1號機,終端屏幕上的畫面聚焦于演播室右側,也就是剛才金屬球出來的地方。
觀眾們所熟悉的大嘴吉米正抱著雙臂倚在墻邊,他嘴角掛笑,眼里噙著一抹戲謔的笑意,仿佛在逗弄終端機前的觀眾,用無聲的表情動作沾沾自得地展示自己的出其不意。
于是,見到這一幕的觀眾們疑惑了,心里情不自禁地泛起這樣一種念頭——如果大嘴吉米在演播室右側,那么演播室中央的那顆金屬球又是什么?
人們翹首以盼,好奇心將他們徹底捕獲。導演似乎已經知道觀眾們的心理,在他的示意下,攝影師調皮地切了一下鏡頭,6號機以近景拍攝的方式給了那顆金屬球一個特寫。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金屬球上,試圖從顆酷似迪斯科球的神秘物體上發現端倪,然而,當他們這么做時——
“嘿!嘿!嘿!都看哪兒呢?”大嘴吉米闖進鏡頭之中,用身體擋住了觀眾的視線,“看我!觀眾朋友們!看我,我是大嘴吉米,我才是這節目的主角!該死,這顆球到底哪里來的?”他不安地扭了扭肥胖的身軀,臉上故意流露出不滿,6號機給了他一個特寫。
“是嗎?大嘴吉米?你確定你是這個節目的主角?”一道聲音在現場響起,語氣語調與大嘴吉米如出一轍。
“誰?!是誰在說話?”大嘴吉米大驚失色,慌忙打量四周。
節目制作導演的嘴角再次露出微笑,攝影師心領神會,將鏡頭切換到演播室正面的4號機,以更完整的角度捕捉全局。
“是我,”金屬球在大嘴吉米身后說道,“我就在你的身后。”
大嘴吉米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使得他的整個身體高高蹦起,就像一顆彈跳的肉球。調音師適時插入一段通用的罐頭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終端機前的觀眾在僵硬死板的機械笑聲的提示下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
“該死,這顆球,你是誰?”大嘴吉米小心翼翼地啜了戳金屬球。
金屬球甕聲甕氣地說道:“我是大嘴吉米?!?
“不對,我才是大嘴吉米?!奔撞粣偟卣f,“聽好,你這顆球,我,大嘴吉米,是這檔節目過去、現在和將來唯一的主持人?!?
“可是,難道全世界就準你一人叫大嘴吉米?”金屬球悶聲說道,“我也可以叫吉米,我也可以被人稱呼為大嘴,名字只是符號?!?
“胡說八道,你甚至連嘴巴都沒有!”吉米憤怒地吼道,“見鬼!大嘴吉米只能是——”他稍作停頓,喘著粗氣說道,“好吧,算了,就算你也是大嘴吉米好了,和一顆球辯論是沒有意義的?!奔卓瓷先ビ行┮馀d闌珊,他的沮喪表情成功逗樂了終端機前的觀眾。
“哦,我不是大嘴吉米。”金屬球沉著冷靜地說道。
“怎么?你又不是了?你現在又不是了?!”大嘴吉米揮舞著手臂,嘰哩哇啦一陣怪叫,“球先生,你不能戲弄我,我是大嘴吉米,難道你就是這場節目的嘉賓?”
“是的,我就是你的節目嘉賓?!苯饘偾蚯昂蠡瘟嘶危硎举澩?
大嘴吉米瞪大眼睛,問道:“那么,你是誰?我該如何稱呼你?”
“哦,我是——”金屬球內部傳出一陣機械聲,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里面鉆出來。
節目導演興奮地搓了搓手,攝影師將鏡頭再次切換到近景的6號機,屏幕畫面在剎那間拉近,終端機前的觀眾們屏息凝神,等待著金屬球給出答案。
“我是這場節目的嘉賓。”金屬球分成兩半,一個男人從內部球形結構中站起,“切斯特菲爾德,也就是你們的司法部長?!?
有那么一瞬間,終端機前的觀眾窒息了,他們的反應如同演播室現場的大嘴吉米——張開嘴巴,瞳孔擴散,忘記呼吸。
為了不讓這檔節目引起不必要的傷亡,調音師善解人意地播放了一道表示驚訝的電子合成聲——“啊哦”——緊接著又加入了一段機械的掌聲。
“現在,我們的大嘴吉米完全僵硬住了,請觀眾們給他一點緩沖的時間,好嗎?”司法部長切斯特菲爾德對著鏡頭眨了眨眼睛。
“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大嘴吉米故意磕磕絆絆地說道,“您是我們今天的嘉賓?”他指著自己胸口,嘴角流涎,故意扮出一副如夢初醒的癡傻模樣。
“是的。”切斯特菲爾德體諒地拍了拍大嘴吉米的肩膀,觀眾們又情不自禁發出一陣大笑。
“坐坐坐,請坐,請坐!”大嘴吉米扇了自己一巴掌,顫顫巍巍地坐在主持人沙發上,“所以,我什么問題都可以問,對吧?包括您今天中午吃什么?有幾個情婦?一天上幾次廁所?”
“我今天中午吃了包了韭菜和折耳根的水餃,沒有情婦,一天只上一次廁所?!鼻兴固胤茽柕聸_著鏡頭擠了擠眼睛,倏地湊到大嘴吉米面前大聲說道。
“噢,老天爺,您還真是坦誠。”大嘴吉米哭喪著臉,徒勞無功地屏住呼吸。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闖進鏡頭之中,那是實時直播類節目才有的輔助機器人,通常這種機器人的出現都意味著有新的重大新聞發生。(插播新聞不會打斷《大嘴吉米秀》,而是投放在演播室的大屏幕上,與現場主持人、嘉賓一起觀看。)
《大嘴吉米秀》是全太陽系最熱門的訪談、爆料節目,該節目風格獨特,從不斷播,以適當的喜劇效果來討論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在這個節目中,最吸引人的時候往往不是與嘉賓的互動,而是每當有重大事件發生,大嘴吉米便會與在場的嘉賓直接分享彼此的看法。
這一次,輔助機器人告知的新聞有些特殊,它的背后并不代表著任何人的傷亡,也不代表什么政治事件的發生。當輔助機器人的雙眼射出全息光影,它只給了一個簡單的畫面——一座玻璃金字塔矗立在沃爾街中心,附近高樓大廈的全息投影儀將兩個小點和一個“P”字投射到金字塔表面,組成一個挑釁意味十足的“:p”。
“噢,天吶,普世公司?!”大嘴吉米驚呼一聲,同樣的驚呼出現在無數臺終端機前。
全息光影明亮而閃耀,星際聯邦司法部長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沒有說話,只是瞇起眼睛,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個敏銳的偵探一樣仔細打量著投影畫面中的每一處細節。
過了片刻,切斯特菲爾德才點了點頭,以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是的,的確是普世公司?!?
他的話音未落,玻璃金字塔表面的光影再度變幻,那兩點和“P”字如沙堡受海浪沖擊般潰散,點點光子在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遺憾的是,它們尚未起舞,便另外一股意志將一種沛莫能御的力量施加于它們身上。
越來越多的光子加入,某種龐大的全息形象正在玻璃金字塔的四個表面生成。受投影規則影響,光子自下而上,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速度堆疊著。很快,四張面孔出現在玻璃金字塔東南西北四個面,或粗或細的驚呼聲再次響徹太陽系的每一個角落。
與其說是面孔,倒不如說是面具,幾乎稍有了解的觀眾都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無形者,一個神秘而未知的網絡幽靈,曝光伊麗莎白集團,也揭發過湯普森總統。久而久之,人們對此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而每一次無形者的出現,都意味著那個幽靈試圖向大眾傳遞什么。
“噢,老天,無形者?!”大嘴吉米再次怪叫,攝影師將近景的6號機對準他的臉龐,從毛孔到褶子,吉米面部的每一個細節都被精細具體地呈現到觀眾面前。
一個鏡頭無法完美地展現兩張面容的細節,為了更好地體現大嘴吉米和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神情,節目制作導演玩了一個分鏡上的小把戲。攝影師將多機位設定為同時輸出,并按導演要求以三條濃郁的粗線將終端屏幕的畫面分割為四個部分——左上角畫面呈矩形,主要展現玻璃金字塔和沃爾街;右上角的畫面橫向拉長,主要展現一整個演播室的全局;右下角的畫面是一個正方形,大嘴吉米臉上的每一處細節在這個畫面中清晰可見;最后,左下角的畫面在一整個屏幕中占比最大,它較為完整地給出了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上本身形象,同時囊括了深藍色的領帶和微瞇的雙眼。
大嘴吉米得到導演示意之后打破沉默,說道:“廣告時間,觀眾朋友們,歇息五分鐘,不要走開,我們馬上回來。”
輔助機器人忽然抽了瘋似的跳起舞來,屏幕畫面重構,攝影師在迎來廣告之前有一段自由發揮的空間。他將多個鏡頭對準機器人,那圓頭圓腦的小家伙完美詮釋了機械舞的定義,人們在一個屏幕上以多種角度欣賞著節奏感十足的舞蹈,軟廣告在躁動的電子音樂聲中潛襲,最終以4~8Hz的θ波形式悄悄鉆進每一個觀眾的大腦。
“抱歉,切斯特菲爾德先生,我有事要和導演商量,失陪片刻?!贝笞旒渍录~扣型麥克風,快步朝著導演走去,“怎么樣?節目還要繼續拍攝下去嗎?我可以轉移話題,觀眾們不會察覺的。”
節目制作導演搖了搖頭,神色復雜地說道:“不,繼續,就聚焦于無形者和普世公司。”
“為了收視率嗎?”大嘴吉米憂心忡忡地說道,“可是,老板會不會不高興?”
“恰恰相反,吉米,”節目制作導演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嗓音說道,“我之所以這樣做,正是因為老板也得到了命令,據說這是太陽系廣播中心最高負責人的直接指示?!?
“可是,我不明白,鮑德溫先生難道不是公司的人嗎?”大嘴吉米疑惑道,“難道公司有什么計劃?我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應該站在哪邊?”
“做你該做的,以中立角度去討論這件事就好?!睂а菡Z重心長地說,“不該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不要去問,不求做對,只求不要做錯,似是而非永遠是我們的生存之道。”
大嘴吉米點了點頭,不經意扭頭看了一眼演播室現場,輔助機器人還在舞蹈,眼睛卻閃爍著詭異的紅光。
…………
…………
五分鐘一到,潛藏在音樂中的θ波轉為α波,觀眾們紛紛振奮心神,思維再次活躍起來?;剡^神來,絕大部分人看到的第一眼都是屏幕上的大嘴吉米,鏡頭正集中在他的身上。
“觀眾朋友們,歡迎回來?!贝笞旒淄艘谎燮聊蛔筮?,又望著鏡頭說道,“剛才休息期間,我們直播室多了一位不請自來的嘉賓?!辩R頭依舊鎖在他的身上,吉米的臉上露出緊張兮兮的表情,觀眾的好奇心再次被提起?!半m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秉著《大嘴吉米秀》的節目精神,我決定向你們隆重介紹——”
攝影師操控5號機的懸臂,將鏡頭朝著左邊緩緩移去,圓頭圓腦的輔助機器人再次出現在觀眾的視野之中,只是和先前不同,鏡頭內外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輔助機器人的身上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大嘴吉米故意拉長語調,在鏡頭到位之后,大聲宣布道:“無形者!”
室內燈光特意調暗,演播室現場一片死寂,無數觀眾不約而同保持沉默,懷疑和沉思在α波的作用下精準如刻度尺上的讀數,恰到好處的寧靜使他們將精神更多地集中在那臺圓頭圓腦的輔助機器人身上。
很多人不明白,為什么剛才還在跳舞的小機器一下子就成了無形者,然而,有反應速度較快的觀眾已經領悟到,是無形者黑了那只舞蹈功力十足的小機器人。
“你好,世界?!毙C器人靈活地鞠了一躬,“我是無形者,正通過這臺機器與你們對話?!彼A苏Q劬τ只瘟嘶文X袋,電子眼在朦朧晦澀的灰黑環境中劃過兩條模糊的暗紅陰影。
這算什么?直播事故?大嘴吉米緊張地撓了撓頭,心想當下《大嘴吉米秀》的收視率肯定已經呈指數式爆炸,只是萬一惹怒了普世公司,鬼知道自己的職業生涯還有沒有明天?;蛟S,他悲哀地想到,今晚就是我職業的巔峰了。
想到這兒,他打起精神,試圖將他的巔峰時刻做得盡善盡美。
“呃,嗯,無形者先生,據我所知,這是你第一次上節目吧?”大嘴吉米問道。
“不,事實上,我經常上節目,只是和你們的方式不一樣?!毙C器人面部的電子表情凝聚為^_^,“我沒有以此為職業的需要,卻有告知民眾真相的必要,我的到來通常是不打招呼且出乎意料的。”
“那么,無形者先生,你今天為何而來?”大嘴吉米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些埋藏于細胞之中的搞笑基因在這一刻流失得無影無蹤。
“哦,我當然是為了切斯特菲爾德先生而來?!毙C器人又跳起了機械舞,“我是太陽系最高明的黑客,在泰坦隕落事件之后,我保持沉寂,一直在找機會調查真相?!彼贿吿枰贿呉苿?,看似節奏愉悅而富有韻律,實則帶著令人心驚的危險氣息?!熬驮诮裢恚胰肭至似帐拦镜木仃嚸詫m,并在紅皇后找到我之前成功退了出來。”
切斯特菲爾德先生的隨行保鏢顧不上演播室現場的紀律沖上臺來,人高馬大的西裝保鏢將小機器人團團圍住,不讓它繼續朝著司法部長接近一步。
“切斯特先生,我在公司的系統里發現了不少東西?!毙C器人隔著人墻大聲說道,“關于普世公司,也關于太陽系的每一個居民,我來這里,是想把這些真相當眾交給你,由你來當這個公證人?!彼叽俚溃跋壬瑒幼饕欤恢烙卸嗌偃苏鹬蛑娫捪肫噙@個節目。”
觀眾們屏息凝神,死死盯著終端機屏幕,絲毫不敢將自己的雙眼移開絲毫,仿佛這是一場稍縱即逝的流星雨。無數人都在等待切斯特菲爾德先生做出選擇,無數人迫不及待想知道無形者究竟在普世公司的系統發現了什么??熳屗^去啊,他們在心里大喊著,恨不得鉆進屏幕里替切斯特菲爾德做出決定。
終于,星際聯邦司法部部長開口了,仿佛終端機前的一千萬道心靈呼喚起了作用。
鏡頭對準切斯特菲爾德先生,他蹙眉揮了揮手,疲憊地說道:“讓他過來吧,我倒想看看是怎樣的真相。”
就在這時,一個電話自太陽系廣播負責人伊恩·鮑德溫處撥出,緊急中斷命令裹挾著一陣破口大罵成功抵達節目制作中心。緊接著,節目制作中心的老板則拿起了自己的手持終端,他的停播命令又裹挾著另一番略有雷同的咒罵進了現場導演的耳中。
“該死!”節目制作導演掛斷電話,大聲吼道,“Cut!”
節目被掐斷了,無形者又說得對了,即使嘉賓之中有星際聯邦的司法部長。屏幕漆黑,太陽系各個角落不約而同響起一陣詭異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