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會兒再說,我要進店里看看,非這么做不可。”通訊頻道傳來這么一句話之后便徹底沒了下文。
阿馬雷掛起通話,將注意力集中到視野右下方閃亮的電子地圖。根據地圖顯示,他離克拉肯海只剩下不到一公里的距離,烷烴凝聚而成的狂風驟雨卻像一塊橡皮擦似的,將近在咫尺的克拉肯海從他眼中抹去。
世界在這種極端惡劣的天氣環境下變得模糊且黯淡,能見度極低的大氣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散發著一種獨屬于死亡的驚懼意味。
土星及其美麗的光環在風暴中漸漸隱去,阿馬雷抬頭望了望遠方的蒼穹,一邊對照著導航系統自動繪測出來的地形圖,一邊重新確定方向朝著克拉肯海繼續前行。詭異的是,越靠近克拉肯海,風、雨、雪就越發輕狂起來,它們呼嘯著、怒吼著,肆意掠過大地,刮起一陣又一陣細碎的冰塵。
不僅如此,就連堆滿濃重云霧的蒼穹看起來似乎也比先前低上幾分。天空要塌了,阿馬雷的心中情不自禁浮現出這樣的想法。然而,或白或紫或藍的閃電依舊不肯善罷甘休,它們狂亂地舞動著,不斷砸進八寒地獄般的地表,又不斷在云層深處孕育著。新生的力量前仆后繼,丹色的蒼穹之中疊滿了明滅不定的光靄,種種無可名狀的不安和躁動通過電光和雷鳴聲從天上直達地面。
“磁力靴,開啟冰爪功能。”
阿馬雷嘴角依然掛笑,幾乎在他發出指令的同一瞬間,尖銳鋒利的釘刺從那套沉重的動力裝甲底部彈出,如同野獸的利爪一般深深扎進腳底的冰層之中。任憑風吹雨打,冰爪的刺入和動力裝甲本身的重量令他面對暴風雪時依然屹立不動、穩如磐石。
“阿馬雷,我到實驗室門口了。”克里斯蒂安的聲音驀地在無線電中響起。
“嗯,我也到克拉肯海邊上了。”阿馬雷邁著沉重的步伐蹣跚前行,“等一下,我好像踩到什么東西了。”他俯下身子,掃去腳下的積雪,卻發現一只灰黑色的人形機器人像一堆破銅爛鐵似的被遺棄在冰層之中。
“什么東西?”克里斯蒂安問道。
“稍等一下,我看看。”阿馬雷邊說便后退了幾步。
他望了一眼四周的風雪,隨后小心翼翼蹲下。機器人埋得不深,他用那只被鋼鐵包裹著的右拳輕輕敲碎冰層,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那只快散架了的可憐機器人拽了出來。很快,他就露出了那標志性的禮貌微笑。這是一只調查機器人,隸屬于星際聯邦。他認出了機器人胸口處的LOGO——太陽和橄欖枝,星際聯邦的徽章——應該是先前派遣的那三隊調查型機器人之一,考慮到泰坦上的低溫環境,這些機器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難免發生各種意外。
“是星際聯邦的機器人,報告顯示的確有幾只機器人發生故障遺失了,沒想到我能遇到其中一只,不過它看起來似乎已經徹底報廢了。”阿馬雷對著機器人掃描了一遍完整度,有條不紊地說,“星際聯邦的機器人都裝有黑匣子,里面可能記載了一些對我們有用的數據資料。”
“你可以下載、讀取它們,不要使用神經網絡,動力裝甲有這個功能,用它更安全一些。”克里斯蒂安沙啞地說道,“我剛才檢查了一遍動力裝甲的功能模塊,在你的左小臂內側,推開防護板之后有一排微型插槽。把機器人的黑匣子拆開,里面應該有一塊黑色的正方形固件,那是只讀存儲器,把它放進動力裝甲的插槽之中,裝甲會自動解析芯片中的數據。”
“沒問題。”阿馬雷沒有馬上依言照辦,而是拖著那具報廢得到機器人找了一處相對僻靜的背風面坐下。
在確保雨雪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干擾之后,阿馬雷調出說明書,伸出右手在機器人的背部摸索著,最終在它的后心處找到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橙紅色圓筒。失去穹頂系統的保護之后,泰坦星的惡劣環境毫不掩飾這顆星球對人類的惡意,但對于這個耐高溫、高壓、防水和耐腐蝕的電子記錄設備而言,漫天的烴雨、烴雪卻失去了原本應有的死亡魔力,以至于這些冷酷無情的碳氫化合物壓根兒就不能對這么一個小小的金屬圓筒產生任何影響。
在找到黑匣子之后,阿馬雷并不急于拆開,而是握住自己的左小臂輕輕向下一推。如克里斯蒂安所言,一小排適應不同規格存儲器的微型插槽在防護板下顯現,就像一幅紋在動力裝甲表面的微電路圖。
直到這時,他才打開黑匣子,取出那枚黑色的只讀存儲器插入左小臂的插槽之中。他稍作等待,在一秒鐘的延遲之后,面罩的HUD界面上倏地躍上一行湛藍色的大字,動力裝甲自帶的語音播報功能開始為他朗讀這一問題。
“驅動器已檢測到新的數據模塊,是否讀取?Y/N。”
“Yes。”阿馬雷回答道。
“數據模塊加載中,這可能會占用您一段時間。”
湛藍色的光線交織著,從面罩邊緣溢出,于中心處生成一個空心的矩形線框。在線框最左邊,藍光已經開始冒頭,色塊以緩慢但穩定的速度朝著右側逐步填充、蔓延。矩形線框中心百分比數字告訴他距離加載完成還需一段時間,阿馬雷抹了一把面罩,進度條在這個動作之下向著最邊緣的角落旋轉縮小,最終被他收起來丟進后臺運行。
“K,聽得到吧?”他離開那個背風處,在通訊頻道中說道,“解析需要一段時間,我先繼續我的任務。”
…………
…………
“聽得到。”克里斯蒂安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注意力卻全部集中在面前的場景之上。
阿馬雷提供的目的地坐標是一家以研究生物能源為主的高科技公司,大致坐落于城市內環的邊緣。光從外表上來看,這家公司并無任何特殊之處,就連建筑的結構也是那種最普通的寫字樓格局。
然而,當他推動旋轉門進到室內之后,入眼所見第一眼卻是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冰雕。他們跪拜于地,眼神狂熱,表情虔誠,且全部面朝同一個方向。那些匍匐著的人皆在體表烙有一小塊黑色的條形碼,這意味著大廳里的這些人生前都是復制人。
復制人跪著,好吧,跪著就跪著,他不奇怪。可是,這一幕,這一幕絕不簡單,他知道這是一種自發性的行為,不受任何人的命令也不受外來力量的壓迫或驅使,因為他從未在復制人的眼中見過如此強烈的情緒。
復制人極少有集體行為,他們在跪拜什么?近零下200攝氏度的低溫將他們的五官神情保存得活靈活現,他皺起眉頭想到,要在這種低溫下保持這種統一的跪拜動作,必然是在泰坦隕落事件發生之前,且他們身上這種詭異的類似宗教的虔誠和狂熱一直持續到他們死去也未曾散去。
想到這里,他走上去近距離觀察其中一個設定在18歲的女性復制人。女孩眉目如畫,看上去清秀可人,有著一種尋常人類難以企及的精致感,就像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他知道,像這樣的復制人其實是一種失敗品,因為她太完美了,完美到你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個女孩必然不是原生的人類。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完美甚至和公司的銷售目標相違背,因為當大批量的復制人美得毫無瑕疵又不容褻瀆之時,絕大部分部分意志薄弱的顧客和消費者們反而會產生一種無所適從的恐慌——他們會覺得,人類完蛋了,這些東西擁有維納斯的絕美容顏,我們造出來的東西比我們還要完善——進而又在這種完美之下衍生出一種無地自容的慚愧感,并在自卑之中催生一種對復制人奉若神明的畸形膜拜心理。
復制人不是機器人,但的確也是人類代替上帝之后的造物之一。也正是因為如此,心理學家根據“恐怖谷理論”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即“人格消退效應”①——當人意識到自己締造的產物遠比自己更優秀更完美時,人首先會感到恐慌和不自在,而當這種完美帶來的恐懼突破心理承受的底線時,人的心理為了尋求認同和安慰,就會轉而將恐懼化為對新事物的崇拜和熱愛。
然而,面前這個女孩不同,她眼中的狂熱破壞了那份不容褻瀆的美感,就像俗世的凡塵雜念將她從天上拉入人間。看著面前這個和身邊無數個保持相同姿勢的復制人,他隱隱約約想到了什么,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見過這種跪坐的姿勢。可是,靈感就像指尖的流沙,他越想攥緊,細沙就越是執著地從他指縫間溜走。
“該死,這里簡直像個古代祭祀場所。”他嘟噥了一句,不再試圖捕捉那道靈感,而是開啟夜視功能,轉而向著那些復制人面朝的方向走去。
建筑內部一片黑暗,他沿著樓梯朝著二樓走去。喪失了穹頂系統的支持之后,泰坦星上這一整座殖民城市再也無法維系電力系統的正常運轉,而在這恍若地獄的嚴寒之中,電力的喪失往往意味著空氣、熱量、水汽等諸多關鍵生存因素的流失。
在整座殖民城市斷電的情況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切建筑一切設施不僅在現實世界之中被現代文明遺棄了,就連在網絡上也面臨著同樣與世隔絕的困境。
他在腦中胡思亂想,下意識憶起人類文明的發展細節。電的使用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似乎自從工業革命開始以來,人類就開啟了機器替代雙手的全新時代。在18和19世紀,在那一連串的令人目不暇接的偉大發明之中,電力的出現無疑改變了一整個世界的發展進程。
毫無疑問,是電流催生了計算機,是電流孕育了網絡,也是電流在21世紀點亮了人類在太陽系的殖民版圖。進入22世紀以來,泰坦隕落事件開始令小部分新媒體反思科技、反思社會現狀,有善于針砭時弊的評論家曾半是譏諷半是感嘆地指出,當代人類可以失去雙手、失去雙腿甚至全身癱瘓,但人類絕對不能失去電氣技術,因為人類就像寄生蟲,斷電則毀滅了溫暖潮濕、可供我們生長的土壤。
沒有電流的涌入,就意味著無法進入這家生物能源公司的賽博空間。他不可能在一整座建筑內費時費力找尋那些存放關鍵數據的磁盤和芯片,更何況介錯人程序從不犯錯,或許那些資料早已悉數銷毀。但是,何必如此麻煩?另一個鮮活的念頭卻在此時此刻泛了起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能進入先前那種全知全能的超感網絡狀態,那么他是否有可能感應到那片在斷電之后就沉睡的、死寂的賽博空間?
他閉上眼睛開始冥想,仔細在心中回憶并體會那種意識脫離身體的奇妙體驗。他的確進入了網絡,然而不是公共的賽博空間,而是私人的神經網絡。他的軀體還在,只是在感官處于無限遠,他的肉體將他緊緊困在現實之中,不知究竟是鐐銬還是船錨。
他失敗了,如果他成功了就感受不到肉體在無限遠的錯覺,而應該是一種無拘無束的自在感和超脫感。
克里斯蒂安睜開眼,輕輕嘆了一口氣,卻又不得不轉而尋求另外一種方法——如果大廳中那些復制人曾連接過這個地方的賽博空間,那么那些復制人將是一種很好的訪問路徑。
想到這兒,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退回一樓大廳。他在人群中找到了先前那個完美而狂熱的女孩,她依舊跪坐在那兒,穿著一件素白的單薄的連衣裙,充滿喜悅的眉眼不包含任何一絲痛苦。
室內的氣溫相對外界環境要稍高一些,但那個女性復制人的長發依舊被凍得僵硬如寒鐵。克里斯蒂安小心翼翼用食指上射出的激光切割女孩的長發,直至那部分覆蓋腦機接口的頭發被他削去,他才停下手頭的動作,將動力裝甲的光纜插入女孩脖頸后的腦機接口之中。
與此同時,他的神經網絡與動力裝甲同步,一股詭異的吸力從一片死氣沉沉的灰色虛空中傳來,就像宇宙中某種肉眼不可見的微型黑洞。那是這個復制人女孩的神經網絡,他心中一動,意識卻不做抵抗,任憑那股吸力將自己帶入那片虛空之中。
…………
…………
撥開烴烷組成的層層濃霧,阿馬雷頂著狂猛的寒風來到克拉肯海岸邊。
“該死,這里簡直像個古代祭祀場所。”通訊頻道中傳來克里斯蒂安的抱怨。
“什么古代祭祀場所?”他下意識回了一句,耳中卻傳來一陣響亮的蜂鳴。
是數據模塊加載好了。
“就是……人……朝一個……”克里斯蒂安的聲音在通訊頻道中顯得沙啞而斷斷續續,“喂……喂……聽……到嗎……”
阿馬雷用力拍了拍頭盔,“信號干擾”四個字在面罩的HUD界面上亮起,猩紅色的字體散發出血一樣的輝光,倒是為這單調乏味的異星世界增添了一種額外的色彩。
“喂,K,我聽不太清你在說些什么。”他想了想,干脆把輸入模式切換成語音轉文字模式,“應該是閃電和暴風雨的原因,我這里的風暴大得很,數據模塊加載好了,但我得先把手頭工作干完。”
“沒事,你先忙你的吧,不急。”克里斯蒂安同樣用文字做了回復。
“謝謝,我的工作倒是很簡單,就是把采集器丟進海里。”阿馬雷又露出了那種禮貌性的微笑,細密整齊的牙齒在面罩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陣炫目的光。
阿馬雷這句話倒是不假,對于他來說,真正需要他做的工作其實并不多,將這件采集器帶到克拉肯海的岸邊就已經算完成了一大半。為了提取克拉肯海的樣本,他手頭的容器具備自動收集功能。每下降約莫100米,容器便會自動采集一次液體樣本,而每次收集的樣本會流入不同隔離層之中。即使事后他將容器帶回飛船之上,其制冷功能也能維持克拉肯海的液體樣本以液態繼續存在。
因此,他嘴上雖然說著得等手頭工作做完,但實際上,他從隨身攜帶的工具箱中取出特殊的制冷容器時,便分心調出了數據模塊加載解析完畢之后的圖形界面。在面罩的HUD界面上,圖形界面已經初具雛形,數據在閃亮的光影框架中變幻不定,似乎正在解碼某種視頻拍攝畫面。
阿馬雷瞥了一眼尚且模糊的光影畫面,隨后后退幾步,像投擲鉛球一般推動著動力裝甲的機械金屬臂,將其用力拋入克拉肯海之中。
只要回收完畢,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任務應該算完成了吧?
阿馬雷下意識瞥了一眼被他縮小到角落的視頻畫面——拍攝角度對準的正是克拉肯海,蒼穹之中同樣有雷霆在云層深處孕育,風、雨、雪很大,視野能見度極低,然而機器人拍攝的視頻畫面中一處地方與他經歷的明顯不同——他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將目光投向前方——采集器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入海中——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整片克拉肯海亮了起來,光線,絢爛如夢的光線從一片死寂的海洋深處泛了上來,靈動的光之精靈在海面上漂浮著、游動著,像天上的彩虹融化了鋪在海的表面,美得驚心動魄,又美得波瀾壯闊。
云銷雨霽,風暴平息。
至此,視頻畫面與他親眼所見再無不同,那是一整片海洋的微生物在發光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