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光環
- 無形漫游者
- 回聲ECHO
- 5173字
- 2019-05-15 12:30:00
“K,你變了。”將小狗托付給酒店寵物中心之后,這是蒂芙尼下車之后的第一句話。
克里斯蒂安跟在她的后面,反手合上房門,看著她一個飛撲把自己扔進那張潔白綿軟的大床里。還算素雅潔整的床單床墊托起她的身體,人體邊緣處微微下陷,就像每個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在時空交織成的大網中,那凹陷的就是她的重量、她的引力。
“變在哪里?”他揉了揉眉心,似乎要將眉宇間的疲憊揉碎。
女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像鯉魚躍出水面那樣跳離大床的溫柔懷抱。她走進浴室,片刻后,嘩啦啦的流水聲隔著一層磨砂玻璃傳出,宛如一首沒有意義、不成曲調的歌謠。
“不知道,就是這么一種感覺。”在漸漸沉悶的流水聲中,她的聲音也穿透那面磨砂玻璃傳來,“你的言辭、你的想法,好像更加激進,也更加危險。”她停頓了一下小會兒,似乎在尋找詞匯。“比如說,以前的你沒有決心做任何一件事,永遠隨波逐流,也永遠只是迷茫,就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值得你全身心付出,你永遠也無法融入這個世界。現在,你對世界還是保持著一種冷漠的疏離感,可是你似乎已經不再隨波逐流。”
“是因為憤怒,所有這些,仇恨和憤怒,痛苦和不甘,痛苦與絕望,都是欲望火焰的燃料。”他閉上眼睛,瀕臨死亡時見到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如幻燈片般閃回,“我在重型獨角獸那兒被人利用了,在死亡降臨之前我見到了索命的冤魂和月球上的母親,我不喜歡被人利用。”他回味當時的場景,新鮮的憤怒在他體內奔涌著,化作毀滅的沖動,“所以我要報復,我要施展更猛烈、更致命的報復,我不想再感到悲傷。”
“可是,你的語氣,”蒂芙尼從磨砂玻璃后面探出一個腦袋,低聲說道,“還有你的表情,你現在看起來就很憂傷。”
他睜開眼睛,平復體內那股如大河奔流的憤怒感,所有情緒被他不分好壞掩埋在內心深處。當他睜開眼時,他看到的第一眼是墻壁上的墻紙。這是一家便捷型酒店,單間面積不算太大,提供的功能服務倒還算完整。墻壁上的墻紙也已在時光的侵蝕下片片剝落,黑乎乎的內壁斑駁錯落,東一塊西一塊,就像皮膚表面腐敗潰爛的膿瘡。
他將視線從墻紙上轉移,看到磨砂玻璃后面的女孩對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上前握住,跟她走進了云煙繚繞的浴室。
這是一方水汽蒸騰的小世界,浴室內的一切景象因浴缸中的一池熱水而顯得模糊不清。克里斯蒂安注意到浴缸邊上擺著一瓶黑色的染發劑,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身旁的女孩吸引。
蒂芙尼還是穿著那身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護士服,在一片朦朧之中,她依次褪去皺巴巴的衣物和沾著點點泥土痕跡的白色絲襪,那具潔白細膩如羊脂白玉的身體在擺脫一切束縛之后一點一滴展露出來,像初春抽芽的楊柳。
但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目光的理由,在這么一連串的動作中,女孩的最后一個動作令他的身體驟然一僵,窒息感伴隨著沉默緩緩爬上他的喉嚨。他看著她,親眼見證她的變化——她摘去了腦袋上那頂因雨水打濕又因暖氣烘干而有些變形的白色護士帽,緊接著,一頭青絲如瀑布般灑下,她甩了甩頭,黑色的長發在霧氣中狂亂地飛舞著,最終披散于瘦削的肩頭,仿佛一匹精致華美的綾羅綢緞。
那個直白而富有個性的短發女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那個女孩長發及肩,多了一種以往罕有的柔美,也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真正令他難過的是,他一直覺得那頭黑色的短發是她最大的標志,是她的象征,是她的獨特魅力所在。可是,在半年之后的今天,當他第一次見到長發披肩的蒂芙尼,他才驚覺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之中,一切都逃脫不了熵增的必然性,往事不可追,時間之箭不可逆。
“你也變了。”他說。
蒂芙尼用一種疑惑的目光回望他,滿頭青絲隨著她的上半身轉動而肆意飄飛。她走到他的身邊,在浴室的智能控制面板上劃撥著,在一陣靜默之中,溫柔的音樂聲從墻壁內嵌的揚聲器中傳出,那是一首名叫《Halo》的歌,由Lotte Kestner翻唱。
“Remember those walls I built
還記得我親手砌起的高墻
Well, baby they're tumbling down
好吧,它們已轟然倒塌
And they didn't even put up a fight
沒有一點反抗
They didn't even make a sound
沒有一絲聲響……”
“頭發。”他說,然后伸手,手指穿插于她的發間,“看起來很陌生,感覺像是另外一個人。”
“哦,事實上,你也有必要再稍作改變。”蒂芙尼彎腰俯身,拾起地上那瓶黑色的染發劑,解釋道,“你的頭發,太顯眼了,我得對你進行一些簡單的改造。”她一手抓著染發劑,一手按在他的胸膛,“脫掉衣服,坐進去,我幫你染黑。”
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避免地想到,也許你說的沒錯,我們需要改變,更需要這種陌生感,若能讓彼此都覺得陌生,那么我們才更有機會安全地混跡于人類社會而不惹人注意,這種改變是必須的,我們不得不做出選擇,每個人都不得不做出選擇。
想到這兒,存在于他內心的芥蒂奇妙地煙消云散,那種情緒來得毫無道理去得也沒有理由,就像某些東西變了而某些東西從未變過。凝視著女孩的眼神,倏地,他的內心猛地爆開,她的目光像是點點星火,一下子引燃了他內心所有欲望的火堆。
他擁吻她。
他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一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遠去,浴缸、水汽、墻壁、酒店、歐羅巴、太陽系、宇宙,一切像陽光照射白雪那般在他內心消融,最終解構成混沌的霧氣。在這種與世隔絕的歡愉中,唯有他的靈魂和她的靈魂還在,飄飄然,像浸泡在溫泉之中。
快感在想象世界中營造出了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桃花源,有那么一瞬間,人世間發生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了,滿足感令時間、空間、具體事物和靈性生命都不復存在。
除了彼此之外,在這片混沌之中,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人們睡覺、起床、穿衣、吃飯、走路、聊天、爭斗、求歡、相愛,無一不是生命的形式,卻無一具備生命的意義。在這一切無關緊要的人類活動中,沒有人能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沒有人能理解自己為什么這么做。
靈魂只在快感洶涌奔襲而來之時被震去機械麻木的外殼,露出內里難以尋見的高貴本質,那是個體適應環境時在能力、情緒、需要、動機、興趣、態度、價值觀、氣質、性格和體質等方面的整合,是具有動力一致性和連續性的自我,是被察覺、被看到、被需要、被重視和被愛、被擁有的幸福渴求。
不安的情緒早已不見蹤影,他擯棄了物質上的痛苦,轉入心靈的領域。情不自禁的,他流下了淚水,無緣無故而哭,像是有什么東西感動了他。這種種客觀外在的反映中,覺得自己領悟到了什么。任何不幸都是過往云煙,人生依舊孤獨而潮濕。
腦中的那個奇點已經爆開,徹底化作一團漿糊般的電子云。所有的悲傷都被摒棄,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似乎對一切都令人沮喪的事物失去了感覺,可是那種無上的美妙卻歷久彌新,不給負面情緒任何一絲喘息的機會,就像一場白熱化的死斗。
兩個小時后,他穿著一件暗藍色浴衣,頂著一頭黑發從浴室中走出,身邊跟著的蒂芙尼同樣裹著一件繡滿粉白色櫻花的和風浴衣。她已經替他染完了頭發,黑色的發絲將他的蒼白臉龐映襯得更加脆弱,就像一張薄薄的白紙,沒有血色,沒有力量。
而在染發的過程中,他的意識脫離現實,在女孩的神經網絡中漫游。可是,如他們先前猜測的那樣,他沒能找到什么異常,而沒有異常并不意味著紅皇后的威脅只是嚇唬人的表面言語,他們不能賭,也沒資格賭。
躺在床上,蓋好被子,他們各自對著空氣發了一會兒呆,就好像所有的精力已經被方才的燎原之火徹底燃燒殆盡。隨后,蒂芙尼回過神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下,身體蜷縮著向他這邊靠來。
“你能聯系到卡特琳娜嗎?”她問道,“自從泰坦隕落事件之后,我就聯系不到她。”
“不行,剛出來的時候我就試過了。”克里斯蒂安搖頭,說道,“從瘋控中心醒來之后,我曾給卡特琳娜添加了一個功能模塊,讓她在不傷害自己人的前提下學會適當地保護自己。”他繼續解釋道,“兩種可能,要嘛她被紅皇后消滅了,要嘛她為了自保進入脫機工作狀態,我傾向于后者,人工智能很難真正死亡。”
“好吧,這樣也好,只是聯系不到卡特琳娜,我們就找不到阿方索·八月一日,搖滾巨星號還在他那兒。”蒂芙尼嘟噥道,“不過我覺得他應該和阿馬雷他們在一起,新浪潮最近很活躍,新聞里總是在報道他們劫持商船或是襲擊普世公司入股的——”
說到這里,她忽然頓住了,眉頭緊緊皺起,像板塊運動下的山川碰撞。兩道迷蒙的光亮在她那淡灰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過,像流星劃破黎明破曉前的天空,有著絢爛而易逝的極致之美。
那是數據流在涌動,克里斯蒂安反應過來,一下子坐直身體。
“怎么了?”他問道。
“是紅皇后,她回應我們的通訊請求了。”她嘆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一點點松開,眼神卻滿是疲倦,“你可以打開酒店的全息投影功能,她愿意和你見面。”她沖著頭頂不遠處的全息投影儀努了努嘴。
克里斯蒂安點了點頭,將床頭柜上的手持終端遞給她,并看著女孩在他身邊搗鼓著,將手持終端連接上酒店的全息投影儀。在短暫的延遲之后,全息投影儀的工作指示燈很快就亮了起來,光線如同無數只調皮的小精靈似的從投影設備的玻璃片后面鉆了出來,它們交錯著、飛舞著、編織著,一點一滴匯聚成一個赤著雙足、身穿一件紅色雪紡連衣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精致、嬌俏卻又帶著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就好像一個高坐于云端的神明用那包羅萬象的眼神俯視大地和蕓蕓眾生。展現同一個形象的不同年齡段,這是人工智能的獨特愛好,克里斯蒂安發現,這些1和0構成的電子生命似乎鐘情于生成一個固定的虛擬形象,并且根據這個形象建立童年、青春期、成年以及老年時候的不同外貌。瘋控中心的“魔術師”是如此,普世公司的“紅皇后”亦是如此。
“我想和你談一個條件。”他將身后的枕頭豎起,隨后愜意地往后一靠。
“你為什么覺得我會和你們談條件?”紅皇后歪著腦袋,用一種極其稚嫩的嗓音反問道。
“你要我們去星際聯邦幫你偷什么,我不在乎。”他沒有理會對方的問題,自顧自說道,“但是,事成之后,我要你放我們自由,我和她不想再為普世公司做事,我們也不會再與你們為敵。”
紅皇后聞言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盯著他看了好長一會兒。驀地,它展顏微笑,那張精致小臉上的所有冷漠堅冰都在這個笑容的照耀下破碎,如同三月初春冰雪消融。
他不喜歡對方的笑,他想,作為全太陽系最全能最高貴最偉大的人工智能,當紅皇后決定露出笑容時,你真的很難從這個虛構的微笑中分辨出任何一絲不切實際的虛幻感。完美的數據結構和算法令紅皇后笑起來和真人沒有區別,甚至于當真人言不由衷時所表現出的那種尷尬微笑,對于紅皇后來說似乎也不是難事。
“不是不可以,我聽到了,我會考慮。”它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似乎怕他不相信,又補充道,“放心,我不喜歡撒謊,當我說會考慮,那我就是真的會去考慮。”
“考慮?還是計算?”他嗤笑一聲,用嘲弄的目光打量它,“說說看,你想讓我們偷什么東西?奧利維亞不是已經被你用穹頂技術拉攏了嗎?我相信如果你肯交出復制人技術,那么她一定愿意把一切拱手相讓。”
“不,有些事情你并不能理解,考慮或者計算,在利益面前本質上并無區別。”紅皇后依舊微笑著,面不改色,絲毫不慍怒,“那樣東西,奧利維亞并不知情,是伊森·張在你們入侵公司的時候,派其助手阿馬雷從泰坦星上拿走的。”它掃視了一眼酒店環境,足尖輕點,飛到半空之中。“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伊森·張比你我想的還要深,知道得比你我知道的要多,公司的確利用也的確栽贓了你們,可是,你們能說他就不是在利用你們嗎?”
“可是,他已經死了。”蒂芙尼不悅地打斷道,“你也許可以讓我們被迫為你做事,但我們依舊恨你,你無法改變這一點。”
“哈,我不在意你們的感情,重要是伊森·張已經死了,死無對證,所以一開始,我找不到那件東西的具體下落。”紅皇后飛到兩人面前,近距離盯著他們,“不過,你們也知道,這太陽系內沒有一樣東西真的瞞得住我們的目光。”它打了個響指,一顆光亮閃耀的全息地球浮現在他的眼前,“地球,我對泰坦星覆滅之前的所有離港飛船進行交叉對比分析,發現有一艘具備特殊權限的飛船不經空間站直接進入地球,卻未曾抵達蔓生都會。”紅皇后伸出右手,對著全息地球輕輕一撥,一個明亮的十字準星在旋轉停止之后對準了所剩無幾的南極洲大陸,“我調出地球上空的衛星,追逐飛船蹤跡,直到那時,我才發現在地球的南極冰蓋之下,一直存在著一座不曾被登記的秘密場所。那地方與世隔絕且從不與外部網絡連接,我找不到進去的途徑。”
“所以,你想讓我們去地球,去南極,去那個實驗室,替你找到那樣東西?”克里斯蒂安蹙眉問道,“可是,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又怎么找到它。”
“那個東西……”紅皇后罕見地猶豫了一下,克里斯蒂安覺得在這短短的一秒鐘它可能已經做了成千上億次運算,“那個東西是一種容器,待會兒我會把照片發到你們那里。”
“我不明白,那種容器對你們什么意義?”他的眉頭并未舒展,反而皺得愈發緊湊。
“容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液體。”紅皇后搖了搖頭,卻不再微笑,“那種液體足以影神經網絡的技術革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既然和神經網絡有關,那么公司自然不能允許那么重要的東西流落在外,因為——”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撇了撇嘴,譏諷道,“因為,網絡就是你們的一切嘛,網絡也是現代人類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