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爾先走了,克里斯蒂安知道對于這種人來說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便讓蒂芙尼放走了她。這是一個追求事實真相的新聞記者,極其少見,像真的動物那樣稀有,卻并非完全絕種。在沒查出事實真相之前,她不會去舉報,也不會撰文攻擊K和浪潮。
接下來,就到了自己脫身的時候。他想,當你徹底熟悉、徹底適應了一個地方的生活后,真到了分別時刻,你竟然會對這種單調乏味的鬼地方產生眷念和不舍。說實話,他有些喜歡這籠內的荒蕪,這兒有著外界絕對沒有的安靜和清晰可見的規律,一切循規蹈矩,都是遵照著同一個模式進行。
“雅典娜,讓他出來吧。”蒂芙尼拍了拍手,大聲喊了一句。
緊接著,在一陣短暫的沉默與死寂中,法拉第籠的鐵門自動彈開,鉸鏈轉動時發出的摩擦聲響如惡鬼凄厲的哀嚎。
“雅典娜?這兒的人工智能?”克里斯蒂安邁出房間,一臉驚奇地看著她,“為什么它會聽你的?”
蒂芙尼遞給他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和一副大號深色墨鏡,卻指著他的身后,答非所問:“那只狗要怎么辦?它長得和將軍的那只柯基犬有些像。”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轉身回頭,發現那只短腿的小狗跟著他跑了出來。它還是老樣子,從不吠叫,也從不亂跑,只是乖乖跟在他的身后,時不時抬頭用一種無動于衷的眼神盯著他。
“不,我不需要你。”他對著小狗說道。
奇跡般的,小狗似乎能聽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于是,它黏了上來,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褲管,接著發出那種它最擅長的嗚嗚咽咽聲,眼神卻依舊無動于衷。
“不,多多,你是假的。”他蹲下身子摸著它的腦袋,“你并不是真的想和我一起離開,你只是被設定為要和我一起離開。”他的眼神彌漫著頹喪,語氣卻格外認真。“陪伴我是你的任務,但不是你存在的意義。”
這一次,小狗似乎又聽不懂了,它歪著腦袋,一個勁兒地打量面前的兩位人類。
“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帶著它一起離開。”蒂芙尼忍不住說道。
“不,即使是合成出來的狗,壽命也是有限的,比人類還短。”克里斯蒂安毫不動搖地說道,“我熱愛動物勝于熱愛人類,可我不喜歡寵物,它們總是死得很快,意味著擁有,而我厭倦了失去,更害怕那種失去之后的空虛感和失落感,那種感覺就好像你丟失了內在的某一部分,空空蕩蕩的,悶得發慌。”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或許也是因為我不想束縛它們的自由。”
“那好吧,我們把它留在這兒。”蒂芙尼頓了頓,忽然咒罵道,“算了,去他媽的,我要帶走它,或許不是這樣的。”
“這樣是哪樣?”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孩,紅藍交錯的光芒將她的臉龐染得像是一件精美的現代藝術品。
“算了,跟我來吧。”蒂芙尼搖搖頭卻不作答,只是抱起那只小狗,轉身朝著梯子走去。
他和她順著鐵梯爬回地面,走廊上靜悄悄的,見不到任何一個人影。這還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打量這家困了他數個月之久的精神病院,這兒的墻如同雪花一般潔白,墻體底部刷了一層明黃色的油漆,鮮艷明亮的暖色調在不動聲色間營造了一種溫馨舒適的親切感,
總的來說,這家醫院比他想象的還要干凈一些,空氣中也沒有那種慣有的消毒水氣味。他以為自己和蒂芙尼出來的時候可能會撞上巡邏的瘋控小隊或是其他醫師、護士,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走廊上空無一人,他們行走在黃白墻體之間就像幽靈穿梭在一座廢棄醫院之中。
當兩人經過主樓大門入口處的柜臺時,蒂芙尼將那個電子檔案盒隨手一丟,硬質塑料外殼砸在桌上發出一聲空洞的回響。在那陣微妙的聲音過后,一個白衣護士從柜臺底下鉆了出來,她有些吃驚地盯著蒂芙尼懷中的小狗,隨后抱起那個電子檔案盒,旋開按鈕。
下一秒,光線投射而出,組成克里斯蒂安的全息肖像。那個白衣護士抬頭掃了兩人一眼,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在真人就站在那個全息影像邊上。
“我們要走了。”蒂芙尼說,“可以讓那個人進去了。”
白衣護士點了點頭,抓起桌上的手持終端飛快說道:“他們已經出來了,你可以過來了。”
那個護士掛掉電話,接著便是一陣沉默,就好像在靜靜等待著什么。蒂芙尼沒有再和她說話,她抱著那只小狗沖著克里斯蒂安使了一個眼色,便直接朝著屋外走去。
外界已是雨水滂沱,出門的時候,他撞上了一位從黑夜中飛奔而來的年輕男子。雨聲轟鳴,雨勢大得嚇人,那個男子穿著一件黑色夾克,并將外套拉至頭頂在雨中奔跑著。那人和他們擦肩而過時,克里斯蒂安下意識駐足回頭,他看見那個年輕男子進門之后放下衣服,露出一頭漂染的銀發。
銀發男子似乎在和那個護士說些什么,下一刻,護士關閉那個檔案盒的全息投影按鈕,將之豎起對準那個男人的臉龐。在那之后,她從桌底下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一件干燥溫暖的外套。
他看著那名男子換上那件干凈的衣服,在狂暴不安的雨聲中,他隱約聽見了那個人工智能“雅典娜”的聲音從揚聲器中響起:“肖像錄入完成,請重新核對。”
白衣護士再次旋開電子檔案盒的按鈕,這一次,浮現出來的全息影像不再是他的臉,而成了那個后來者的臉龐。
“沒想到,浪潮竟然能夠滲透得這么深。”克里斯蒂安不再去看身后的場景,轉而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女孩。
“不是浪潮,浪潮已經沒了。當星際聯邦和普世公司把浪潮定義為恐怖組織,所有成員為了自保便不再互相聯系。”蒂芙尼主動挪開目光,在黑夜中,她的眼神格外黯淡,緊抿的嘴唇在寒風的侵襲下顯得蒼白而無力。
“哦,新浪潮?”克里斯蒂安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那兩人已經朝著法拉第籠所在的地下入口走去。
“也不是。”女孩加快步伐,那只人造的小狗在雨中精妙地瑟瑟發抖。
克里斯蒂安覺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種朦朦朧朧的預感籠罩著他,就像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寧靜和悶熱。他不再繼續問問題,而是跟著蒂芙尼埋頭趕路,腳底的鵝卵石小徑傳來一陣又一陣突兀的觸感,低洼的積水反射著身后建筑的燈光,在黑暗中散發著一種微弱的光亮。
他全神貫注又一聲不吭地盯著腳下,小心翼翼避開那些反光的地方以免自己踩進水坑之中。主樓之外,仁愛精神病院的庭院中,這兒的雨水不如剛出門那會兒大,庭院中種植的人造植物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密集的綠葉為他們攔下了不少的雨水。
可是,偶有一陣大風吹過,滿樹懸掛的水珠便隨著樹枝和葉片的晃動而閃爍著晶瑩的微光。也許有那么一兩秒的延遲,在那之后,無數顆指甲蓋大小的水珠劈頭蓋臉砸下,其聲勢之大恍如新春伊始的爆竹聲響,有時甚至遠勝于直接墜落的暴雨。
他們被淋了一身,頭發濕漉漉的,像蔫了似的緊貼著頭皮。但是,他們都不在乎。從主樓離開,穿越庭院,最終到仁愛精神病院門口,真正困擾他們的從來就不是這場大雨,而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巧妙氛圍。
仁愛精神病院的門口懸停著一輛深灰色的飛旋車,不是槍炮玫瑰,引擎也未徹底熄滅。蒂芙尼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把那只小狗放在飛車后座。克里斯蒂安拉開副駕的車門,在彎腰坐進去之前,他發現門口的保安正盯著這邊看,卻對他們兩人的一切動作視而不見,就好像他們只是普通的外來訪客。
察覺到他的目光,保安沖著他點了點頭,克里斯蒂安心中一動,故意微微壓低下頜,目光不再透過濃郁的黑色鏡片,而是直接順著鏡框上半部分的縫隙投射出去。
門口保安毫無反應,甚至報以微笑。克里斯蒂安徹底明白了,他收回目光,一頭鉆進車廂。車內開了暖氣,在車門合上之后,溫暖的熱流和柔和的內飾燈光圍了上來,在時隔數月之后,那種充滿高科技感的生活在再次將他的心靈攫取。
蒂芙尼瞥了他一眼,隨后踩下油門,飛車在等離子體羽流的噴射中迅速遠離地表。暖氣慢慢烘干衣裳,他伸了個懶腰,摘下墨鏡和鴨舌帽,注意到飛車的顯示屏上正在播放一處情景喜劇,一高一矮兩個警察來到現場,經過勘查死者右手拿著手槍,子彈從左腦打了進去。
“這人是自殺。”矮個子警察說。
“不,這人是神經病。”高個子警察回答道。
矮個子警察奇怪地問:“你憑什么說他是神經病?”
“白癡!”高個子警察拍了矮個子腦袋一下,善意提醒道,“誰他媽的正常人自殺右手拿著手槍,對著左腦門開槍啊?”
接著,是一陣罐頭笑聲響起,就好像這是一則多么好笑的笑話,足以令在場所有人笑掉大牙。
克里斯蒂安打個呵欠,興致缺缺地按掉節目,隨后將行車電腦的播放列表切換至隨便一個網絡歌單,揚聲器中開始傳出蠢朋克的《Within》。他閉上眼睛,側耳聆聽,像是徹底陶醉于其中的聽眾,任憑歌聲填滿空氣,沉默在一呼一吸之間蔓延。
直到歌聲第二遍唱到“There’s a world within me thal I cannot explain(有一個內在世界我一直無法解釋)”,他才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胸口積郁的濁氣。
“所以,你現在為普世公司做事嗎?”他問道。
“嗯,我為普世公司做事。”她答道。
“一定有你的理由,”他說,“是什么?”
“在公司的時候,代理人讓我和娜塔莉使用‘唐卡’,然后,在那件事發生之后,他放走了我們。”她將飛車切換至自動駕駛模式,從口袋里摸出一支女士煙,“我帶著娜塔莉,本想去接應你,可是我們沒能做到,那個街區已經被警方封鎖了,無法進去也無法出來。”她點燃香煙,煙草燃燒,如螢火蟲般在模糊的黑暗中閃閃發光,“然后,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和娜塔莉出現了集體幻覺,我們明明坐在車里,卻清楚地看見紅皇后站在我們面前。”她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大道白煙,“那時,我就知道,‘唐卡’里面或許還藏了什么內部線路,可以讓那個人工智能隨時隨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她將抽了一口的香煙遞給他,繼續說道。“我們被幻覺引導著下了車,槍炮玫瑰自動飛回搖滾巨星號,紅皇后甚至偽造我們的訊息讓八月一日先行離開。”
他接過那根燃燒了一小截的女士煙,深深抽了一口,問道:“然后呢?”
“然后,我們就孤立無援了,紅皇后要娜塔莉繼續她的全息事業,而我則得替公司辦事。”蒂芙尼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說道,“它說在我們感受‘無限’的同時,它已經在我的大腦內下載了一個毀滅程序,就像一枚神經網絡炸彈,只要它想,就會爆炸。而對于娜塔莉,公司的手段就更簡單了,紅皇后光是憑借一份合約就能合法監視、限制她的日常活動。”
“它說的是真的嗎?你有驗證?”他思忖道,“如果可以在你的神經網絡中找到那個程序,我就可以著手找到破解的方法。”
“誰知道呢?公司的東西,如果它不想讓你找到,那你就一定找不到。”她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盤,心煩意亂地說道,“不管是真是假,紅皇后總有手段對付我們,這是泰坦隕落給我的教訓,我們永遠不是公司的對手。”
泰坦隕落,1.3億人口,一億多的冤魂……想到這里,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嘆了一口氣,一種功敗垂成的泄氣感和無力感從他心頭泛起,直達他的每一根神經,以至于他的雙眼放空,就好像靈魂被情緒化的大錘砸出身體。
“我們永遠不是公司的對手,我不知道,我不確定,人們會為了更安全的生活出賣隱私和自由,我理解他們,任何人都會有這種心理需求。”他怔怔出神,喃喃自語,“我喜愛也需安全感,因為安全感和歸屬感就像心靈的蔽體衣物,這不能怪他們。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人們需要被引導、被煽動、被驅使。我們做錯了,我們沒認識到個人的力量有限,要想達成目標,我們需要制造新聞,煽動仇恨,散播懷疑的種子。”
“所以,這就是你讓我放走那個記者的原因?”蒂芙尼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你覺得我們還會有機會嗎?我是說,改變世界,改變未來,改變這一切。”
他回過神來,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回答道:“老實說,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對人類、文明、未來從不抱任何希望。我一直在尋找存在的意義,我會捫心自問,時常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但是,我從來就沒有找到過真正的答案,也許答案從來就不存在,因為提出問題的我若是沒有意義,那么這個問題的意義又在哪里?所以,我想,沒有答案,如果存在本身就不具備意義呢?如果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如果文明發展至今,我們的存在只是文明發展的工具呢?”
“什么意思?”蒂芙尼疑惑地看著他。
“有時,我會覺得人類文明是一種有自主意識的活物。”香煙燃燒殆盡,他捏著那一小根煙蒂,盯著那散發著微弱紅光的煙頭,說道,“你、我,所有人,甚至連那不可一世的普世公司都一樣,我們都是這個活物體內的一小部分,像枚齒輪一樣咔嚓咔嚓地轉動著。”他將殘余的火光碾滅,暗紅色的螢火蟲在煙灰缸中死去,“文明也許只是無數代人類堆積出來的抽象概念,可這種概念真的像活物那樣具有生命力,會本能地持續發展下去。”他又閉上了眼睛,像睡著了,又像在沉思,“這樣想固然很令人沮喪,就好像我們締造了文明卻又被文明奴役,可是這樣想又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將我們抬到和公司一個高度,給了我信心,讓我覺得公司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齒輪,而它若是違背文明前進的意志,那么文明這個龐然大物就會極盡所能用各種方式施加報復和打擊。”
“可是,文明并不是真的活物,即使它真的是活的,你又如何斷定它會幫我們對付普世公司呢?”蒂芙尼不解地問道。
“不,文明是活的,它是一種活的抽象概念。你和我,還有底下這座城市,其他星球上的建筑和人類,就是文明。”他緩緩睜開眼,輕聲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要想它幫助我們,我們就必須先幫助它,一切不利于文明發展的畸形事物就是它的腫瘤和痢疾,幫助它也就是在幫助我們。”
蒂芙尼思忖片刻,說道:“好吧,我明白了,組成文明的不僅僅是普世公司,還有我們和太陽系的蕓蕓眾生。你想怎么做,就按你的計劃來。”
“就目前來說,我們至少得在表面上迎合公司,以確保你的安全。”克里斯蒂安伸手調大歌聲,說道,“我們得先了解對手的動機和目的。普世公司既然愿意配合你把我這家醫院救出去,那么紅皇后一定是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煽動人群可不是一件易事,不管它有什么目的,真相的力量都是公司恐懼的。紅皇后要我們做什么??”
女孩側身吻了他一下,解釋道,“這事和泰坦星有關,它想讓我們去地球拿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