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進化 Evolution)
早上六點半,他睜開眼睛,起床,迎來美好而富有規律的一天。
規律規律規律規律規律……
對!沒錯!規律!模式!Pattern!對極了!規律,就是規律!對一個瘋子來說,沒有什么比找到有跡可循的規律來的更重要的事了!
天圓地方,他的住所是一個狹窄有限的密閉空間,其大小在對應的尺度上也許只有一節火車車廂那么大。這兒一切從簡,沒有閃亮斑駁的電子屏,沒有光彩照人的全息模特,也沒有震耳欲聾的廣告詞,更無波詭云譎、勾心斗角和難辨真假的真相與謊言。
事實上,這兒連一個活人也沒有,飯菜每天經專用管道定時輸送,營養均衡,口感稀松平常,說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令人嫌棄。除了與現代社會信息脫節之外,這兒一應俱全,不僅有熱水洗浴,還有一小塊書柜,里面擺滿了大災變之前的紙質書籍,他讀過幾本,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在科技有限的情況下合理虛構成了未來的冰山一角,就好像那些科幻作家們——比如那個叫威廉·吉普森的家伙,他所在的年代就連早期的計算機都未曾發展起來——都是從未來穿越回過去似的。
但是,比起閱讀那些東西,他有時也會自己幻想未來。未來會是什么樣的?我的未來又會是什么樣的?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思考這些問題,最終他又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看不到未來,相比過去,未來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科技在飛速發展的同時也推動著當下朝著未來邁進,可未來早已不是一百種、一千種可能,在超越神明的人類面前,未來等于無限可能。
所以,他看不到,根本不可能看得到未來的具體模樣。于是,他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幻想,閱讀也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再到后來,對他來說,每天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作畫和折紙,這是兩樣有意思的活動項目,足夠放松,且不令人感到厭倦或閑得發慌。
如果不抱任何目的去創造的話,作畫和折紙就染上了神圣的光輝,具備了一種內在的崇高。他的畫作沒有固定的內容,有時只是凌亂的線條疊加在一起,有時只是單純地涂抹出一片深淵般的黑暗,而他的折紙更是胡亂對折,最終將白色的紙張塑造成一副副奇怪扭曲的模樣,就像太陽系中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星球,而這些奇奇怪怪的星球上又有這么多扭扭曲曲的居民。
有時,他也會寫日記,內容倒是固定得很,因為他每天能做的事就那么幾樣,基本就是幾句話就能交代完的事情。不過,日記與其說是一種記載形式,倒不如說是一種對話方法。當他自言自語累了的時候,他就用圓珠筆在紙質日記本上寫下一連串的暗號,然后他會閉上眼睛,等待片刻,接著又用另外一串暗號回答自己。
孤獨嗎?或許吧,日子已經這樣平常地過去許久,規律無處不在,過去就是現在,未來和當下沒什么不同。不過,他在這醒來的時候,身旁就躺了一只實驗室合成的柯基犬。他思索再三,決定給它起名為“迪迪”,后來又覺得這個名字不太合適,是一種虛假的象征,他便決心將那只小狗改名叫“多多”。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具體呆了多久,但他想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這期間內,過往的記憶像不可溶顆粒那樣沉淀,規律的生活就像覆蓋在水面的油膜,他記得自己做了什么、經歷了什么,卻總覺得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甚至久遠到讓他覺得發生在冰河世紀。
這種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覺得有沒有存在這么一種可能,宇宙已經毀滅過一次,可是新生的宇宙又遵循固有的規律,創造出同樣的一顆地球,進而迎來同樣的大災變,而同樣的他又在月球上降生。
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他已經活了無數次?他想,每一次都是一個輪回,但是又有什么可靠的證據表明他已經在這之前存在過成千上萬次呢?
這個世界,就像那只小狗,或者說正在變成那只小狗。不管如何,迪迪也好,多多也罷,終究只是一條合成出來的小狗,并不真實,且乖巧得令人驚異。這大概是這類小狗唯一的好處了,合成制造出來的小狗不會咬人,他嘗試過把手塞進犬牙之下,那只小狗也只是嗚嗚咽咽,像犯了錯的小孩。同時,它也從不吠叫,這一點或許不賴,很安靜也舒心,但久而久之,他就發現了一只不會吠叫的小狗是多么的荒謬又多么的滑稽。它永遠只是嗚嗚咽咽,用一種無動于衷的目光盯著你,在他看來,這只小狗的性子安靜得就像一條死尸,完全沒有生機。
但是,不管怎么說,它都是他在這兒唯一的陪伴了,他沒資格嫌棄它,這種聊勝于無的慰藉感并不能讓他感覺美妙,卻可以將孤獨淡出現實,把平淡注入空虛。
大概在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輸送管道準時傳來他的營養午餐,今天的特色菜是唐揚雞塊,邊上的土豆泥和榴蓮飛餅倒是經常出現。
他喜歡在吃飯的時候思考自己當下所在的位置,由于見不到其他人,他幾乎沒辦法判斷自己是在哪里醒來,又在哪里存續。不過,他也并非完全與世隔絕,后來有那么一兩次,他所在房間的門開了,房間之外還是房間,是另一個房間,這兒屏蔽了一切,神經網絡接受不到任何信號,在他的HUD狀態欄中灰暗得像衰微的星。
第一次出門,在外面等待著他的是一個瘦猴似的男人,代理人過來似乎只是為了看他一眼,旁邊有全副武裝的墨者跟著他。在見過一面之后,那個男人走了,墨者將他推回房間,他卻絲毫不明白代理人的用意,那家伙總不至于無聊到純粹只是來看他過得好或是不好,可倘若不是如此,他為何駐足不到一分鐘便走?
第二次出門,等待他的是兩個身材高大的壯漢,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制服,胸口處寫著警號,而肩章上紋著“CCPD”和兩把交叉放置的自動手槍。
好吧,他知道了,這是緋冷城警局的人,估計是來審問他的。
后來,他們果然開口了,表明的身份和他猜測的一模一樣,就連審訊的手段和技巧也和他估計的八九不離十——首先,其中一個人會對你進行人格侮辱,把你貶得一文不值,像個廢物;然后,另一個人會在一旁和顏悅色地看著你,甚至時不時幫你說話,偶爾還會責備搭檔的粗魯言辭,就好像巴不得和你掏心掏肺,把你當親哥們兒看待;最后,這些手段要是都行不通的話,他們就會采取刑訊逼供的方式,用強硬的語氣和暴力的手段逼迫著你說出他們想聽的東西。
聽他們說,張將軍就這么死了,軍事法庭判的是死刑,而阿馬雷帶著一眾士兵公然背叛星際聯邦,正在太陽系各地干著星際海盜的行當——劫掠商船,攻擊普世公司控股的小公司——而這種行徑愈演愈烈,其規模極有可能升級成恐怖襲擊。
所以,這些警探一會兒好言好語一會兒又獰笑威脅,希望雙方能就這一問題達成合作。不過,他也懶得搭理他們,只是用一種嘲弄的目光在那兩個警探身上來回游移,就好像在對他們評頭論足,看誰能當選今天的傻冒兒冠軍。
這些愚不可及的走狗,他想,即使醫師已經拆除了他身體里具備攻擊性的義體部件,這兩個警探的審問也只敢做到第二步。他們不敢接近、不敢毆打自己,甚至連碰都不會想碰上一下,那種高科技催生的神經審訊技術更是完全不可取。不錯,他已經注意到了,除了那些無法接入賽博空間的墨者,其他人都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
這個地方限制自己接入網絡,完全封鎖了一切逃生的可能性,甚至于那些訪客都遵循著某種規則,完全杜絕了所有的后患。他沒辦法進入賽博空間,也沒辦法觸碰訪客的腦機接口,就徹底沒了通過網絡控制現實的能力。
從本質上來說,他是一名黑客,失去網絡,他就什么也不是。
這大概就是他唯二兩次見到其他人類,絕大部分時候,他都是自己一人,陪伴他的是一條從不狺狺狂吠的柯基犬。
晚上六點,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是沒想明白這兒到底是哪兒。誠然,這里是一個少有的安靜的地方,生活極其規律而近乎與世隔絕,可這種安靜的表面是一層淺薄的外衣,可怕的空虛在看不見的黑暗中靜靜流淌著。
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有時就會睡不著,甚至不太想睡。十點的時候,這個地方就自動熄燈了。每到那個時候,他會躺在那張還算舒適的床墊上閉眼冥想,而內心情緒的激烈斗爭往往在深夜達到高潮。
在這些矛盾重重的想法中,一部分的他會覺得這種懸而未決的生活令人厭惡,呆在這里就是浪費時間,一切既無目標也無意義,而另一部分的他又會覺得這兒極富規律,沒有什么比這種有跡可循的生活模式更能幫助他克服這個世界帶來的萬千困難。
當前者占據上風的時候,他就會睜開眼睛,茫然地盯著天花板發呆,那上面鑲嵌著燈管,光亮已死,余熱卻還未散去;而當后者思維占據上風的時候,他就閉上眼睛,幻想著明天醒來又是迎接美好而富有規律的一天,在這兒他可以從那種機械重復的生活中領悟到生活的真諦。
夜間是他思維最活躍的時候,他時而感性,時而理性,最終被這種雙重思想的交替沖擊弄得疲憊不堪、昏昏欲睡。他想象自己的思維就像一根充滿韌性的細長金屬絲,在感性和理性的反復彎折下漸漸斷裂,而經過一夜睡眠,第二天一早醒來他的思維又再次恢復如初。
后來,大概是某一天,有人來了,帶著那個問題的答案而來。
那天,有人站在房間外,隔著一層鐵皮對他喊話。那是一道略顯蒼老的男聲,直言不諱地告訴他這里是一家精神病院,位于歐羅巴,他很幸運也很不幸被丟到這里,是因為在律師的辯護下,他的精神疾病幫他逃過一劫而不必面對死刑。
“不過,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告訴你這些。”那道男聲隔著鐵墻繼續響起,“我是這兒的院長,我來這里是想告訴你,有一名記者想采訪你,這事兒必須征求當事人的同意。”
“所以,我會見到那個記者嗎?”他問道,“還是像現在一樣,隔著一堵鐵皮墻說話?”
“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你覺得呢?”院長隔著墻反問道。
“好吧,我同意這事。”他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好像沒太多選擇,“不過,你既然告訴我這里是哪兒了,是不是還意味著以后還會有專門的心理治療師來看望我?”
“這可不好說,先生,醫師們都不太想接近你。”院長惋惜地說,“大家都覺得你很危險,我還沒做好決定。”
他笑了笑,問道:“是嗎?你覺得我危險嗎?我真的需要治療嗎?”
“只要你被困在這法拉第籠里,我就不擔心你是否危險。我更擔心的是你的同伴,說不定他們此刻正在某處商量著怎么救你。”院長意味深長地說道,“至于治療問題,別擔心,精神健康的人,總是努力的工作及愛人,只要能做到這兩件事,其它的事就沒有什么困難。這是弗洛伊德提出的要求,你能做到這兩件事嗎?”
“好吧,你是個明白人,我做不到,不過我在這兒其實過得也還算愉快,只是有點兒無聊。”他輕輕踢了踢鐵墻,說道,“這種極其規律的生活可以幫助我適應這個世界,在外面,我可沒有足夠的定力靜下來心過這種生活,謝謝你還送來一只小狗,即使它是假的。”
院長溫和地笑道:“在我給你的那堆書里,有一本海德格爾的著作,里面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人當詩意——”
“人當詩意的棲居。”他打斷道,“但里面還有另外一句話,人生有三大沉淪,好奇、閑聊、躊躇。希望那個記者能給我帶來些驚喜。”
“但愿如此吧。”院長重重吐了一口氣,高聲朗讀的語氣漸漸遠去,“人的內心,既求生,也求死。我們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們既渴望愛,有時候卻又近乎自毀地浪擲手中的愛——”
好吧,但愿如此。他在心里接著默念下去: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蕪的夜地,留給那個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外面那人走了之后,他又隨手在本子上涂抹了幾筆。他的畫一直都很抽象,甚至已經抽象得不具意義。可是這次,他心煩意亂,以至于他不得不畫點更具體的事物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第一次,他畫了一個具體的人物形象——他的自畫像。書柜里有一本書,是本杰明·富蘭克林的《社會心理學》,里面有這么一句話:有三樣東西是極端堅硬的,鋼鐵、鉆石以及認識自己。
認識自己,比認識其他事物來得更加重要。他一手撐著腦袋,另一手握筆恣意表達。他像梵高、莫奈、倫勃朗、愛德華·蒙克那樣著手描繪自己,可他不是一名真正的畫家,他沒有細膩的筆觸,只有粗獷的勾勒和興之所至的構思。
最終,由于他不懂技法也從未經過系統學習,在他的筆下呈現出來的是一堆雜亂無章的線條和滑稽可笑的圖形。這些東西構成一個支離破碎的人,比如圓形和弧形,他畫圓的時候線條一點兒都不圓潤,以至于他的瞳孔輪廓未能閉合,他的臉部輪廓棱角分明,像一塊不規則的石頭那般堅硬。再比如上色,如果說素描只是堪堪達到及格線的作品,那么上色之后,他的自畫像就成了一件色彩對比沖突強烈的奇特畫作,那些紅是那么的艷紅,如大動脈涌出的新鮮鮮血,而那些白是那么的潔白,比近零下兩百攝氏度的冰雕來得更加蒼白無力。
在畫這副畫的時候,他一直在思考自身。他缺失了一部分的自己,戴面具的家伙依舊還在,安然無恙,可是出現的次數相較以往少了很多,而另外那個意外催生出來的機械人格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卻不知緣由也不知究竟是如何消失。
更令他困惑的是,在那個機械人格消失之后,他的腦中便不聲不響多了一段記憶。那是最終行動開始之前的一次太空航行,記憶就像海底的氣泡一樣浮上海面,他從中見識到了一具柔軟而美妙的年輕肉體。
這有點像是一場玫瑰色的幻夢,可又不太像真正的夢。在記憶復蘇之后,他清晰地回味起抱著那個女人。
可這種快感詭異至極又籠罩在一層撲朔迷離的迷霧之下,快感來自當下的回憶而非記憶。在那份記憶中,記憶里的那個他未能體會到任何感覺。
槽糕,糟糕透頂,真是糟糕透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在夜里和娜塔莉!
他知道這是誰做的,那個人格擅作主張使用了他的身體,他竟悲哀到連另一部分的自己也不能信任。他知道這段記憶屬于哪個他,不是那個戴面具的家伙,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是他一直以為那個機械人格只會忠誠地執行命令,以至于他從未把那個人格放在心上。
瘋控中心的經歷對他的影響或許比他想的要大,他想,可他不知道那個人格為什么要這么做更不知道那個人格為何消失。他的記憶也丟了一大段,印象之中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有人用槍打了他的腦袋。他依稀記得眉心處的疼痛和灼燒感,只有少量鮮血從那黑窟窿里流出,邊緣處有燒焦的痕跡。
如今,鮮血早已干涸,眉心平整如初。
只是,他為何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