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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流吧!我的眼淚

“死亡?不!不!這不是死亡,痛苦不是死亡本來的面目,安靜才是。”

他望著地上那個白發男人,想閉眼好好睡上一覺,然而黑暗中除了那些冤魂的哀嚎卻有另外一個聲音一直嘮叨個不停。

“這是逃避,這是自愿結束生命。人是荒謬的,生活是無意義的,人活在這世界上得到痛苦,唯有在希望和自殺之間二選一才能逃避這種悲劇性的現實,前者營造虛妄的幸福,后者編織永恒的睡眠。”

是誰在說話?是我,是我,是我是幻覺,是我是虛無,是我是假象,愚昧使人顛倒是非,愚昧使人無中生有,愚昧使人把假當真。

“自殺,等于自白,等于承認生活已經無法承受,你無法融入生活,也無法理解生活。我在偶然之間發現你無法相信自己,你不相信你的思想,你不相信你的意愿,你不相信你的能力,可是如果你連自己都不信,那么你要如何尋見自己?”

這道聲音令他想起阿爾貝·加繆寫在《西西弗神話》開篇的那句名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悲傷的人是無法付出努力的,可是,就這么一次,我懇求你,K,我們不能現在死,現在死意味著被打敗、被奪取、被壓垮,你可以就這么龜縮著在寒冷冰涼的黑暗孤獨死去,任憑你的驕傲你的自尊被公司踐踏于腳下,但是,你也可以睜開眼睛,看看你正在死去的身軀,想象遠在城市另一端的同伴,然后,燃燒你的意志,以你的血肉為木柴,在黑暗中迸發出高貴靈魂的不屈火光。”

睜開眼?他睜開眼,眼眶之中沒有瞳孔,而是數據流,密密麻麻的1和0奔流不息,徹底擠占了他的瞳孔、虹膜和眼白。

看看那具正在死去的身軀?他在看了,卻又沒在看,那具身體屬于他,凌亂的白發,毫無血色的瘦削臉龐,還有眉心處那個冒著熱氣的窟窿。

“看”,是一種動作,本質上是感光細胞捕捉光線進而制造視覺畫面。

他睜開眼睛,依賴的卻不再是肉體凡胎中衍生出的感光細胞,而是一種更為新奇的角度。很快,他反應過來,這是網絡,無窮的網絡,近乎無限的網絡。

他在賽博空間暢游,眼下他借助的是附近警用無人機的攝像頭去觀察世界,因此他能看到自己倒在地上,也能看到佩戴外骨骼輔助系統的特警、穿著動力裝甲的反恐小隊以及端著鐳射槍的瘋控小隊。這不是某種瀕死狀態下的奇妙體驗,這就是現實,他的意識脫離了肉身并寄生于網絡的現實。

在死亡降臨之前,他終于得償所愿,成功突破了紅皇后布下的神經網絡封鎖。他想起了遠在城市另一端的蒂芙尼和娜塔莉,不知道她們如何了,也不知道她們是否逃出公司的手掌心。可是,他能做的不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肉體正在消亡,生機像柳絮漂浮于水面那樣模糊潰散。

是的,他能做的不多,只能在那種徹底的死亡到來之前主動赴死。

“陳,不要來找我了,趕緊逃吧。”他往通訊頻道中發送了最后一段語音,隨后退出那個聯絡用的加密線路。

撥完這最后一通電話,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太多悲傷,也沒有太多沮喪,只是平平淡淡的,仿佛一杯沒多少滋味的白開水。

這一刻來了,這一刻終于到來,他從未踏足山巔,卻遍嘗人間泥沼的腐爛與苦澀,這一刻是他的奮力一躍,也是他的殊死一搏,身在大江大河之中的鯉魚唯有躍出水面才能看清前路與方向。

克里斯蒂安閉上雙眼,又重新睜開眼,眼睛一閉一睜之間,世界陡然發生劇變,現實在一陣扭曲之中不斷向內延伸,最終懸掛于他的視野右下角,成為一個高保真高分辨率的小窗口。眼中的世界成了數據的世界,網絡在這一刻取代現實占據他的視野,與右下角那個“現實之窗”結合,他可以看到面前有無數個冰藍色的小節點,每一個明亮的光點都是一套可供入侵的系統。

意識上升到網絡的虛空,他在賽博空間中笑了,笑聲并不凄厲,卻帶著一種平和的瘋狂。這是他最后的抗爭,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像一個無形的幽靈,掠過1和0搭建的數據虛空,在敵人的體內鉆進又鉆出。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只給你們這個命令,殺了他們。”他在下達命令,人間是個屠宰場,新一輪的屠殺正在上演。

時代什么也沒改變,所有這些,戰爭與暴力,流血與奪權,只不過是人類的愚昧造物。可悲可鄙的劣根性根植于我們的血脈深處,如同一枚生銹的圖釘鉚在腐朽的命運版圖表面,什么都不曾改變,這是人類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邪惡詛咒。

在形式各異的沖突中,愛與和平從來不是目的,利益才是。不同勢力的交鋒無處不在,金錢與名利在人類這一命運共同體下打著人道主義的名號狂襲。戰斗是局部的戰爭,硝煙已經彌漫大地,血光在槍口下流溢。在現實中,他控制了部分的外骨骼輔助系統和動力裝甲,特警和反恐小隊互相開火,瘋控小隊的鐳射槍用過載的形式違背主人的意志,電流和真實成了主題。

哀鴻遍野,腥臭的血水流淌著,在現實的小窗口中浸泡他的肉身。那紅是鮮艷的,是罪惡的,也是扭曲的,若干年后,會有妖冶的花兒從附近的磚縫間鉆出嗎?他不知道,屠殺還在繼續,但他早已選擇袖手旁觀,靜待死亡。

可是,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眼中的網絡世界頓了一下,仿佛時間凝滯、空間凍結。他意識到有人來了,有人順著賽博空間進了他的神經網絡,而那人或許不能稱之為人,而是一種龐大的意識、一種概念的集合體。那個龐然大物的降臨占用了他的神經網絡資源,現實之中的殺戮正在平息。

“紅皇后來了。”無形者對他說。

“我知道。”他毫不驚訝,似乎對世間的一切都不再感到驚訝。

就只能走到這里了嗎?他耷拉著眉眼,稱不上扼腕嘆息,只是略微有些遺憾。

紅皇后的到來排擠了現實,賽博空間正在變化,他眼中的數據虛空正在消散,一種沛莫能御的偉力從四面八方壓來,像布滿釘刺的鐵墻那樣一點一點推移。在這種不容抗拒的壓迫中,他的意識碰了壁、流了血,心懷不甘地被擠到了網絡最邊緣的小角落。

當意識的生存空間收縮到一定大小,紅皇后停止了那種蠻不講理而勢不可擋的侵蝕,轉而開始迷惑他的心智。它在灌輸幻覺,在他的神經網絡中構建一片供它顯圣的絕佳土壤。

快感、歡愉、幸福,一口氣蜂擁而上,不可抑制的狂喜像閃電一般擊中他的心靈,在這種虛妄的美好中,他的意識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卻莫名其妙來到了一片無水的沙漠。那種迷惑人心的幻覺直到他赤著雙足踩在滾燙的沙粒間才離他而去,迷幻感變得無關緊要,頭頂的烈日和腳底的細沙取代一切,令人暈眩的熱量擅長炙烤人心。

“Every road, that's wrong

我走的每條路啊

Seems like the road, I'm on

似乎都是歧路

Every sign just seems unclear

路標是那么得不清晰

Won't you come switch me on

你不來點醒我嗎

Don't, know where I've gone

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And I, I wish I was here

愿我曾在你心間”

遠方,在沙丘之后,有一道溫柔的女聲正在唱《Wish I Was Here》。他記得這道聲線,他在隱藏的記憶原子中聽過這個聲音,那個所謂的“夫人”曾將剛出生的他抱在懷里,用同樣溫柔的嗓音為他唱著另外一首歌。

他開始在沙漠中行走,沒有水源,沒有綠洲,饑渴和悶熱像干燥的紗布一樣纏繞著,竭盡全力試圖將他絆倒。可是,他沒有停下步伐,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他像苦修士那樣無視苦痛、甘于長途跋涉。

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苦笑一聲,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那道念詩聲雖然是記憶中的嗓音,但更大可能是紅皇后的把戲,它之前曾模擬這道聲音在“蜜罐”中騙過自己,現在依然有可能。

可是,他不能停下腳步,如果他不去驗證,那么他將永遠也無法得知。

大風再起,凄涼的秋風嗚咽著,吹拂萬千沙礫,日積月累堆積成了一座又一座新月形的沙丘。他不為所動,繼續前行,腳底的黃沙燙得嚇人,他卻從這受難般的意識經歷中體會到一種更高層面的心靈救贖。

他想起了西西弗斯的神話,想起了PDK小說中的默瑟主義,他忽然領悟到,世人皆是如此痛苦,或許這就是人類的本質,我們生來就是如此,這也是為什么我們需要親情、愛情、友情。所有的情感源自生存的本能,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如果沒有愛的話,人完全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幸福是美好的概念,當美好的幸福不再唾手可得,希望,抑或是意淫,就成了人類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可是,就當下這一時刻,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哭,他告訴自己,但同時,那個溫柔的嗓音還在念詩,他想去看看,對,他要去看看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定要看到她。

想到這兒,他打起精神,加快腳步,在無水的沙漠中越走越快,最終擺動雙臂奔跑起來。越過沙丘,一個又一個的沙丘,他喘著氣,感受唇干舌燥、體力流失,而耳邊的聲音卻愈發靠近。可是,他并不排斥這種感覺,痛苦帶來的體驗令他想要大笑,就好像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知道喜歡被懲罰、喜歡感受痛苦。

最終,他跑進了一片綠洲,那兒有萋萋芳草和仙人掌,平滑靜謐的銀湖像一面明鏡倒映著頭頂澄明透徹的蔚藍天空。他穿過灌木和肉蓯蓉,順著那道聲音走去,卻只在河邊的一塊毛毯中找到一臺壞了的老式收音機。

“哈,你找到我了!”收音機說,“為什么嬰兒總是喜歡大人和他玩躲貓貓的游戲?”

一陣沉默,然后是一陣啼哭,幼小的哭聲像炸藥一般炸開,五味雜陳的情感充斥所有感知。

“好吧,作為獎勵,”收音機用一種溫柔地語調撫慰道,“媽媽決定給你念一首詩,詩人是赫爾曼·黑塞,你一定會喜歡的。”

哭聲漸漸熄滅,又是一陣沉默,接著是一陣咳嗽聲,住在收音機里的人清了清嗓子,開始往自己的聲帶里傾注令人潸然淚下的感情。

“弄瞎我的眼睛:我還能看見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還能聽到你,

沒有雙足,我還能走到你那里,

沒有嘴,我也還能對你宣誓。

打斷我的臂膀,我還能用我的心,

象用我的手一樣,把你抓牢,

撳住我的心,額上的脈管還會跳,

你如果放火燒毀我的額頭,

我就用我的血液將你承受。”

“閉嘴!”克里斯蒂安暴躁地吼道,“閉嘴!給我閉嘴!我不需要!”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這些,那些,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獨白,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解,全都統統顯露原形吧!不要再躲躲藏藏了,他想,不管是什么,不要絆著我,出來,出來!然后讓我用一把大火把你燒盡!

有人住在收音機里,這個想法糊弄著他,他知道這不是事實,可是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撲了上去,像瘋子一樣抱著收音機對著湖邊的砂石一頓亂砸,仿佛他的所有疑惑和憤怒都能通過這種途徑宣泄出來似的。

可是,收音機堅不可摧,他砸不出里面那個人,于是他在一聲吼叫中將它扔進了明鏡般的平湖之中。在那一刻,所有的雜亂情緒如同火藥一般灌裝進收音機之中,隨著那枚聲音炮彈的投射而一同消失在閃亮的水面之下。

他感覺到了平靜、祥和,靜謐之聲仿佛泡泡一般將他籠罩,然后這種安寧只持續了短短幾秒鐘,就被另外一道聲音刺破。

“你在找什么?”紅皇后從湖中走出,那件紅色雪紡連衣裙卻干燥如初。

“不知道,也許是那個聲音的主人。”他閉眼又睜眼,站起身子,眼神平靜得像是一灘死水,“那個女人,和我母親有關系嗎?為什么把我帶到這里?”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紅皇后淡淡一笑,說道,“我想看看你記得多少,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

“說人話,”他捏著拳頭,面無表情地說,“還有,這和那個什么永生實驗有關嗎?”

“永生?永生只是一個謊言,不管你信不信,沒有什么永生實驗。”紅皇后一臉惋惜地說,“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們要做的事比你想的還要偉大,還要不可思議。”

“那么,你們要做什么?”他繼續問道。

紅皇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嘴角生動地抽搐了幾下,嘴里發出一種古怪的氣流聲,像是在憋笑。

“請原諒我,我好歹也是一個嚴肅的人工智能,不能這么輕易就笑出來。”它收斂表情,一本正經地說道,“顯然,我怎么也不可能回答你的問題,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么?”他微微抬起下巴。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想知道的那個聲音的主人,正是公司偉大計劃的源頭。”紅皇后意味深長地說,“常人只看到了膚淺的永生,而這個計劃,卡利古拉,則是美麗新世界的大門。”

他冷笑一聲,說道:“神神叨叨,你讓我想到了古時候的傳教士。”

“好吧,隨便你怎么想,不覺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嗎?”紅皇后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懶洋洋地說,“言至于此,你快死啦,應該沒有太多的閑情雅致和我聊下去了吧?”

“是啊,我快死了,死前也沒能明白這一切究竟有何意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人永遠都無法認識自身,我對自己也永遠都是陌生的,真遺憾。”

他一邊說著一邊低下了頭,雙手垂于身體兩側,輕輕敲擊大腿,每一次敲擊就有1或0從指尖的接觸中蹦出。很快,明亮的數據流纏繞住他的雙臂,如同一條條會發光的靈蛇。然而,冰藍色的數據流在抵達肩膀處時并未停下,而是延續那種趨勢繼續朝著他的體表身周蔓延。當他再次抬起腦袋,數據流在他的面部生成一張蓋伊·福克斯面具。

在漫天光亮之中,冰冷無情的幽藍數字將他重重包裹,而紅皇后見此卻是笑了,它伸手招來一大片緋紅色的云彩,水霧凝聚成一團,猶如鮮血一般粘稠濃郁。

緋紅色的云霧漂浮在高空之中,越積越厚,越來越多,那是紅皇后的力量象征,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云朵郁結,徹底籠罩這一整片沙漠與綠洲。

“風。”它說,要有風,世界便有了風。

陰風怒號,猛烈的狂風從遠方吹來,那種凄涼哀婉的秋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冬日的狂暴和寒涼。大風吹拂世間萬物,湖邊的棕櫚樹在風中瘋狂搖曳著,就像憤怒男人撕扯無辜女人的飄飄長發。狂風的襲來改變了天氣,就連頭頂緋紅色的云彩也為之翻涌不斷,恍若虬結的云狀根須。

“雨。”它說,要有雨,世界便有了雨。

大雨傾盆,猩紅色的雨絲如同上蒼的血淚,每一顆雨滴都是一個二進制編碼,無窮無盡的雨滴匯聚在一起就成了淹沒一切的龐大數據流量。網絡無所不能,網絡無處不在,代碼可以編織幻覺,編碼可以編譯感官體驗,在雨中,他的所有言論、所有思想、所有愿景都被快活至極的虛假幸福淹沒,雨幕是實質化的歡愉,打濕他的發絲,將他的肩膀、脊背徹底壓塌。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紅皇后饒有興致地問道,“無論是現實還是網絡,你都沒了機會,人們已經開始唾棄你,把你當成黑夜中恐怖的屠夫。我看過你和魔術師的對決,很精彩,可惜你不知道你放棄了什么,你丟掉了一個可以和我比肩的超人工智能,僅憑你自己,可以打敗我嗎?”

“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但我想,就算我倒下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吃力地抬起頭,隱隱聽見神經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哀鳴。

“嗯?”紅皇后漂浮于半空,略帶疑惑地看著他。

“總有一天,也會有人站出來繼續推翻你。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即使是你們精心修飾美化的暴政。你大可以利用恐懼控制人類社會,但是,終有一天你的統治也會被像我這樣的反抗者終結。”他咬牙切齒地說著,言語仿佛從他的牙縫之間擠出來似的,“到那個時候,人性會回歸社會,人類生存的價值也會脫離物化的標桿,到那個時候,到你們滅亡的時候,人們將再次相親相愛,學會憐憫,學會互助,不再輕易妥協。”

“不,你不明白,”紅皇后平靜地說,“我不會滅亡,公司也永遠不會滅亡。”

他攥緊拳頭,接著說道:“在今天,像我這樣激進的不法分子就有不少,他們在街頭肆意涂鴉,用大紅色的噴漆書寫憤怒。你干掉我,但還會有千千萬萬個我站出來。未來,我們將丟掉手中的噴漆,用鋒利的牙齒和仇恨的眼神淹沒你們,你會死,終有一天,你會死。”

“不,沒有你們,只有你。”紅皇后淺淺地笑著,悠悠說道,“像你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太多。”

“是嗎?那么,請你務必牢記,我們是……”

他的意識在顫抖,心靈在尖叫,一萬道情緒擠壓在心靈,千種聲音卡在喉嚨,就像生命將熄之前即將發出的吶喊,在這一瞬間猛然決堤——

“我們是無形者,我們沒有任何弱點,我們利用一切弱點。

銘記無形者,我們行為一體,我們主宰網絡,我們不可計數。

期待無形者,我們無處不在,我們無所不能,我們不可阻擋。

我們是正義的總和,我們是社會的鏡子,我們是隱藏在每一張面具之下的人性。

我們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們決不饒恕,我們決不忘記。

自由引導人民,我們即將到來。”

風越來越大,雨越下越大,可是這種屈辱的壓迫正在喪失威脅,數據流在風雨中狂亂地飛舞著,他的意識正在崛起,從痛苦和不甘之中崛起。

“呵,你所描繪的那種烏托邦永遠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之中。”紅皇后的輕笑聲在狂風暴雨中清晰地響起,仿佛有某種誕生于宇宙混沌之初的邪惡敵意穿越了無數億年過來反對他,“你瞧,人類文明的發展孕育了所謂的市場、所謂的成功學甚至是更畸形的幸福公式——金錢=快樂=成功=地位崇高=實現人生價值=幸福——所以,你知道嗎?不是我在阻礙你們,而是你們人類自身在阻礙自己。”紅皇后用一種嘲弄的,目光看他,冷漠而不屑一顧地說道,“我的意思是,看看這個世界吧!流量為王,拜金主義盛行,造假數據充斥各行各業,人們為了追逐利益將自己投入物化的深淵,婚姻與擇偶、親情與反目、友情與趨炎附勢,當一切人生價值的標桿都可以用金錢來衡量,那么你就不能說是公司控制了這個世界,分明是人們擺著一副狗奴才相將這個世界拱手相讓。這個世界,這些人類,多么諷刺,又多么可悲啊!”

對!你說得得都對!克里斯蒂安緊緊抿著嘴唇,在心里痛苦而堅定地想到,可是那關我什么事呢?那些拜金主義的靈魂如果不能認識到自身的可悲與局限,那么就在這滿是泥濘污穢的世間腐爛吧!可是,世界上一定要還有那些高尚的靈魂,他們明白自身所求、追逐真理與真相,他們也許只占極其微小的一部分,但未來如果有希望,希望就一定出現在他們身上。而我,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先行者,我是殘缺不全的人類半成品,我不懂得愛也不懂得被愛,但我可以犧牲,可以是一種信號,可以是一種象征,我和他們,我們永遠不會向這個世界妥協!

他露出了古怪而悲傷的笑,當他即將挺直腰板時,天地驀地黯淡下來,風停了,雨消了,一種死氣沉沉的寂靜泛了上來,可這種短暫的無聲只是更龐大災難的序幕,一種難言的力量在沉默中爆發。

“看來你還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到此為止了。”神明似的人工智能發話了,命令的語氣充滿威嚴且不容拒絕,“讓當下這一切都結束吧,沙塵暴。”

飛沙走石,漫天混黑,遠處,土黃色的沙幕鋪天蓋地,如同驚天海嘯一般朝著綠洲席卷而來。數據的沙塵暴裹挾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偉力,如千軍萬馬滾滾而來。那是以普世公司服務器資源發動的洪水攻擊,其數據量之大難以想象,足以令他的神經網絡徹底超載。

可是,就是在這么一個絕望的時刻,他似乎聽到了體內某根弦的繃斷,就好像有什么東西碾碎了某種情緒的保險絲。他的意識有過一剎那的空白,在這種恍恍惚惚的狀態中,所有的虛假幸福消失不見,他體會到了內心最真實最誠摯的感受,那是他不得不面對的事實,也是他最渴望最迫切大聲喊出的想法。

于是,他瘋狂大笑,無須等到遠方的沙塵暴襲來,他主動朝著那片沙塵暴沖鋒。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在意識湮滅的前一刻,他想起了一句古詩詞,進而又聯想到卡爾·薩根的那句話——宇宙也在我們體內,我們都是星塵構成的。我們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徑。

是的,我們都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徑,這顯得我們很是偉大,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宇宙也須借助內在萬物的演化來了解自身,那么像他這樣渺小的一個人又如何能夠光憑自己的可笑力量和狹隘認知尋見自身呢?

或許,萬物皆是如此,宇宙是一個抑郁癥患者,在否定之否定中悶悶不樂地生氣著膨脹著。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看清自己,這就是宇宙之荒謬所在,也是萬物生長死亡的命運使然。

現在,他已經走向了自己的終局,生命在誕生的同時也是死亡倒計時的開始,存在或不存在都不重要了,在意識被沙塵暴徹底吞沒的最后一刻,他終于正視自己,洞察到一個痛苦靈魂疊加在一個錯綜復雜的個體形象之上。

那個人就是自己,萬事萬物對自我也不可能有全然真實的認知。然而,即使只能看到部分,那也是真真切切的自己。

看看這些潛藏于體內的星塵吧!如果一個人可以體會到無形內在的無限美妙,又怎么會對有形外在如此執迷不悟呢?

號角一俟吹響,就再也不可能停下,他想,也許我們終有一天都將成為真真正正的無形者,這里的無形者并不是指一個分裂的精神意象或是另一個潛意識催生的自己,而是一種超脫物質束縛的高尚靈魂、一種無堅不摧、無所不能的力量象征。

所以,面對自己,他還能說些什么呢?

流吧!我的眼淚!

唯有沉默,唯有沉默才能詮釋他的心情,在隱隱約約的,在他內心深處,一種悸動愈發強烈,他的痛苦靈魂發出無聲的自白:我是黑客,我是殺手,我是屠夫,我是附骨之疽,我是鮮血與罪孽,也是痛苦與掙扎。沉淪,我的肉體正在黑暗中沉淪,救贖,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得到心靈的救贖。因為我害怕承擔責任,因為我無法忍受失去,因為我拒絕因愛心碎,更因為我知道我是一個對一切無能為力的懦夫。

流吧!我的眼淚,泉眼里灑下淚千行!

永遠流浪,剪不斷的憂傷。

聽黑鳥在夜里歌唱,

她唱得不堪,唱得心愴,

唱得人,日夜嘆孤茫。

頭頂的星光,如今在何方!

漫漫長夜,暗夜漫長,

嘆此生未料,不堪絕望。

旭日方升,照破萬段柔腸。

悲從中來,永難舒解,

此恨難了,了去也難忘;

歡樂無處尋,倦怠終日把心藏,

空留淚水不止,長嘆不已,呻吟無方。

聽好!在陰影下,黑暗無邊無涯,

你聲聲責難光明,學的是誰家?

他們身在地獄,心卻歡快無比,

全世界的恨意,一筆全抹殺。

他流淚,不可避免地想到,能遇到一個喜歡的女孩,能以正常人渴望的那種幸福方式工作、結婚、生子,將會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可惜我不能,也永遠做不到。我無法尋見自己,因為我害怕失去,害怕被拋棄,害怕得不到,更因為我是一個懦夫,沒有勇氣,只會逃避。

我是一個懦夫,我是K,我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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