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蕾切爾第四次來這里,門口的保安已經放下了一開始的戒備,至少和她講話時不會再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她。
遙想一個月前,當她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保安給了她一份罕見的紙質表格,上面主要填寫的是訪客姓名和打算探訪的對象以及探訪理由。于是,她在那摞厚厚的白紙上按要求寫下了相關內容,在多個空白處簽名并烙下虹膜紋絡。
她至今都還記得門口保安看到那份表格內容之后的精彩表情,全都是因為她寫了那個名字,以至于那個保安的目光一下子緊張起來且飽含敵意。
“女士,那個人是恐怖分子,全靠精神疾病才僥幸逃過法律審判?!北0猜冻鲆粋€僵硬的笑容,緊張兮兮地說,“你一定要采訪他嗎?那家伙就是個魔鬼,你知道我們院長是怎么指派心理治療師照看他的嗎?院長讓心理治療師自行抓鬮,因為那個男人太危險了,沒人愿意接近他,沒有人?!?
“當然,如果不是為了采訪和報道,我又何必千里迢迢跑來歐羅巴呢?”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這么回答的,“事情已經過去半年,人們想要知道更多有關泰坦隕落的細節,我們也按照流程申請了無數道手續,一切都是合規合法的,你們沒理由阻止我?!?
“好吧,女士,你這么說倒也沒錯?!北0矒狭藫项^,語氣既不友好,也不過分冷淡,“不過,你要采訪,可不只是我們醫院說了算,你還得征求當事人同意。所以,我得先上報,再由專門人員與他接觸,你第二天再來,好嗎?”
這話倒是不假,只是為了和那個男人說上話所浪費的時間、耗費的精力已經大大超出她的預期,可是她還能怎么辦呢?由于牽扯到這家精神病院的頭號病人,她的到來經過保安的轉介之后驚動了院長和相關的心理治療師,她原以為自己會遇到重重阻撓,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答應了她的探訪請求,并告訴她無須等到第二天,只要當事人一同意,他們就立馬致電通知她。
在這一過程中,她注意到視訊畫面里的院長和醫師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就好像那個男人呆在這家醫院治療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這一點后來在她第二次過來的時候得到了確認,院長親口告訴她,由于現在精神病院允許擁有的安保力量有限,自從那個男人被送往這兒之后,他便一直擔心醫院受到新浪潮的攻擊——張將軍被指認為浪潮最大資助人并被軍事法庭判處死刑之后,助手阿馬雷便率領部分忠心不二的士兵公然叛變星際聯邦,其組織自稱為“新浪潮”,在太陽系各處進行恐怖主義活動——更何況,要關押這么一個無孔不入的黑客就得建造法拉第籠,而維持那種設備的運轉則占用了醫院的所有閑置資金。
因此,醫院的領導層希望星際聯邦能從新聞報道中看到他們的辛苦付出,以便下次申請政府撥款的時候能拿到比原先預期更高的數額。當然,她并不在乎醫院方面是怎么想的??傊灰悍讲粡闹凶鞴W钃纤牟稍L就好,公眾想要知道更多細節,而作為一名眾星社的記者,她有權利也有義務挖出更多不為人知的細節內情。
這就是她第一次來這里的大概經過,只是站在門口崗哨亭那填了一堆申請材料,并和醫院院長進行了一段簡短的視訊通話。而今天,是這次人物專題采訪的終點,上次他們已經談到了關于他是如何在重型獨角獸那兒被陷害、被槍殺的,這次她準備了一些問題——那些問題是他所講故事里的漏洞,也是她作為一個旁觀者所不能理解的地方——從昨晚開始就期待今天的談話,甚至因此興奮得睡不著覺。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醫院門口,她抬頭打量雪白的墻壁、銀色的護欄和窗戶上反射的亮光,心里莫名其妙升起一股不能自已的興奮感和眩暈感。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個男人會如何回答她的問題,這很重要,將和她的認知一一印證,給了她一種陽光洞穿迷霧面紗的錯覺。
“女士,老規矩,請簽名?!遍T口的保安遞給她一份厚厚的紙質材料。
還是之前那些內容,熟能生巧,她這次只花了一小會兒功夫便在多個空白處寫上了“蕾切爾·鄒”這個名字。在那之后,保安遞來一個單筒望遠鏡似的筒狀物,她將鏡筒較粗的一端按在那些簽名之上,另一端對準自己的眼睛,在咔嚓咔嚓的快門聲中,她為這些簽名打上了自己獨一無二的烙印——蕾切爾·鄒的虹膜紋絡。
在完成了這一堆身份證明材料和探訪申請材料之后,站崗的保安對蕾切爾點了點頭,終于肯為她打開一重又一重高高矗立著的電網鐵門。
自瘋控中心關閉之后,這家名叫“仁愛”的病院便成了歐羅巴精神治療行業的翹楚,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那個男人說的都是真話,那么從一開始的逃出瘋控中心再到當下被仁愛精神病院收容,對他來說這是否會是一個奇妙的輪回?
這樣的念頭只是在蕾切爾的心頭一閃而過,便被她迅速壓下。對她來說,諸如此類的問題無關痛癢,只是她的好奇心作祟,實在是有違一名眾星社記者的基本素養。
高大沉重的電網鐵門在蕾切爾的沉思中緩緩向著兩側分開,就像某種龐然大物一分為二。她抬頭看了一眼天上隱約可見的木星大紅斑,想起了那個男人故事里的只言片語——那紅褐色的斑點其實是一道憤怒咆哮、永不停息的風暴氣旋,已經持續了數百年之久,其大小足以容納下三個地球的體積。
自從和那個人交談過后,每次來這兒她總會下意識望一眼天空,而那句關于木星大紅斑的描述總是在她耳邊回蕩著,令她心頭為之一顫。得是多么龐大可怖、多么威力無窮的風暴才能囊括三個地球啊!人類以及人類創造出的文明在這種宇宙和自然的偉力之前又是多么的渺?。?
天空中云霧翻涌,深灰色的云層漂浮著,變幻著,很快遮擋住了木星大紅斑的模糊輪廓。大雨突如其來,徹底截斷了蕾切爾的視線,冰冷的雨水重重砸下,在呼嘯的狂風中宛如一千億顆暴走的沙石。
“這鬼天氣!真他媽的煩心!”遠處傳來一個職工的抱怨聲。
“得了吧,老兄,這是歐羅巴,咱們要是為下雨而煩惱,那遲早得把自己煩死?!绷硪坏缆曇舭胧前参堪胧谴蛉さ卣f道。
雨幕太沉,水汽太重,從天而降的雨線為世界蓋上一層近乎不透明的蒙版。一時之間,蕾切爾倒也分不清這些雨絲、雨柱究竟是從高處墜落,還是從地底升起。她微微瞇起雙眼,眼中所見只是雨線在寒涼的空氣中漂浮著、舞動著,沙沙作響,像織布機在編織衣物。
雨勢實在太大了,抱怨聲和喊叫聲卻無處不在,似乎有人在呼喊著讓保安切斷電網的供電。她聽得到人們的對話聲從轟鳴的雨聲中傳來,卻壓根兒看不見十米之外的人影。厚重的雨水像一千萬層紗布罩在仁愛醫院的混凝土建筑和全息地標之上,一切都失去了應有的顏色,只剩下朦朧晦澀的形狀,就連那閃亮的全息紅十字和“仁愛”二字也因水汽的折射而渙散成一大團無意義的光亮。
在通過電網鐵門之后,她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眼四周,隨后收回目光,拉低塑料雨衣的帽檐,快步穿行于萬物沉淪的雨夜之中。
那個男人被關在醫院主樓的一間地下室之中,通過鐵門之后,去往主樓的唯一途徑是一條橫穿植物庭院的鵝卵石小徑,而道路兩邊是草地泥土,那兒種植著一些實驗室培育出來的合成植物。事實上,絕大部分精神病院為了照顧病人情緒都喜歡在醫院里建造一個庭院,種一些可有可無又半死不活的合成植物。這些實驗室培育出來的綠色生命幾乎成了精神病院的標配,就好像通過這種方式,院方便能不動聲色地自我標榜一家優秀精神病院應具有的人性化服務和人文主義精神。
當她穿過石子小路時,靴子踏破渾濁的積水,濺起一陣陣冰冷的水花,那種踩在圓滑石頭和泥濘土地上的感覺不太好,甚至有種說不出的惡心。好在這段路倒也不算太長,她加快步伐,一路小跑著沖進了那棟因雨水而變得灰暗的白色建筑。
值班護士跟她打了一個招呼,瘋控小隊正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巡邏。她將那件透明的塑料雨衣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水滴順著聚碳酸酯表面滑落,最終匯入衣帽架自帶的濾水桶之中。
“這雨真大,歐羅巴的天氣真是爛透了?!彼龘哿藫坌淇诘乃椋仁呛寻惚г箮拙洌跋掠晏斓臅r候,我只喜歡呆在家里哪兒都不去,可是這兒幾乎每天都在下雨?!比缓?,她走上前去,言簡意賅地說道,“嗨,我又來了,麻煩幫我安排一下,我想見他?!?
值班的護士是新來的,之前沒見過面,但對方似乎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來這兒的目的。因此,在蕾切爾表面來意之后,值班護士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她只是點了點頭,隨后盯著終端屏幕噼里啪啦地敲打著什么。
片刻過后,護士又點了點頭,像是在確認某種東西。在這之后,護士從柜臺的抽屜里翻找出一份全息電子檔案,她擰動檔案盒側面的按鈕,一個白發年輕男人的三維肖像便從紙板上躍然而起。
“雅典娜,幫我照看一下這里,我要帶這位女士離開一下?!敝蛋嘧o士拍了拍手掌,大聲說道。
“沒問題。”一道電子合成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是仁愛精神病院的人工智能在說話。
值班護士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站起身來,沖著蕾切爾說道,“女士,請和我來吧,我帶你過去?!?
蕾切爾聳了聳肩,嘴角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激笑容。其實現在時間還早,只是歐羅巴的穹頂系統不具備區分白天黑夜的功能,這兒的蒼穹永遠是一片灰黑,而大雨更是司空見慣,這是除火星之外所有殖民城市的通病。
護士在前面帶路,她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在這一過程中,蕾切爾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漫無目的地打量周遭環境,她注意到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值班護士的白色絲襪上有好幾處新鮮泥土的痕跡,那些黃褐色的斑點錯落分布于腳后跟的絲襪之上,就像畫家在潔白的畫布上灑下斑駁的顏料。
到達走到盡頭的小房間之后,值班護士按下墻上的智能控制面板,將那份檔案盒表面的條形碼對準控制面板的攝像頭。她們等待了片刻,沒有人說話,空氣中安靜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最終,鉸鏈轉動聲刺破了這份安寧,房間中央地板上的電動閘門在一陣沉悶的摩擦聲中緩緩向上打開,最上方幾節金屬梯在一片深沉的暗影中反射著淺淺的亮光。
沒有任何一座電梯通往地下,她們必須踩著固定在墻面的鐵梯一層一層往下爬去。地底深處是一片黑暗,只有幾盞老舊的LED泛光燈鑲嵌在兩旁墻壁與地面的夾角之上,紅藍交加的點光源發出一道又一道微弱無力的光亮。
為了對付那個人,為了徹底困住他、控制住他,仁愛精神病院特意在地下建造了一個外殼接地的良導體金屬籠,即法拉第籠。利用這種靜電屏蔽原理,電磁場既無法進入也無法逃脫,被困在里面的那個男人便沒辦法進入賽博空間,也沒辦法利用終端工作時的電磁輻射竊取醫院系統權限??偟膩碚f,這就是局限肉身的牢籠,也是拘束心智的枷鎖,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讓那個人觸碰不到任何網絡。
事實上,蕾切爾來這已經好幾次了,卻從未有一次是從真正意義上見到他。每一次采訪,他們都是隔著厚厚的鋼板進行一場漫無邊際的對話,大部分時間都是那個男人在講話,她只是負責傾聽和記錄,有時他也會發表一些稀奇古怪且神神叨叨的言論,很多時候她都無法理解,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交流。
這次對話的開頭同樣是從那個男人的自言自語開始的,值班護士咳嗽一聲,用一根小木槌輕輕敲了一下那個法拉第籠的外殼。
“先生,蕾切爾小姐過來采訪你了?!弊o士說話時一臉平靜,看不出她對那個恐怖分子的個人喜惡。
“啊,你來得正好,蕾切爾小姐?!贝T大無朋的密閉鐵籠中傳來一道略顯興奮的男聲,“實際上,我正在思考盧克萊修的《物性論》,我這兒有幾個問題,或許你有興趣加入。”
“什么問題?”蕾切爾拉過一張木椅坐下,淡淡笑道,“事實上,我今天也準備幾個問題想問你,不如這樣,咱們輪流提問,你看如何?”
那名值班護士沒有離開,而是同樣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這是采訪之前定好的規矩,蕾切爾在采訪的時候必須有任意一名院方的員工在一旁盯著,這一點倒也不難接受,甚至沒打成協議之前她就猜到會有這么一幕。因此,在就座之后,她自動過濾掉那名端坐著的值班護士,開始將注意力傾注到眼前的那個鐵籠之上。
“好吧,女士優先,你問吧。”籠子中的男人發話了,他的聲音既興奮又疲憊,一下子喚起了她的好奇心。
“第一個問題,先生,”蕾切爾頓了頓,繼續說道,“你說過你被他們槍殺了,可是為什么你現在還能坐在這兒和我談話?”
“我不太確定,蕾切爾小姐,我記憶中最后一件事就是被人用槍打中腦袋,之后便完全記不清?!蹦腥舜蛄藗€呵欠,懶洋洋地說,“我醒來之后就呆在這里,不過我記得打中我腦袋的那把槍是鐳射槍,和瘋控小隊的槍很像,應該可以調節功率,或許只是燒出了一個小窟窿,并沒有傷及我的大腦。”
蕾切爾點了點頭,問道:“所以,你是說那道激光在你眉心的顱骨上燒出一個小洞,卻沒擊穿你的大腦?”
“是的,蕾切爾小姐,當然,也可能我是真的死了,你只是我的幻覺?!蹦腥诵α诵ΓZ氣有些玩世不恭,“不過,這是你的第二個問題了,我回答了你,接下來你也得回答我兩個問題。”
“我是嗎?”蕾切爾愣了一下,隨后懊惱地說道,“好吧,你盡管問吧。”
“那么,我的第一個問題是,”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要故意吊起她的好奇心,接著他說,“作為一名忠實還原事實真相的記者,蕾切爾小姐,你是如何在見不到我本人的情況下,就確定籠子里的人一定就是你一直想見想采訪的罪犯呢?或者說,隔著這么一層密閉的鐵籠,你要怎么證明我就是那個十惡不赦的克里斯蒂安·基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