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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隨機存取記憶

  • 無形漫游者
  • 回聲ECHO
  • 5618字
  • 2019-04-25 12:30:00

生命是一塊隨機存取存儲器,在不斷電的情況下,數據可以被隨時讀取、隨時寫入,但只要生命電源一旦切斷,保存在這塊隨機存取存儲器之上的所有數據都將自動消失。斷電失憶,沒有比這更好的形容了,死亡就是斷電,就是一片漆黑,就是什么都沒有。有些人死了,卻還活著,因為生前的行為對周遭環境和食物造成了影響,就像部分數據在斷電之前被及時轉移到硬盤之中。

無形者真正高明的地方在于,他是更瘋狂也更有勇氣的克里斯蒂安,明白自己缺失什么,也有決心試圖做出改變。他不像克里斯蒂安一樣得過且過、隨波逐流,而是轉而追尋存在的意義和對自我的認知。無形者是個瘋子,對于他來說,生命是一塊隨機存取存儲器,他想做些有意義的事,好讓自己的某部分數據在斷點之前被歷史的硬盤保存起來。

可什么是有意義的事呢?打倒普世公司,打倒這個暗中控制一切的龐然大物,沒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也沒有什么比這能實現自我價值。好吧,也許這么說沒錯,但克里斯蒂安知道這不重要,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和無形者是一體,當無形者這么想的時候,意味著他的內心之中也有一部分是贊同的。可問題在于,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這么想究竟是因為他厭惡、唾棄、憎恨這個表面上日新月異的高科技畸形社會,還是因為他只是單純地受某種極端思想的內核驅動。

如果普世公司是無辜的呢?他知道這不可能,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家商業公司不可能在光明正大的情況下逐漸掌控一切。如果普羅大眾是甘愿被奴役的呢?好吧,這點倒是不過分,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從某種角度上來看,正是人們的不作為放任這一切繼續朝著畸形的方向發展。

弗雷德的死讓克里斯蒂安有些遺憾,卻不至于讓他的內心泛起太多情緒。這一點,倒不是說他的人性已經泯滅以至于完全沒有同理心,而是因為他大概理解弗雷德·懷特的選擇——死亡不是目的,不是因為想以死贖罪才這么做,而是因為死亡是一種解脫的手段,自責和愧疚一直蠶食著他的內心,沒有比美妙、寧靜、永恒的死亡來得更好的脫身之道了——正是基于人生中各種永遠無法擺脫的痛苦和悲傷,這世界上才會衍生出那么多的掙扎、沉淪、墮落和不痛快。

對于無形者來說,他的動機是試圖抓住些什么,活得足夠有意義,可對于張將軍呢?飛船內一時之間陷入死寂之中,克里斯蒂安坐在那神游九天之外,腦子里充斥著一千萬種詭異的、稍縱即逝的念頭,而蒂芙尼坐在他身邊,張將軍透過全息投影形象和她對視。兩人坐在那兒大眼瞪小眼,但很快他們又不約而同把求助的目光投向K。

一時半會兒之間,竟無人說話。

安靜,太安靜了,世界安靜得讓克里斯蒂安的耳朵泛起一陣空乏、無意義的耳鳴。他低著頭盯著面前那杯拿鐵,咖啡尚有余溫,絲絲縷縷熱氣從黑棕色的液體表面冒出,淡薄的氣味分子像一條靈蛇似的鉆進他的鼻腔之內。從這股淺顯易見的咖啡香氣中,他體會到了一種微妙的放大感,就好像所有的沉默、耳鳴、氣味、眼神在這一刻都被拉伸至最大,以至于他為了打破這份沉默,為了扼死這陣耳鳴,為了掐滅這股香氣,為了殺死這些眼神,而不得不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害怕別人一直盯著他看,更不喜歡被人過分注視,當大家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他時,他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就好像那目光之中有期待,而他最不擅長的就是回應期待。

這算家事吧?外公和外孫女,卻被打破僵局的任務交給了他,真夠詭異的,沒有什么比這尷尬的場面能讓人來得窒息了。沒有質問,沒有憤怒,或許張將軍會希望蒂芙尼能表現得更咬牙切齒,更義憤填膺一點。

必須要說點什么,必須要說點什么,他想,要說點什么呢,說點什么好呢?

“將軍,你為什么這么仇視普世公司,甚至不惜主動以弗雷德為引挑起爭端,這和‘唐卡’有關嗎?”克里斯蒂安麻木地撬動唇舌,卻不能理解自己嘴里蹦出每一個字。

“不知道,公司的開發計劃和研究項目很多,我不知道唐卡和我想要追尋的那個東西是否有關。”張將軍沖著他點了點頭,看起來為場面破冰而松了一口氣,“我一直告訴你們,我仇視大公司,是因為我看不慣公司儼然作為一種自治體而高高在上。但其實不是,我已經過了年輕沖動的年紀,哪還會有那種活力四射卻又憤世嫉俗的熱血態度呢?”

“那是為什么?”蒂芙尼終于再次將目光放在全息投影之上。

當她這么做的時候,張將軍也將目光從克里斯蒂安身上挪開,這讓K大大松了一口氣,一股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油然而生,就好像西西弗斯不必再日復一日地推著巨石上山。

“安娜,你的母親,我的女兒,當年在普世公司工作,她和你的父親是同一個實驗室的同事,皆死于一場實驗事故。”張將軍揮了揮手,光影在他的全息人像邊上凝聚出兩張陌生的面孔,一男一女,看起來應該就是蒂芙尼的父母,“可如果我說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呢?如果我說我女兒和她丈夫的死只是既得利益者的犧牲品呢?那不是一場普通的意外,安娜生前和我關系不太好,但在出事前她破天荒找過我。她說公司一直在做一項不被允許的禁忌實驗,她希望我能幫她把這件事向媒體和社會曝光。我答應她了,并聯系我當時的好友新聞部部長錢德勒,而安娜決定作為線人繼續留在實驗室那邊,帶來更多的資料。”

全息投影的畫面中出現一張椅子,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蒂芙尼,又看著張將軍拉過那張椅子坐下,雙手顫抖著插進耳鬢的亂發。他從未見過這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有過這么痛苦的表情,張將軍坐在那兒,像在回憶,像在自責,像在后悔。

“可就在我聯系上錢德勒的第二天,實驗室那邊就出事了,一場實驗意外,巧合得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張將軍的臉色陰沉沉的,像是烏云郁結的天空,“我知道自己被出賣了,錢德勒對我閉門不見,而最可笑的地方在于,這些科學家在進公司第一天就必須簽訂兩份協議,一份是附加在勞動合同上的保密協議,一份出于實驗室風險考慮而起草的生死協議。”他揉了揉眉心,疲憊從破碎的陰郁中泛起,“從法律角度來看,安娜的生命從她決定泄密的那一刻就不再受法律保護,公司擁有完整的處置權。即便不觸犯保密協議,只要公司想,他們大可以依據后一份協議隨便編纂一個理由,并借此抹殺員工生命。”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蒂芙尼的手垂在身側,在桌子底下微微顫抖著。她的指節已經被自己捏得發白,而她的面容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就像風平浪靜的大海表面。克里斯蒂安知道那只是偽裝,每個人都習慣于躲藏在面具后面,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為了尋求安全感,而在那平靜的海面之下,他相信已經有無數座海底火山已經爆發。

“所以,”她開口問道,聲音竭力保持鎮靜,“究竟是什么實驗?”

“永生,安娜說,這是實驗唯一的目的,而且實驗進度已經極為接近預期目標。”張將軍的語氣因為那兩個字而染上了一種詭異的魔力,“生命的誕生與隕落是自然界不變之真理,星際聯邦成立之初,就有專門的倫理道德委員會針對類似論題展開辯論。永生不被允許,且不提太陽系是否負擔得起無限制的人口,光是打破生死界限就有違真理。事實上,永生一旦出現,必然成為一項高昂的服務,只有少數人才負擔得起。”

永生,多么神奇的兩個字眼,無數哲學家和科學家都熱衷于在永生不死上大做文章,生命的意義也許就在于具有抵抗自身熵增的能力和意愿。可是,誰又曾想過真正的永生已經違背了自然界的真理?存在即合理,消亡也無可避免,宇宙萬物都有期限,即使是天空中的漫天繁星也只活在兩次坍縮之間。就像太陽,四五十億年后它會燃燒掉所有的氫元素,它的氣體會變冷,當內部壓力無法再承受外層的重力時,坍縮就會繼續,直至氦被點燃,聚變成碳和氧,一顆紅巨星便由此誕生。這顆紅巨星將吞噬掉離它最近的水星、金星甚至地球,而當氦也被燃盡,高能紫外線將淹沒周圍一切,紅巨星坍縮成黯淡的白矮星,太陽系內的一切生機都將滅絕。

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四五十億年后,人類早就不在太陽系定居,或許那個時候,人類這一族群已經走出銀河系,走出本星系群,甚至走出室女座超星系團。那是遙遠的未來了,而普世公司卻把一個充滿可怕誘惑力的概念帶到當下,就像伊甸園里的毒蛇帶來了名為智慧的果子。

人類是蝗蟲,掠過一切行星資源。當科技不足以支撐人類走出太陽系的時候,永生是否會是變相的自取滅亡?如果永生真的得以實現,那么基于資源因素考慮,必然不可能實現人人永生,可相比起那些天才和精英,難道普通人的大腦和情感記憶就不值得被保留嗎?正是出于這類或那類的因素考慮,星際聯邦成立之初,倫理道德委員會便將永生視為禁忌。

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從穹頂系統到各行各業,普世公司控制了太多東西,也隱瞞了太多東西。相比起星際聯邦,普世公司才是太陽系真正的主宰。”張將軍在掛斷通訊前,曾像下定論似的說道,“如果沒有信息透明度,民主就是一句空話。新聞部部長錢德勒的出賣讓我決定打造一個通過協助知情人讓組織、企業、政府在陽光下運作的、非盈利的互聯網組織,這也就是我為什么支持浪潮。”

關于公司先前進行的那項永生實驗,安娜未能帶出太多資料便發生了所謂的意外。對于張將軍來說,他能告訴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的,不過是一段簡潔而引人遐想的實驗介紹——所謂永生,就是自由,大自由,當意識打破肉體的桎梏,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超脫,人類將完成有史以來最大的進化,成為打破宇宙真理的族群。

這是一個到處充斥著瘋人、天才和發明家的墮落時代,克里斯蒂安對于普世公司的野心并不感到特別意外。一方面,高科技使得人類無需工作,也無需通過教育獲得知識,人們解放了雙手,也有了大把的時間浪費,可另一方面,搭載不同知識的學習芯片價格不同,普通人為學一門語言或一個科目就得花光好幾年積蓄,而上流社會的精英們輕而易舉就可以掌握天文、地理、物理、化學、詩歌、哲學等方面的知識。階級固化,低生活,當底層民眾被培養出惰性,邊緣人士就樂于在安置區的生態公寓里腐爛,只有少數父母愿意參加干一些不合法的行當才能讓自己的孩子得到更多的學習芯片。

科技的確在進步,但社會卻像一灘死水一樣缺乏活力。所謂的永生就像統治階級的工具,極可能讓這個社會更加糟糕。

“你怎么看?”蒂芙尼坐在原位發了會兒呆,“這一切,這一切真是太瘋狂了。”

克里斯蒂安聳了聳肩,感嘆道:“是啊,何止瘋狂,如果永生真的得以實現,那這個世界就全亂了套。”

“不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公司或許還沒成功。”蒂芙尼自嘲一笑,補充道,“當然,就算成功了,也不一定會讓外界知道。”

“或許吧,或許。生命和死亡,這兩個東西從來都不是人類能真正理解的概念。在我看來,永生已經違背了宇宙真理和人類本能。”他猶豫片刻,輕聲說道,“你知道嗎?我大概能明白弗雷德為什么會在自己體內植入那種生物酶,外人或許難以理解,不明白弗雷德的動機何在,但事實上,他和很多人一樣充斥著痛苦、不確定和自我懷疑,這是他的選擇,我們得尊重他的選擇。”

“怎么說?”女孩側過腦袋,手肘撐在桌面托著下巴。

“你知道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論嗎?人的本能分為兩種,一種是生的本能,另一種是死的本能,后者表現為破壞欲和求死的欲望,當沖動指向外部時,就有了殺戮和仇恨,而當沖動指向將內部,人們就會懲罰、折磨自己,并在極端的時候毀滅自己,以尋求死亡降臨之后的最終安寧。”克里斯蒂安盯著杯壁上的咖啡漬,瞳孔因失焦而渙散,“死的本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要摧毀秩序,回到前生命狀態的沖動。死亡是生命的終結,生命只有在這時才不再需要為滿足生理欲望而斗爭。只有在此時,生命不再有焦慮和抑郁,這就是為什么弗雷德想要擁抱死亡,這也是為什么永生已經違背了人類本能,甚至可能把人逼瘋。從生到死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一切生命的目標都是死亡,自我毀滅是人類生來就具備的本能傾向。”

蒂芙尼瞪大眼睛,沉默片刻,好半晌才諵諵訥訥說道:“我覺得……我決定還是想繼續加入到張將軍后續的計劃當中,不是因為他是我的外公,而是因為我想為我的父母做些什么。黑暗無處不在,總在光明之下滋生,我們活著的社會看似歌舞升平,但有權力的地方總有罪惡,這個世界需要一些抗衡才能平衡。”

“好吧,你知道的吧,我討厭這些陰謀詭計和弄虛作假,我討厭不真實,討厭被注視,討厭付出行動,討厭被人期待。還記得我們在天文臺看到的超超新星嗎?海山二距離我們那么遠,就算是光也得跑上7500年,而這甚至只是銀河系的一部分。所以我想,宇宙那么大啊,我那么渺小,我那么卑微,什么也不是。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人類的死活、社會的走向和世界的存亡,因為相比起更宏大的宇宙,人類只不過是偏安一隅的螻蟻,裝腔作勢又妄自尊大,沒有什么比浩瀚無垠的宇宙更能彰顯我們的無知和愚蠢自負了。世界太大了,大到不真實,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從來不確定自己到底喜歡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喜歡坐在街角咖啡店聽到人們對我們偽造的事實信以為真,我不喜歡玩弄真相就連自己成為被隱去的不存在,因為什么是真實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更不喜歡一個人在半夜醒來卻因無法排解的孤獨而抑郁、恐懼,甚至抱頭痛哭。”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瞼,低聲說道,“我想和你一起加入后續的計劃當中,我不想……我害怕、我討厭獨自一人。無形者這么做是想找到人生的意義,他想給我和他一個宏偉的目標,可如果他錯了呢?如果打倒普世并不能讓我們感覺更好呢?我的人生沒有意義,我也不想強行賦予它什么意義。我想這么做,是因為我在模型里曾有那么一刻意識到,或許我可以過上正常人一樣的生活,或許我也可以得到感情、快樂和幸福,或許那種我缺失的且值得為之振奮的事物就在我身邊。我以為去地球看到了草原、太陽和藍天就算完成了某種心愿,可實際上風景并不能給我帶來什么,也許一切都沒有意義,但我還是喜歡那么做,因為反正沒有意義的事情多了去。還記得你在天文臺引用過的卡爾·薩根的那句話嗎?”

“嗯哼,宇宙也在我們體內,我們都是星塵構成的。”蒂芙尼靜靜看著他,柔聲說道,“我們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徑。”

“我們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徑。”他笑了笑,重復一遍,像在說夢話似的,“起初我不懂,現在我還是不太懂。如果人生能重來,我可能還會是這樣子,但是我想,或許我們沒這么渺小,或許我也能變得更好,我不知道,或許吧,或許,接受自己是我們一生最重要的功課。”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他想,他要替模型中死去的那兩個女孩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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