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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BIRD OF SORROW

克里斯蒂安帶著蒂芙尼離開了那棟生態公寓,他們穿過混亂的街區,匆匆回到搖滾巨星號之上。臨走前,他從304房間內的抽屜里找到了一塊只讀存儲器,無形者說這是那名瘋子黑客用來威脅他們的證據,她在“浮生”體驗程序中留了后門,并偷偷記錄顧客使用時所看到的景象。

在那份只讀存儲器中,那名瘋子黑客將弗雷德記憶中埋藏最深的那一部分也挖掘出來,并以特殊的文件格式保存。一旦這份文件暴露,大眾就會知道,所謂的紅館事件,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騙局,一個更大陰謀中的一小塊拼圖。

“所以,那個夢,我在夢里看到的,是你故意讓我看到的。”克里斯蒂安坐在餐廳中回憶先前的交談,覺得身體有些發寒,“你想讓我來找那名黑客,因為她把文件保存在ROM只讀存儲器之中,而只讀存儲器未聯網也未插入終端,所以你沒辦法遠程刪除。”

“沒錯,這女人已經徹底瘋了,她進行太多項義體改造,完全喪失了理智。”無形者的語氣在那張面具之下顯得無動于衷,“幸運的是,她的改造程度比我想的還要夸張,我做的只不過是發送大量數據至她的神經網絡之中,她的大腦便有過那么一瞬間的超載。”

“怎么做到的?人的大腦容量遠勝于超級計算機,即使是超載,也只是一時半會兒的癱瘓。”

“心理暗示,你知道心理暗示的吧?據說有這么一個實驗,他把死刑犯綁在椅子上,蒙上眼睛,告訴對方即將接受失血過多而死的刑罰。在那之后,他用一小塊木皮在死刑犯的手腕上劃了一下,在椅子邊上有一個容器啪嗒啪嗒滴著水。最終,死刑犯在恐懼中昏了過去。”無形者以一種絕對冷靜的語氣說道,“我的做法比這要更激進一些,我在她大腦超載的那一瞬間偽造錯誤的神經信號。由于承受不住海量數據流,她的身體機能和神經信號在超載之后有過短暫的紊亂。在這一段時間內,我用代碼編織溺亡的幻覺,成功代替神經信號欺騙她的身體她的大腦。有時候,我們眼睛看到的、鼻子聞到的、耳朵聽到的都不是真的,知覺形塑現實,現實世界不過是外部環境反饋過來的五感,我在知覺上動了手腳。”

“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克里斯蒂安是這么問他的,平靜的語氣之下看不出憤怒的深淺,“所以,不是弗雷德·懷特遇襲才讓我們決定對付普世,是我們決定對付普世才讓弗雷德·懷特遇襲。”

“我是你,你是我,我們有著同一樣的感受。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毫無價值、微不足道,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非同凡響、計日程功。你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老實說,我也不太確定,可能是虛榮心作祟,想證明自己與眾不同,也可能是我太過于憤世嫉俗,看不慣那些大公司控制一切的高高在上的態度。”無形者低聲說道,“可是有一點我很清楚,每個人都得戴上面具隱藏真實的自己,這個世界從不容許一朵純潔無瑕的白花獨自綻放。或許你是我的面具,或許我是你的面具,但毫無疑問,我們不分彼此,從來就是一體。你和我,我們活著沒有理想沒有目標,我們空虛、迷茫而不知去路,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我得替你做。人啊,總得抓住什么才能活下去,我們不能永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做的不過是用行動讓我們的生命變得更有意義。”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有些人有夢想,他想,他沒有,夢想這種東西就像電影導演為了票房而杜撰出來的噱頭。有些人有信仰,他想,他也沒有,信仰是可憐蟲的自我慰藉手段,聰明人的內心安寧之道,雖飄渺卻現實,不高明卻有效。或許,就是因為不能欺騙自己,他時常會有一種精神恍惚之感,就好像他的靈魂脫離了肉身以一種獨立的存在冷眼旁觀。

無形者是一個瘋子,不要和一個神經病談動機,對于瘋子來說,有些事情純粹是因為想這么做就做了,很多事件的發生從來都沒有理由。克里斯蒂安自嘲一笑,想到自己在把無形者當作瘋子的時候,不也把自己當作瘋子嗎?

對于正常人來說,生活是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之后要度過的一段時光,人們享受美酒、美食、美女,其打上名字標簽的人生或庸庸碌碌或聲名顯赫,但終其一生,到頭來,人們還得在沒有聲音、沒有光亮的孤獨黑暗中沉寂。但對于一些瘋人來說,他們一想到生命是如此渺小,而宇宙是如此浩瀚,便感到一陣卑微、彷徨、迷茫進而開始瘋狂地追尋自我、探索世界、定義人生。

可問題是,對自我的認知就像宇宙的邊界,你看得到的盡頭就像虛假的地平線一樣根本不存在。宇宙無限,而光速有限,你看不到更遠是因為大爆炸至今的時間還不足以把更遠處的光線傳到數萬億億億億億光年外的你的眼中,而同樣的,對自我的認知也永遠不會有個盡頭,因為人無時無刻不在成長,無時無刻不在死去,這是命運的悲劇性,也是最基本的真理。

無形者告訴他,有部分真相就在帶回來的那塊只讀存儲器之中,他要做的只不過是把只讀存儲器中的內容觀看一遍,然后徹徹底底粉碎里面的文件,所有紅館事件的有效證據將被他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克里斯蒂安對無形者的隱瞞感到一種無可適從的詭異憤怒,可心中的另一部分告訴他,無形者并不想隱瞞自己,只是不得不這么做,知道自己排斥陰謀詭計,并厭倦那些玩轉現實、扭曲真相的家伙。克里斯蒂安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如果不是無形者,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參與到紅館事件當中,把謊言變成現實,把虛構變成合理,真實的都被隱去,而自己則成為不真實的那一部分,這不是他想要的。

“人總是要抓住什么才能活下去,我想要的是什么?”克里斯蒂安坐在飛船餐廳的固定椅上,忽然想起無形者的宣言,“我們是正義的總和,我們是社會的鏡子,我們是隱藏在每一張面具之下的人性。我們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們決不饒恕,我們決不忘記。”他喃喃自語,捫心自問,“如果你是錯的呢?如果這一切是錯的呢?那么,我也跟著錯了。”

“你在嘟囔些什么?”蒂芙尼從不遠處的咖啡機旁朝他走來,手里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拿鐵,“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咖啡是有史以來最棒的有機懸浮液。”

她坐到克里斯蒂安邊上,看見他的雙手下意識正把玩著那塊精致小巧的只讀存儲器。在飛船的內飾燈下,銀白色的聚碳酸酯外殼反射出一陣陣淺顯模糊的光,不刺眼,但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不看看里面裝著些什么嗎?”蒂芙尼將其中一杯拿鐵推到他的面前,輕聲說道,“你不是說,這件事和張將軍也有關系嗎?”

“嗯,也好,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得告訴你。”克里斯蒂安捏著那塊只讀存儲器,將其舉到自己的眼前。

“什么?”

“弗雷德·懷特,就是斑鳩。”

咖啡杯中升騰而起的白霧在銀白色的塑料外殼上凝結,他從模糊的聚碳酸酯表面隱約看到了那對眼睛,那對弗雷德和斑鳩共有的悲傷且憤怒的眼睛。

死亡與毀滅,羞愧與暴力,難以控制的羞愧與暴力,憤怒的火焰在冷漠中燃燒,悲傷的大河在死寂下流淌。

…………

…………

光影交錯,細節被放大、被投影,從一開始迷蒙一片的白光,逐漸聚焦成一個鮮明而亮麗的全息世界。這是一座高山,半山腰纏繞著的云霧像是一頂白色的草帽,落日余暉猩紅如鮮血,暖紅色的日光灑在氤氳叆叇的濃白色水汽之上,微小冰晶顆粒如棱鏡一般折射出一道道破碎的虹光。

有一條高速公路在山間蜿蜒,像綢帶,像銀蛇,纏繞山體,盤旋而上。山路延伸至山頂,紅色的老爺車穿梭其間,在半山腰濃郁的云霧中迷失,又多次消失在山體背后,可最終,大紅色轎車沿著滿是斑駁陽光的公路來到山頂,那里有一大塊鋼筋水泥澆筑的平臺,幢幢人影或站、或跪、或躺、或跑,隨機分布于平臺各側,嘴里重復著一千萬句不同記憶的不同表達。

“這是浮生一角,似乎只節選了弗雷德的超我部分。”克里斯蒂安站在人堆之中,對著身邊的蒂芙尼說道,“我曾經在浮生之中看到了弗雷德的本我和超我,而他的自我已經迷失,超我廣場的中央有一小部分曾被他自己隱去了,他排斥我的探查,而現在……”

“孩子,我想交給你個任務。”

“孩子,我想交給你個任務。”

克里斯蒂安拉著蒂芙尼的手穿過無數道虛幻而不真實的人影,有一道無限循環重復的聲音從平臺中央傳來,每重復一次,那種模糊身份的磁性噪音便消散一分。直至兩人走到超我廣場的中央,他們從逐漸清晰的聲紋中分辨出了聲音的主人——張將軍。

“孩子,我想交給你個任務。”

聲音清晰,卻依舊重復同一句話,那道站在弗雷德面前的人影仍然模糊而虛無,就像大熱天中午高速公路上因高溫而扭曲的空氣。就在這時,白噪音突如其來,沙沙作響,像連綿不絕的大雨,像海浪拍打巖石,像樹葉在秋風中蕭瑟。白噪音的出現讓克里斯蒂安聯想到了那種傳統的收音機,在只讀存儲器保存的這份記憶中,那名瘋黑客——“浮生”的制造者——似乎調試了某些看不見的隱藏選項。

色彩是人對光的視覺效應,由眼、大腦和生活經驗交織而成。不同波長的電磁波表現出不同的顏色,對色彩的辨認是肉眼受到電磁波輻射能刺激后所引起的視覺神經感覺。克里斯蒂安漸漸明白了“浮生”體驗程序的原理,波長和頻率是解鎖這段記憶的鑰匙,如同某種隱晦的密碼段。

很快,在白噪音過后,弗雷德面前的身影從模糊和扭曲中逐漸凝實,一點一滴具現化。無形的畫筆勾勒出張將軍的輪廓,數字色彩填充輪廓之內的虛無,身穿一套暗藍色軍裝的伊森·張站在弗雷德·懷特面前,沉靜的面容和枯瘦的指節栩栩如生,仿佛一個完美的復制體。

“孩子,我想交給你個任務,任務只能由我信任的人來完成。”張將軍對弗雷德說,“我已經派人控制了斑鳩,但他不肯和我們合作。”

“所謂控制,實際上只是綁架的文明說法。”克里斯蒂安在這里打斷道,“真正的斑鳩這個時候估計早已從人間蒸發了。”

“將軍,您想讓我做什么呢?”弗雷德的聲音在這一刻響起。

“我會安排一場襲擊,如果你接受的話,你將是那個被襲擊的對象,我會把襲擊包裝成來自普世公司的一次警告,我需要給身邊的人一個發動隱形戰爭的理由,這是第一層。”張將軍不疾不徐地說道,“為了對付普世公司,我們必須得扳倒湯普森這塊攔路石。第二層,從骨架上來看,你的體格和身高與斑鳩最是接近,襲擊將導致你成為‘植物人’,而在這段時間內,我會讓最好的醫師對你進行一系列的改造,他會將斑鳩的四肢和眼球移植到你的身上,同時對你進行最精確的面部整容。由于襲擊地點在地球,新聞會大肆報道你的遭遇,沒人會把斑鳩懷疑到你身上。在這之后,我想讓你以斑鳩的身份前往紅館竊取奧利維亞的競選策略。”

“我明白了,將軍,這是雙重偽旗行動,一環套一環。”弗雷德看起來并不意外,眼神依舊平靜如大海,“可是即使您有辦法改造我的身體,難道您還有辦法改造我的思想?我又怎么瞞得過調查局干員的記憶探查?”

“兩種方法,雙管齊下。第一,浮生,一種體驗程序,可以縱覽一個人的過往記憶。利用這種程序,我們可以從斑鳩的腦子中提取到他的人生經歷,并對你的自我加以改造,植入那些必要的記憶。”張將軍的臉上閃過一絲罕見的猶豫,繼續說道,“第二,聯邦調查局里面有幾個曾在我的部隊里服役過,他們很樂意幫我的忙,對看到的記憶內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任務完成之后,我們可以刪除那部分記憶,你也可以做回你自己。但是,這項任務并不強制你接受,你有權作出選擇。”

“誰知道呢?將軍,我沒有選擇,或許那件事之后,我的人生就沒了選擇。”弗雷德敬了個軍禮,潛藏在嚴肅表情之下的是無動于衷的內心,“您是星際聯邦的將軍,本可以安安穩穩享受榮耀和歡呼,可您一直在做正確的事。我不介意您的行事手段過分激進,有戰爭就有犧牲,所以我想接受這個任務,我的人生已經迷失了方向,追隨您是我僅剩的實現自我價值的道路。”

被記錄的記憶片段到了這里便戛然而止,可是現實之中,弗雷德·懷特卻在接受記憶探查時觸發某種特殊的生物酶而死去。他沒能活下來,這是為什么?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相視一眼,眼中依舊殘留著些許不解。只讀存儲器為了重置場景,從而開始驅趕外來的觀測者,他們的意識被推動著,朝著外界不斷后退。在他們退出之后,這塊只讀存儲器的場景會還原到一開始的數據特征,沒有人可以在觀測的過程中篡改任何一點細節。

光影潰散,眼前的一整片空間向著內部中心坍縮,他們看到的那一段對話是這一片宇宙的核心。黑暗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世界邊緣的落日、晚霞和云霧轟然破碎,幢幢人影散作點點微光,空氣中蕩漾著無數道身影的竊竊私語。

回到現實之中,張將軍的全息形象不知何時已經浮現在兩人面前,他的眼神依舊深邃,臉上卻掛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他用的是緊急線路,經卡特琳娜判斷合法之后便接進搖滾巨星號的視訊頻道。

看起來,他似乎已經等待兩人多時了。

“當時我沒想到你會要求進入弗雷德的神經網絡,不過在我們的計劃里,弗雷德不該出事,調查局干員是被安排好的,曾在我的部隊中服役。”張將軍似乎猜到了他們的困惑,主動解釋道,“那種生物酶,不是別人植入進去的,我沒要求任何人這么做。是弗雷德自己,他早就盼著這么一天,他用生命讓這件事看起來更加無懈可擊。死亡從來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我想,他早就厭倦了這一切,渴求解脫的手段。”

“為什么這么做?”蒂芙尼皺起眉頭看著他,眼神之中滿是失望,“這使你和那些政客看起來沒什么區別。”

“因為弗雷德的心早在多年前就死了,他一直活得很痛苦,卻不知如何是好。是他請求我的幫助,可我是軍人,不是心理醫生,我唯一會做的就是戰術規劃和行軍策略。”張將軍揉了揉眉心,嘆息道,“他曾是我的部下,因傷也因沖動導致阿爾法小隊覆滅而退役。當我們決定這么做的時候,他會是一張很好的悲情牌。只不過,如果他愿意好好活著,我是不會送他去執行這項任務的。”

“不,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你明知他不會拒絕卻還是把這項任務交給他,你知道為什么這道記憶片段會被放置在超我廣場的中央嗎?這讓我想起關于超我的定義,在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中,超我是指人格結構中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克里斯蒂安瞇起眼睛,半靠在冰涼的座椅靠背上,“他覺得自己的沖動害死了一整個阿爾法小隊,這次的任務,還有一整個行動,包括他那不被預料的死亡,都是他的贖罪方式。死亡與毀滅,羞愧與暴力,難以控制的羞愧與暴力,全都是他的贖罪,他和我們每個人一樣痛苦,你只是利用了這份痛苦。你沒要求他制造出這種死無對證的死胡同,但你能說那份生物酶就完完全全真的與你無關嗎?”

“什么意思?”張將軍疲憊地問道。

“很簡單,懷特先生是你以前的部下,你比我們任何人更了解他。”克里斯蒂安直言不諱地說道,“你知道他的痛苦,他也知道你的用意。的確,你沒有設計任何后手以確保這件事天衣無縫,但是那是因為你知道弗雷德能懂你的意思。不需要直接指示,僅僅是你派他去執行任務這一點,弗雷德就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你給了他一個以死尋求解脫的借口。”

一陣默然,沉默在飛船內蔓延,就像虬結的樹根似的纏繞張將軍的喉嚨。

蒂芙尼看了K一眼,又望向伊森·張的全息投影,忍不住挖苦道:“現在,我知道母親當年為什么和你關系不太好,你的心夠硬,可以犧牲任何人。”

“你瞧,這就是我一開始不想讓你們知道的原因。”張將軍咧了咧嘴,笑容干涸而生疏,“我不想讓你們感到失望,我不想當你們討厭的人。”

蒂芙尼沉默片刻,低聲說道:“可你已經讓我失望了。”

“是啊,沒有質問,沒有憤怒,”張將軍的脊背佝僂著,看起來更加蒼老也更加孤獨,“我想,我已經徹底讓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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