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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浮生若夢

紅色轎車,高速公路,坐在后座上喃喃自語的男人……

說句實在話,克里斯蒂安已經對場景的切換感到厭倦了。一開始,只是煙火或鞭炮的聲響可能引起時空變幻,再到后來,似乎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牽扯出一個個記憶中的場景。

復古老爺車沿著蜿蜒曲折的公路一路向前,他坐在駕駛座上,通過后視鏡親眼看著后座的弗雷德一點點變化。嗚嗚咽咽的寒風帶動了電鋸聲的響起,幻覺將他拉向某個臨時診所,他看見弗雷德·懷特在戰后拖著徹底廢掉的左臂晃晃悠悠來到診所。

在這個記憶畫面里,他扮演了那個醫生,弗雷德·懷特是他的病人。

“大范圍的粉碎性骨折,必須得截肢。”戰地醫生克里斯蒂安驚奇地看了弗雷德一眼,拿起對方的證件查看,“淤血、水腫、壞疽,血管無法重構,粉碎的骨頭已經扎進肉里,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撐下來的。”

好吧,截肢就截肢。由于沖動冒進導致阿爾法小隊覆滅,弗雷德·懷特被迫退役之后甚至已經無法再享受軍方的折扣福利。類似作戰用的義體改造手臂,他根本負擔不起,對弗雷德來說,他唯一支付得起就是擺設用的假肢。

克里斯蒂安從某個軍綠色的醫藥箱里找到一把古怪的手持小機器,光從外形來看,這東西有些像理發師的電推剪,不過他拆下了手持機器的尖端,換上了一小塊銀白色的小圓鋸。

他將開關從OFF推到ON,嗡嗡的電動聲隨之響起,這就是他從嗚咽寒風中聽到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小圓鋸高速轉動切割血肉、骨頭和空氣的詭異聲響。克里斯蒂安覺得截肢時的聲音有些像塑料泡沫在摩擦地板,不僅令人牙酸,還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在徹底切除掉壞死的手臂之后,他在弗雷德·懷特那血淋淋的斷臂處植入一群納米機器人,為的是保持組織活性,以便將來有錢了可以移植人類手臂或裝上義體改造手臂。當然,這也是醫生決定用小圓鋸而非激光的原因。在最后,克里斯蒂安用一張保鮮膜似的透明薄膜貼在弗雷德的斷臂處,薄膜很快就自動融化為肉色,看起來無形又無質。

當手術完成之后,畫面陡然一轉,克里斯蒂安又回到了紅色的老爺車內,坐在他后座的果然是已經做完截肢手術的弗雷德·懷特。只是,這家伙的臉色依舊灰敗,眼神依舊死寂,偶有時候,K能從后視鏡中看到憤怒、愧疚、自責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一閃而過。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極度情緒化的弗雷德·懷特,就像是一個完全整體的切面,在這個橫截面上,纏繞在弗雷德身上的無能狂怒和悲傷厭世就像本我意識揮之不去的幽魂野鬼。

“喂,老兄,認得我嗎?”克里斯蒂安吹了一聲口哨,眼睛盯著后視鏡。

弗雷德·懷特抬起頭通過后視鏡與克里斯蒂安對視了一眼,他的眼神有些呆滯,看著K就好像在看一團空氣。

“復仇,復仇,復仇的對象還活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很矛盾,因為我想為我的失去報仇,可我心里某個部分也知道,一旦完成復仇,我就沒了目標。”弗雷德扭頭打量沿途風景,繼續自言自語,“我迫不及待想報復,可當我真的這么做了,卻只是空虛。我的對手并不強大,只是一群走了狗屎運的星際海盜,碰巧截獲了一批商船中的走私武器。我已經殺光了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可我有時候總會幻想我永遠殺不光他們,我以為這樣就能好受一點,可是還是不行。”

想通過一次次浴血搏殺來釋放自己所有的悲傷、憤怒和自我厭惡,或許這就是他一次次在夢中反復經歷創傷情境的原因。可問題是,就算他在夢中、在幻想中,已經把那群星際海盜殺了一千萬遍,他失去的東西就是失去了,他甚至沒辦法讓自己更好受一點。

“電腦,收費亭上那三個目的地,什么時候才能抵達?”克里斯蒂安隱隱約約看出了一點端倪。

“哪三個目的地?”行車電腦反問道,“哪三種結構?哪三個部分?”

“仙宮,中庭,霧之國,”克里斯蒂安意味深長地說,“收費亭上寫著的,你知道我在哪嗎?”

“我不知道你在哪兒,沒人知道你在哪兒,只有自己才有可能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只知道我自己在哪兒。對我來說,我只是某個體驗程序的一部分,是組成這項體驗的重要導航。”行車電腦平淡地說,“至于你問起的三個目的地,其實只是某個整體的三個部分,現在,霧之國就坐在你身后,你覺得呢?”

“我覺得仙宮、中庭、霧之國根本就不是一個地方,仙宮、中庭、霧之國是意識世界的結構,仙宮是弗雷德的超我,中庭是弗雷德的自我,霧之國是弗雷德的本我。我身后這個,只是他的三分之一,情緒化的、本能驅動的弗雷德·懷特的本我,也就是霧之國。”克里斯蒂安對著電腦屏幕說道,“可問題在于,我在哪兒?不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正躺在醫療平臺上半睡半醒,我指的是我的意識,我的意識在哪兒漫游呢?我進了弗雷德的大腦,沒見到矩陣迷宮,反而來到這里,這里……就是那個病毒程序?”

“漫游者,過路者,觀測者,參與者,我很難回答你的這個問題。你瞧,時空的存在是一場全人類在無意識中共同締造的幻覺,是你們發明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我知道的是,我是某個程序的向導,這里的確是那個程序,但絕對不是病毒程序。”行車電腦的屏幕上顯示出一個笑臉表情,“我是被售賣的某種體驗程序的核心,本身并無危害,我不會傷害任何人,但我無法阻止任何人傷害他自己。這個程序叫浮生,構建的原理就像阿爾茨海默病,在浮生世界里,人類的一生是沒有時空概念的,一個人既可以經歷當下也可以回顧過去。”

“可問題是,這種本身無害的浮生程序和弗雷德·懷特自身存在的PTSD相結合,就成了一種行之有效的心靈武器。”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說,“一個優秀的黑客,不僅能針對系統進行入侵,還可以黑進目標的內心。也就是說,當下真正阻礙弗雷德醒來的,并不是什么病毒,也不是黑客,而是弗雷德自己。那個把你植入弗雷德大腦內的黑客黑掉了弗雷德的內心,很巧妙的攻擊手段,聞所未聞,卻行之有效。”

“是的,不錯,正確,這位先生,你的看法同樣正確。”行車電腦慢吞吞地說,“作為一種體驗程序,我被設計出來是用來滿足人類體驗過往記憶,而非用來毒害人類。所以,我很愿意幫你,前往你要去的目的地,找到你想找的東西,前提是你知道那是什么。”

“超我、自我、本我,構成人類的精神世界,而當這當三者失衡,人類就會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沼。類阿爾茨海默病的浮生程序可以顛倒時空、混淆認知,黑客巧妙地利用弗雷德自身的PTSD來困住他,但有一點明顯說不通。”克里斯蒂安皺眉說道,“弗雷德·懷特的PTSD癥狀從未出現在官方醫療報告之中,這說明黑客必須得很了解弗雷德才能如此準確地‘對癥下藥’,問題在于對方是通過什么途徑知道弗雷德·懷特自身的問題?”

“恐怕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了,我的意識是機械的,由二進制編碼模擬人格編譯而成。浮生程序的啟動對我來說是我的宇宙的大爆炸,有關‘我’的概念只誕生于大爆炸之后,有關‘我’的記憶也只在大爆炸之后記錄。”行車電腦用一種擬人化的惋惜語氣說道,“很抱歉,但你說的那名黑客,自從把我植入弗雷德大腦之后,就壓根沒進來過。事實上,在你進來的第一時間,我以為你是那名黑客,可看你這么不了解狀況,我才排除了你。”

黑客沒進來過?克里斯蒂安一直擔心黑客躲在弗雷德體內竊聽或設下病毒陷阱,可如果黑客只是植入浮生程序之后就從未進來,那么——他想——對方或許從頭到尾就沒打算露面了,這也就意味著他沒有機會進行反追蹤。

“電腦,”克里斯蒂安思忖片刻,說道,“帶我去下一站吧。”

下一站……紅色老爺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之上……下一站……西邊的天空紅彤彤的,落日余暉在朦朧的山尖燃燒……下一站……公路如臥伏在大地上的長龍,柏油路面反射的日光是金光閃閃的龍鱗……

下一站是仙宮,弗雷德的超我,就其方位來說,是在一片云里霧里。大紅色的轎車迎著落日上了一座高山,環山公路在日光與陰影的交錯下像一條有著金黑色花紋的綢帶。山體的海拔不算太高,半山腰處卻套著一圈白色的云霧,朦朦朧朧,就像神明的光環。

轎車在穿過霧閣云窗之后,地面上的斑駁陰影悉數消散,暖紅色的陽光從西邊的天空射來,卻有著一種悲壯的荒涼。克里斯蒂安聽說過諸神的黃昏,據說在北歐神話中,不僅是中庭世界的人類和目所能見的創造物,就連阿斯加德的諸神和死人國度的亡魂也將一同走向末日。世界樹會倒塌,一切都將覆滅。

“在心理動力論中,自我是個人有意識的那部分,你要找回弗雷德的自我,自我一方面調節著本我,一方面又受制于超我。”行車電腦說道,“仙宮是弗雷德的超我部分,不光是本我困住弗雷德的自我部分,超我也同樣限制住了弗雷德的覺醒。”

紅色老爺車最終停靠在山頂,站在最高處所看到的風光和半山腰以及山腳是截然不同的。山頂有一大塊鋼筋水泥澆筑的平臺,平臺之上有一些記憶殘像,是各個時期的弗雷德·懷特,他們的年齡略有差異,可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在和空氣對話。

克里斯蒂安下了車走近了看,就在他的左手邊,弗雷德·懷特躺在虛無的半空之中,一道模糊的人影正在為他裝上軍用級義體。

“先前那名醫生處理傷口時做得很好,納米機器人保持了斷臂處神經末端的活性。”模糊人影說道,“試一試這條機械臂,如果感覺可以的話,我再把它包裝成正常手臂的外形。”

“不,不用了,我想保留左手和左眼的機械外形。”弗雷德·懷特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說,“我想提醒自己,我的愛人因為救我而犧牲,我的戰友因為我的沖動而陣亡。既然張將軍還肯用我,那我這條命就是他的了。”

在山頂的平臺上,諸如此類的對話不斷響起,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克里斯蒂安經過之時紛雜而來,就像一千萬個人在他耳邊同時開口,卻又低聲細語。浮光掠影,在暖紅色的夕陽照耀下,千萬道人影身材各異,卻反射出同樣一種朦朧的紅光。在這里,有無數場景,可似乎每個場景中只有弗雷德的身影才是具體而清晰的。

“卡特琳娜,聽得見?”克里斯蒂安不想再回到車內,索性直接聯系卡特琳娜,“什么是超我?定義一下超我的概念。”

“超我是由社會規范、倫理道德、價值觀念內化而來,追求完善的境界。”卡特琳娜以溫柔的語氣解釋道,“在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中超我不僅包含道德良心部分,實際上還包括自我理想。”

克里斯蒂安皺起眉頭,他在遍地的模糊人影之間穿梭,有弗雷德·懷特在哭泣,有弗雷德·懷特宣誓,有弗雷德·懷特在自我唾棄……

在山頂平臺最中央的核心處,有一道模糊的人影顯然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某個弗雷德·懷特在和那道人影對話,雙方的交談卻像一臺壞掉了的收音機。

“孩子,我想交給你個任務。”

“孩子,我想交給你個任務。”

“孩子,我想交給你個任務。”

那道模糊人影在不斷重復,而弗雷德·懷特恭恭敬敬地站在人影的對面,低著頭一言不發,像是一出荒誕的戲劇。

“電腦,這是卡帶了嗎?”克里斯蒂安扯開嗓子大喊一句,這種事可沒辦法求助卡特琳娜了。

“這不是卡帶。”有人回答他,卻不是行車電腦,“這是我不想讓你看見的某部分。”

聲音是弗雷德·懷特的,克里斯蒂安回頭,卻見原本坐在后座的男人已經下了車走到他的身后。在場這么多個弗雷德,K卻很難把本我和超我混淆。站在他身后的弗雷德,眼中燃燒著復仇欲望的火焰,毫無疑問就是先前后座上的“本我”弗雷德。

“這下,你又認得我了?”克里斯蒂安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你是誰對我說并不重要,你只是對張將軍很重要。”弗雷德·懷特用情緒化的眼神盯著他,“你得走了,呆在我的記憶迷宮里并沒意義,我想暫時留在這里。”

克里斯蒂安面無表情地迎上對方的目光,倏地,他不屑地嗤笑一聲,一臉無所謂地說道:“好啊,事情比我想得更有意思一些,我正好出去確認一點東西。”

“不,我的意思是,你別再來打攪我了,把我送回去吧。”弗雷德的語氣有些焦躁,看起來已經不太耐煩了。

“老兄,我沒打算再進來,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不過我一開始進來的目的就不是因為你,而是我想會會那個黑客。”克里斯蒂安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在經過弗雷德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一次次的創傷體驗,你喜歡這種感覺是不是?你幻想精神上的自我虐待能懲罰自己,你渴望復仇之旅永不終結,這樣你就可以很好地享受復仇帶來的滿足和樂趣。”

“我的手臂是我的一部分,失去了那一部分已經是很久遠的事。”弗雷德喃喃自語,眼神又陷入呆滯之中,“可是,有時候,我從睡夢之中醒來,會察覺到我那已經不復存在的左手手肘又酸又痛,醫學上管這叫幻肢痛。痛久了就明白,失去的東西并不意味著就是沒有,即使時間遙遠,我也能感受到那份痛苦。”

本我在說話的時候,超我包圍了上來,一整個體驗程序嵌進弗雷德的精神世界,而一整個精神世界又開始排斥克里斯蒂安。

一種莫名的推力油然而生,像大錘一般砸在K的腹部。沒有痛苦,只是作用力推著他不斷后退。他咧著嘴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從他嘴里的話語被這個世界消了音。后退,后退,他一直在后退,他從山頂的平臺朝著浮生之外后退,從鋼筋水泥平臺到冰藍色的數據網格,從弗雷德的大腦到卡特琳娜建立的隔離區,他最終回到了名叫克里斯蒂安·基勒的身體之中。

睜開眼,頭頂是刺眼的白色強光,邊緣泛著一層淡淡的幽藍。在飛船醫療艙內,冷光燈投射出的光子正在他的眼前跳舞,有一部分被視網膜的感光細胞捕捉。

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插在腦機接口中的光纖自動回縮。他從醫療平臺的凹槽中坐了起來,蒂芙尼正用手持終端投影出網絡上的視頻。張將軍想要的東西已經被制作出來并發布到網上,輿論如暗潮洶涌,已經開始在黑暗中推波助瀾。

“你回來了,”蒂芙尼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掠過他的臉頰,“怎么樣?有什么發現嗎?”

“弗雷德·懷特不愿醒來,他讓我離開,我就離開了。”克里斯蒂安坐著伸了個懶腰,“還有,那家伙有PTSD,黑客利用一個體驗程序誘發了他的心理問題。”

“PTSD?這可真是一件怪事,”蒂芙尼蹙起好看的眉頭,沉思道,“這樣的事情為什么從未被記錄?”

“不知道啊,我不是保姆,也不是心理醫生,不過我想對退役的士兵來說,PTSD會阻礙他們從事安保工作或暴力相關的職業,他可能因此才隱瞞的吧。”克里斯蒂安滿不在乎地說道,“當然,我也并非完全沒有收獲,我知道那個體驗程序的名字,應該是很特殊的東西,我會讓卡特琳娜幫我查一查。”

“隨時樂意為你效勞。”卡特琳娜及時出現,就像她永遠都在,“K,程序名叫什么?”

“浮生。”他說,“一種類阿爾茨海默病的體驗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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