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下來了,張將軍決定先砍去普世公司的臂膀——湯普森總統。
城市的軌道交通建立在半空之中,絢爛的霓虹光線縱橫交錯,明亮光線勾勒出的全息軌道像蜘蛛在高樓大廈之間結網。這些亮麗的空軌和飛旋車的駕駛高度并不處在同一層面,軌道交通的高度要更低一些,買不起飛旋車的人們搭乘空鐵幾乎可以到達市內的每一片行政分區。
離開那棟六邊形的大樓之后,克里斯蒂安獨自一人搭乘空鐵兜兜轉轉,他繞了一大圈最終進了一家商場的地下停車場。那兒有事先準備好的交通工具,他在停車場取了一輛經過改裝加強過的純黑色飛車,隨后將車??吭谝患遗涂Х鹊觊T口,熄火。
系著白色圍裙的漂亮女店員上前招呼他,她有著整容手術精心打造出來的標準笑容,克里斯蒂安進來在很多路人身上看到這種唇形和這種鼻梁,估計又是哪個全息明星引起的審美狂潮。
過了一會兒,她為他端來一杯意式濃縮,不加奶精,不加糖。克里斯蒂安降下車窗,傾過身子伸手去接,不知名的女孩卻趁勢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她稱呼克里斯蒂安為主人,說這是女仆咖啡店的規矩,他想對她做什么都可以。(K知道這部分是在扯淡,一杯咖啡的價格不可能附送一次性服務,否則皮肉場所早就倒閉。)克里斯蒂安沒有搭理她,也沒有仔細聽她抱怨與同事之間的競爭關系,他并不在乎那名女孩坐進副駕,他的大腦中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
他在大腦中預演著第二步的行動計劃……
滾燙的蒸餾咖啡被裝進馬克杯,馬克杯被他捧在手里,手里感受到一股灼熱的溫暖,溫暖裹挾著一絲淡淡的灼燒感在神經中傳遞。有絲絲縷縷的霧氣從黑咖啡的表面升騰而起,他的鼻子嗅到了咖啡的濃郁香味,氣味分子宛如一條風中飄舞的綢緞,順著鼻腔鉆進他的體內。他抿了一口咖啡,口感絲滑柔順,不澀,卻很苦。
他在咖啡的香氣中回想起了先前見到的那幾個人……
在推開那扇棕紅色的防盜門后,屋內光禿禿的,連一件家具都沒有,人倒是有三個。當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跟著阿馬雷進去的時候,里面站著的那三個人也正好將目光投向門口。場景有些滑稽可笑,如果不是認出了其中的張將軍,他會以為這是一場三缺一的麻將聚會。
屋子里的三個人分別是:張將軍,身穿一件暗綠色的防風衣,藍色牛仔褲使他看上去年輕不少,他向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介紹后面兩個人;奧利維亞,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性,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和酒紅色的西裝套裙,不好從外表上判斷年齡,她是慈善大使,也是除湯普森之外呼聲最高的總統候選人,來自中產階級之家,其可歌可泣的奮斗史足以拍成傳記電影;斑鳩,一個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體格健碩,肌肉虬結,穿著一身黑色的擬態連體服,他是湯普森總統的手下,是其競選班子的首席安全問題顧問,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克里斯蒂安猜測,也許是張將軍策反了斑鳩,也許是無形者發聲之后斑鳩自己決定棄暗投明。)
奧利維亞女士和張將軍達成了一個共識:只要她能在接下來的總統競選中舉得勝利,且他們能提供足夠的有關的普世公司的情報和證據,星際聯邦便愿意以強硬的態度對公司進行一次徹頭徹尾的調查。(在會面期間,奧利維亞女士一直強調穹頂技術和復制人制造技術掌握在一家公司太過危險,星際聯邦有權將其收歸政府所有。)這次戰爭,是無聲的戰爭,卻又絕對不是僅僅發生在幾個人之間的事,他們認為,這是一場信息革命,涉及全人類的信息革命,旨在提高信息透明度,將那些隱匿于陰影之中的罪惡揪到陽光底下,令其在熾烈的光線中燃燒。
對于張將軍介紹的那兩個人,克里斯蒂安都有著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奧利維亞或許可以解釋在新聞中偶然見過幾次,但他一直沒想明白,那個外號叫斑鳩的男人又為何給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都就位了吧?”通訊頻道之中傳來了張將軍的聲音,“行動開始?!?
腦海內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克里斯蒂安的思緒,回到當下,他擺脫了滿腦子的雜念,將自己從思維的泥沼中解放出來。
回過神來,他發現手中的半杯咖啡已經不發往外冒著熱氣,冷咖啡殘留在馬克杯中,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杯身上用極簡主義的線條勾勒出性感的唇部曲線和沖天而起的中指,在紅唇曲線和中指圖案朝向的方位,黑色的英文字母拼湊成“BITE ME”的字樣。
“對不起,不知道為什么和你說這些,你是一個很好的聽眾,真的很善于傾聽?!迸偷陠T坐在副駕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們總不喜歡聽我抱怨這抱怨那的,只有你是例外,謝謝你?!?
“也許吧,也許每個人活著總有自己的煩惱。孩子擔心玩具,學生擔心期末考,少年擔心暗戀的女孩,工薪階級擔心加班和年終獎,丈夫擔心家庭收入來源,母親擔心孩子的健康……”克里斯蒂安不動聲色地微笑著敷衍著,完全不知道她剛才說了些什么,又抱怨了什么,“這是生存的代價,內心積壓的情緒像大山上的冰雪,雪崩即是心靈上的崩潰,或許煩惱從始至終都在,我們需要的只是一次情緒釋放。”
女仆店員愣住了,她怔怔看著他,眼中的目光就像正常人在打量瘋子。看上去,克里斯蒂安的神神叨叨打了個措手不及,她猶豫了一下,估計是見他對服務不感興趣,便輕輕吻了他的側臉一下。
面容精致的女店員下車走了,走的時候倒是沒忘記幫他關上車門。
他坐在駕駛座上,一口喝掉馬克杯中剩下的咖啡,冰涼的苦澀油然而生,從翻騰的胃部一直上升到跳動的心尖。涼掉的意式濃縮口感很糟糕,他在馬克杯的把手上按了一下,另外一名女仆店員收到信號后過來收走杯子。
“K,我已經就位了?!卑啉F那沙啞的聲音在同一個頻道中響起,“奧利維亞女士會安排好值班巡邏的安保人員,就等你們突破湯普森的競選辦公室。”
“得稍等一下,我還在阪田大廈外面?!钡佘侥嵴f道,“這棟大樓只有一個入口,并且設有安保人員和干擾阻隔裝置,我沒辦法直接隱身潛進去?!?
“沒事,預料之中,我幫你?!笨死锼沟侔卜畔伦危麄€人向后一躺,同時將意識切進網絡。
他在賽博空間中訪問城市地圖,衛星勾勒出了蔓生都會的二維平面圖。K抓取地圖數據,并在ECHO的幫助下對其進行3D建模。他打了個響指,一棟棟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冰冷的數據流生成一座栩栩如生的鋼鐵森林。代表蒂芙尼·陳的紅色小光點在阪田大廈附近不斷閃爍著,他的意識縱覽整棟大廈的開發商和租戶,海量的數據像傾瀉而出的水流一般匯入他的大腦。
“陳,阪田大廈22層,登記在案的是一家叫育空的全息游戲公司。斑鳩說,大廈門口的守衛已經由復制人替換成湯普森的手下,這反倒成了我們的機會?!笨死锼沟侔草p聲說道,“真正的專業人士都親自跟在湯普森的身邊,門口的守衛有著常見的人性弱點,很好糊弄。去向安保人員搭話,具體怎么做我來教你?!?
…………
…………
她的妝容花了,在阪田大廈的門口徘徊,抽著煙,來回踱步,臉上的表情看上去焦慮極了。
“該死!該死!”她大口大口地吸著香煙,一根又一根,“完了,這下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又是一根香煙燒到了盡頭,紅色的光亮在寒風中漸漸微弱。在煙草燃燒殆盡之后,她將煙蒂丟在地上用腳尖碾滅,隨后撿起來丟進門口的垃圾桶里。
類似的動作重復了五六次,直到點燃第七根香煙,她的表情一陣變幻,緊繃的臉色再也無法維持體面的尊嚴。她崩潰了,坐著石階上,抱著膝蓋低聲啜泣,香煙在風中燃燒,藍灰色的煙霧被遠方刮來的大風吹散。
她沒主動要求什么,但門口的安保人員看不下去了,其中一名值班守衛向著另外一名守衛使了個眼色,他握著電擊槍上前,走到女孩的身后。
“小姐,發生了什么?”守衛干巴巴地說道,“我似乎沒在這附近見過你?!?
“22層……育空游戲……我是之前的助理……”女孩沒有抬頭,依舊把頭埋進膝蓋,“我懷孕了……辦公室戀情……剛結束產假……”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上去呢?”守衛問道。
“我不能!明白嗎?!我不能!”女孩抬起頭,沾滿淚水的大眼紅腫如核桃,“那家伙,我的老板,他給了我一段假期,卻在這段時間內另尋新歡……他收走我的權限,我的身份信息已經不在終端識別系統里了……”
女孩越說越激動,她顫抖著,一頭黑色的短發被大風吹得異常凌亂。
“我前些天來找過他,可我上不去,我連見他一面都見不到。”她哭訴道,“我還丟了工作,可我已經生下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要拿什么撫養他們,要領星際聯邦發放的那點救濟金嗎?!”
守衛看了一眼左小臂上的微型顯示屏,現在時間是晚上8點11分,通常來說,這個時間段那家全息游戲公司的確還在加班。他看了一眼面前哭成淚人的女孩,又回頭望了一眼同伴,后者對他攤了攤手表示愛莫能助,眼中甚至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目光。
“好吧,這位小姐,我也有孩子,能理解你的感受?!笔匦l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頭疼,“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阪田大廈最近一段時間的安檢要比以前更嚴格一些。我不能幫你進去,除非確定你的身份沒有問題。”
“身份……身份……”女孩喃喃自語,眼神忽然亮了起來,“我有以前的工作證,還有電梯間的鑰匙卡,你試試看機器能不能讀取出我的信息!”
她在一個沾滿灰塵的手包中一陣翻找,她的雙手因為情緒激動而顫抖著,好不容易才從里面翻出一張白色的鑰匙卡和穿著藍色掛繩的工作證件。白色的小卡片頂端鑲有黃銅色的金屬長條,守衛對比了一眼工作證上的照片,并將鑰匙卡丟給同伴,后者在一臺讀卡器上刷了一下,語音播報功能告訴守衛讀卡器未能識別出身份。
“看起來,你的鑰匙卡也過期了?!笔匦l遺憾地說,“小姐,請回吧。”
“反了,反了,你們是新來的嗎?”女孩沖著守衛的同伴揮了揮手,“再刷一遍,你剛才弄反了?!?
遠處看戲的安保人員再次將鑰匙卡劃過讀卡器的凹槽,這一次,語音播報功能朗讀出了鑰匙卡的相關信息。
“電梯使用權限:22層。”
“注冊公司:育空全息游戲有限公司?!?
“歸屬人:克拉拉·陳?!?
“目前狀態:休假。”
“看來你的確在這兒工作過,但你還得找一個熟人為你做背書?!笔匦l回頭看了一眼,看上去放松了許多,“你還記得你同事的電話嗎?我得向他們確認你的身份?!?
“那么,你打一通電話,你幫我打一通電話給那個混蛋!那家伙根本不接我的通訊請求!”女孩用求助似的目光投向守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打給22層的辦公室找金社長,就說我在樓下等他放我上去,如果他不肯接,就找關卡設計師,我們是朋友?!?
守衛點了點頭,將工作證和鑰匙卡還給女孩。他利用內部網絡撥通了22層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道略帶著磁性的溫柔女聲。
…………
…………
他的意識漂浮在賽博空間之中,城市的地圖模型在他腳下旋轉著。在這一整個蛋殼高墻包裹的城市中,象征蒂芙尼的紅色光點還在閃爍,而就在離她不遠的十米處,一道脈沖信號從無到有驟然迸發。
“逮到你了。”克里斯蒂安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笑。
他解析這段脈沖信號,將其在平面坐標上表示,一條有無數斷點的曲線經過1和0,宛如跳動的脈搏。經過轉換之后,他得到了一連串二進制編碼,里面搭載的是信息,有關阪田大廈內部系統的信息。
很快,在紅色小光點的附近,開始有密密麻麻的藍色光點蹦出,像是從虛無中跳出來似的。那些冰藍色的光點代表著湯普森的手下,其中有兩個藍色光點離紅點最近,他想這應該就是和蒂芙尼交談的那兩個守衛。
遠在這之前,克里斯蒂安在社交網絡中漫游,像貪婪的鯊魚一樣尋找著血腥的氣息。畢竟,這是妙不可言的22世紀。社交網絡的神奇之處在于,人們之間的距離不再受限于時空,每個人都在上網,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地在社交網絡曝曬自己的生活細節,就好像把生活搬到網上去,就可以讓所有人為你歡呼。清醒的人很少,人們從未想過展示在所謂社交網絡上的東西只是片面的現實,他們過分修飾自己好的一面并將其展示給別人,卻對自身的問題卻閉口不談,就好像人人都是完美的太陽神阿波羅和繆斯女神。
這是數字時代下的無所遁形,當今人類不再是由血肉組成,組成人類的是1和0,密密麻麻的1和0,單調枯燥而無意義的1和0。人們絲毫沒意識到發到網絡上的照片儲存了拍攝的地理位置信息,也沒意識到社交軟件的“WIFI在線/9G在線”在某些時候意味著什么,更沒意識到當你暗戀的女孩說她關機睡覺時你發送的藍色iMessage又意味著什么。
從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中,克里斯蒂安可以看出一整個人類社會的貪嗔癡怨與愛恨情仇,復雜的人類存在與其更復雜的人類情緒往往會在最不經意間通過一些容易忽視的地方表達出來。
就社交網絡上的動態信息,他做了一個篩選器,過濾對象是與阪田大廈無關的人員。他從密密麻麻的、厚實得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社交網絡中篩選出了有用的照片,根據照片里附帶的日期、地址,他找到了一張一年前入職員工的證件照。
那家伙對自己入職育空全息游戲公司很興奮,并將證件照曬到了網上,克里斯蒂安從中只看到了愚蠢和無知,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但不可否認的是,找到的這張證件照是絕佳的天然素材,他對那張照片已經簡單的PS之后,利用3D打印機掃描制造了一份,現在估計已經由蒂芙尼交由安保人員查看。
“反了,反了,你們是新來的嗎?再刷一遍,你剛才弄反了。”蒂芙尼的聲音在他的腦海內響起,他知道這是她在提醒守衛,也知道這是她在提醒自己。
克里斯蒂安調整狀態,做好準備,早就編譯好的數據包隨時準備好反饋回去。他盯著蔓生都會模型中的阪田大廈,七秒鐘后,又是一道明亮的脈沖信號驟然迸發,他順著信號波段將數據包傳輸到鑰匙卡的芯片中,并流進了安保人員的那臺讀卡器。
他為蒂芙尼編造了一個半真半假的身份,他在社交網絡上的確發現了這么一個處于產假的助理,只是那個女孩并未有過什么狗血的辦公室戀情。(這一部分設定是蒂芙尼的即興表演,他自己也沒預料到。)
做完這一切,他好整以暇,卻沒退出賽博空間。視野左下方的時間戳顯示時間是晚上8點15分,他看到一道波浪形的通訊請求從紅點邊上飛出,源頭是相對更近的那個藍色小光點。
克里斯蒂安意識劇烈波動,一段段代碼編織成一張數據流構成的大網,徹底將那道通訊請求攔截。他劫持對話,并將其轉給卡特琳娜,并且再由她轉向接給自己。
這是一場角色扮演游戲,現在,卡特琳娜就是他的秘書,而他是育空全息游戲有限公司的金社長,打電話的是樓下門口新來的安保人員,他告訴自己,被趕出公司的助理女孩因自己始亂終棄而上門哭訴……
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體會到了那種純粹的入侵的樂趣。
“什么?她就在樓下?好吧,她在樓下多久了?”他的語氣之中充滿驚訝,經過模擬的聲音頓了一下,隨后劇烈地咳嗽起來,就像被嗆到了似的,“別讓她呆在那里,你趕緊讓她上來,這件事請幫我保密,好嗎?”
“沒問題,先生,”守衛回答道,“我這就讓她上去,22層,對吧?”
“沒錯,麻煩你幫她按一下電梯?!?
“先生,她自己可以上去,你忘記收走她的鑰匙卡?!笔匦l提醒道,“如果您打算辭退她,就請務必收回所有通行證件,否則這可能會影響到我們的工作?!?
“好,我知道了。”他眨了眨眼睛,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