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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部 劍橋

“奶牛在那里[1],”安塞爾說,劃著一根火柴,捏著伸出去,懸在地毯上面。沒有人搭話,他等待火柴燒完,掉了下去。接著他又說:“它就在那里,那頭奶?!,F在就在那里?!?

“你無法證明這點,”一個聲音說。

“我證明給我自己看了。”

“我自己卻證明,奶牛不在那里,”那個聲音說,“奶牛不在那里?!卑踩麪柊櫰鹈碱^,又點著了一根火柴。

這是哲學。他們在討論客觀物體的存在問題。客觀物體只有人看見時才存在呢,還是它們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存在?爭論起來非常有意思,可是爭論清楚卻很困難。以奶牛為例。奶牛似乎把事情簡單化了。奶牛很熟悉,很實在,以它為例子證明是否真實,肯定會真相大白,結果也會是很熟悉的,很實在的。奶牛在那里還是不在那里?能否辨明,還是取決于客觀性和主觀性。好比在牛津,此時此刻,一個人正在問:“我們的房間在假期看上去會是什么樣子呢?”

“聽我說,安塞爾,我在那里——在那草場上——奶牛在那里。你在那里——奶牛在那里。這樣說你同意嗎?”

“啊嗯?”

“哦,如果你走了,奶牛留下來了;可是如果我走了,奶牛也走了。那么,如果你留下來而我走了,那又會是什么情形呢?”

好幾個人叫喊起來,說這是在詭辯。

“我知道這是詭辯,”講話的人痛快地承認說,大伙兒一時又安靜下來,都在很認真地思考,解答這個問題。

里基——火柴一根接一根掉落在他屋子的地毯上——不喜歡參加這種討論。對他來說,這樣的討論太難了。他連詭辯都不會。倘若他開口講話,他只會表現得像一個傻瓜。他寧愿聽別人爭辯,看著煙葉青煙縷縷,從窗臺邊裊裊升起,飄入安靜的十月的空氣里。他也能看見庭院,看見學院的貓兒在逗弄學院的烏龜,看見廚子們頭上頂著超大個兒的盤子。熱食夠一個人的——那個人一定是地理學監,他從來不到食堂用餐;冷食夠三個人的,一個人頭上頂著足足半克朗的食物,給誰送去,他不清楚;熱食,一份菜單——顯而易見是為了在隔壁樓梯上轉悠的女士們準備的;冷食送給兩個人,兩先令的量——朝安塞爾的房間來了,是他自己和安塞爾的,借著燈光,他看見食物上面又是蛋白酥皮卷兒。然后,宿舍清潔工[2]開始到來,彼此說說笑笑,他能聽見安塞爾屋子里的清潔工說:“哦,討厭!”因為她發現她還得把安塞爾的桌布鋪上,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那些大榆樹一動不動,好像還待在仲夏萬物欣欣向榮的環境里,暗色隱藏在樹葉那些黃斑里,樹冠的輪廓依然闊大豐滿,映襯在溫馨的天空下。那些大榆樹好比林中女仙,至少里基是這樣相信或者假稱的,不過是真信還是假稱,二者之間的界限很微妙,遠非我們說得清楚。不管怎樣,它們都是淑女樹,由于它們在青年人你來我往的地方充當庇護物,便一代又一代地讓院校的規章制度形同虛設。

然而,奶牛怎么樣了?他又想到奶牛問題上,不禁驚詫,因為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他也盡力把這個問題想出結果。奶牛在不在那里呢?奶牛。在那里還是不在那里。他睜大兩眼,望著夜空。

在那里還是不在那里,想起來都讓人興趣盎然。如果奶牛在那里,別的奶牛也都在那里。歐洲的夜幕到處都有它們的存在,在遙遠的東方,它們的肋側在冉冉升起的太陽下閃閃發光。大群大群的奶牛站在牧場上吃草,沒有人照看,也無需人照看,或者站在無法蹚過的河邊的齊膝深的水里撲通撲通踩水。不過,這只是安塞爾的觀點。而蒂利亞德的觀點另有一套說法。你不妨聽一聽蒂利亞德的那套,認定奶牛不在那里,除非你親眼看見。那么,一個沒有奶牛的世界便展現在你眼前,團團把你圍了起來。然而,你只要向田野窺視,咔噠一聲!眼前豁然開朗,滿眼都是奶牛的身影。

突然,他認識到這又是萬萬行不通的。一如往常,他忽略了整個論點,丟西瓜撿芝麻,在哲學上堆積了粗糙的、毫無意義的細節。因為,如果奶牛不在那里,那么世界和田野也不在那里。安塞爾關心的陽光下的奶牛肋側或者無法蹚過的河流,又怎么會存在呢?里基把自己可憐巴巴的靈魂斥責一通,眼睛從夜色里轉出來,因為正是夜色引導他得出這樣荒唐的結論。

火苗在忽忽跳動,安塞爾站在火爐邊,影子赫然,好像把小小的房間籠罩起來了。他還在喋喋不休,或者猛地劃一下,點燃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再把燒盡的火柴棍丟在地毯上。時不時,他會用腳踢蹬一下,仿佛他會急速倒退幾步跑上樓梯,然后踩在火爐欄的沿兒上,把火爐邊的鐵具統統踩飛,爐邊的黃油面包碟子因此互相碰撞,打個粉碎。其他哲學家斜里歪垮地坐在沙發、桌子和椅子上,其中一個有點不耐煩了,悄悄地蹭到了鋼琴旁,膝蓋跪在柔軟的鋼琴踏板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敲擊琴鍵,演奏《萊茵的黃金》序曲[3]??諝饫锍錆M濃濃的煙葉青煙,還有暖融融的清香的茶味兒,而里基越來越有睡意,白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在自己迷迷瞪瞪的眼睛前,一件接一件地飄逝了。早上起來,他讀了忒奧克里托斯[4]的詩歌,他認定忒奧克里托斯是希臘詩人中的泰斗;他和一個快活的學監一起用午餐,品嘗了脆拜客[5]點心;然后他和自己喜歡的人散步,走了相當長的距離;現在呢,他的屋子坐滿了他喜歡的另一類人,等他們離開,他還要和安塞爾一起去吃晚餐,而安塞爾也是他十分喜歡的人。一年前,他對這些快活的事情一無所知。那時候,他還在一所鼎鼎大名的私立學校孜孜求學,寒冷、無知、沒有朋友,為一次寂靜的孤獨的旅程做準備,祈求他要是單單落下,形單影只,倒算燒高香了。劍橋沒有讓他的祈禱得逞。劍橋錄取了他,撫慰了他,溫暖了他,沖他呵呵發笑,說他暫時還一定不能活得太有悲劇色彩,因為他的童年只是一條落滿灰塵的走廊,通向青年時期的廣闊的廳堂呢。一年來,他已經結交了許多朋友,學到很多東西,如果他心無旁騖,盯緊那頭奶牛,他還會學到更多的東西。

火焰已經熄滅了,在沉悶的氣氛中,鋼琴旁的那個人貿然問道:如果客觀的奶牛,生下了一頭主觀的牛犢,那會是什么情景。安塞爾氣哼哼地嘆息一聲,這時候,門邊傳來敲門聲。

“請進!”里基喊道。

門開了。一個高個子年輕女子站在門邊,擋住了過道落下的光亮。

“女士??!”在場的人都大感意外,悄聲叫道。

“是嗎?”他緊張地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門邊(他腿瘸,一跛一拐的。)“是嗎?請進吧。我能效點什么勞——”

“倒霉的孩子!”年輕的女士嚷嚷說,戴手套的手指直通通地戳進了屋子?!暗姑沟?,倒霉透頂的孩子!”

他用兩只手緊緊夾住了自己的頭。

“阿格尼絲!啊,天哪,糟糕透了!”

“倒霉的,可惡的孩子!”她把電燈開關打開了。哲學家們一下子暴露在燈光下,頗感不快?!拔业睦咸鞝?,茶話會??!哦,真的,里基,你壞透了!我還要說:倒霉的、煩人的、討厭的孩子!我非狠狠抽你一頓不可。請大伙兒聽我訴訴苦——”她朝聚會的人們轉過身來,見他們都站起身來——“請大伙兒聽我說,他請我和哥哥來過周末。我們接受了。到了火車站,卻不見里基的影子。我們坐馬車直奔他原來的住處,叫什么來著——特朗普里路還是什么名字——可他不在那里住了。我的火氣不打一處來,我沒來得及攔住哥哥,他已付錢把出租馬車打發走了,這下我們沒轍了。我只好步行了——一下子走了好幾英里。你們給我評評理,我該怎么教訓里基一頓?”

“他就結結實實挨一頓抽吧。”蒂利亞德說,幸災樂禍的樣子。然后,他匆匆逃向門邊。

“蒂利亞德——別溜啊——我來介紹一下彭布羅克小姐——大伙兒別都走掉?。 边@時,他的朋友們紛紛逃離他的客人,像太陽下的霧氣一樣散了?!芭?,阿格尼絲,實在對不起;我無話可說。我完全忘了你們要來,忘得干干凈凈?!?

“多謝,多謝啦!你多會兒才能想到問問赫伯特在哪里呢?”

“是呀,他在哪里呢?”

“我才不告訴你呢?!?

“可是,他沒有和你一起走嗎?”

“我就不告訴你,里基。這是對你的懲罰。你只是嘴上說說對不起,心里沒事兒一樣。我以后還要懲罰你?!?

她完全說對了。里基內心并沒有深感自責。他忘了接人,感到對不起,不過他把原因推諉到了他的客人們頭上,是他們讓他抽不出身來。年輕男子對年輕女士失禮是大跌份子的事兒,可他并不覺得多么丟人。倘若他對宿舍清潔工或者校工失禮,他現在的心情也不過如此,這不能說明他是個不懂禮節的人。

“我得先去弄些吃的。坐下歇一歇吧。哦,我來介紹一下——”

安塞爾現在是來參加討論的人中唯一留下的。他還在壁爐前,手里捏著一根燒完的火柴棍。彭布羅克小姐的突然到來,絲毫沒有打擾他。

“我來介紹一下安塞爾先生——彭布羅克小姐。”

接下來是一個非常難堪的時刻——此時此刻,他恨不得從來不曾結交一個聰明的朋友。安塞爾愛搭不理的,沒有伸出手來,也沒有點頭示意。這樣的表現實屬罕見,彭布羅克小姐一下子蒙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自己的手伸出去等了很久,讓一個少女不堪忍受。

“來用晚餐嗎?”安塞爾問道,聲音低沉而煞有介事。

“我想去不了了,”里基無可奈何地說。

安塞爾轉身離去,一句話沒有多說。

“別為我們費心,”彭布羅克小姐心平氣靜地說?!澳銥槭裁床缓湍愕呐笥岩黄鹑ツ??赫伯特在找住的地方——為此他沒有到這里來——店主們一定能讓我們吃上飯的。你住的房間真熱鬧啊!”

“哦,不——一點也不好。哎,我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我簡直無地自容?!?

“為什么?”

“安塞爾——”接著他忍不住講了下去?!鞍踩麪柌皇羌澥?。他父親是一個棉布商。他的叔叔大爺們都是農夫。他能來這里上學,完全因為他聰明絕頂——完全由于他的腦子好使。來來,快坐下吧。他根本不是一個紳士?!彼贝掖译x開,忙晚餐去了。

“這孩子怎么變得這么勢利眼了!”阿格尼絲心想,一副超然世外的心境。她一點不認為,里基說的那些話是什么寬心的話兒——里基對于他不喜歡的人,從來不會講出這樣的話兒。她也不會認為,安塞爾寒磣的出身就是他表現無禮的根源。她很樂意看到生活到處都有瑣碎小事兒。六個月以前,她沒準兒會在意的;可是現在——男人對待她什么態度,她是不會往心里去的,因為她找了自己出類拔萃的情人,他一出手,一準能把這些文弱書生打得落花流水。她不敢把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杰拉爾德,他要是聽說了,不管身在何地,都會趕來把安塞爾捶個半死。她也決心不把實情告訴自己的兄長,因為她心地仁慈,她喜歡讓事情過去就過去了。

她先把手套脫了,然后摘下耳環,開始端詳起來。這些耳環是她的癖好——她唯一的癖好。她一直惦記著耳環,杰拉爾德向她求婚那天,她趕到商店,給耳朵打了眼兒。出于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她知道這樣做是對的。杰拉爾德送給了她耳環——纖小的金鎦子,珠寶商告訴她,是仿造史前的寶物鑄造的——她親吻了手絹兒上的血跡。赫伯特見了,一如往常,大吃一驚。

“我情不自禁啊,”她大聲嚷道,一下子站了起來?!拔液蛣e的姑娘不一樣?!彼_始在里基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她很不喜歡安安靜靜地待著。屋子里沒有什么東西好看的。畫兒一點兒不吸引人,也吸引不了她——學院派群像,瓦茨[6]的《帕爾齊法爾爵士[7]》,還有一幅畫里一只狗在追逐一只兔子,另一幅畫里一個男人追逐一個少女,再有一幅廉價的圣母畫像,裝在一個廉價的綠色畫框里——一句話,一組收藏畫兒,一幅平庸的畫兒比另一幅平庸的畫兒還平庸。門口那邊掛了一幅滿城水路的城市的長條照片,阿格尼絲從來沒有去過威尼斯,以為照片上是威尼斯,然而到過斯德哥爾摩的人,都知道那是斯德哥爾摩。里基的母親面相非常慈祥,站在壁爐上方。還有一些畫兒是剛剛從畫框匠那里取來的,面壁而立,她也不屑伸手把它們翻過來看看。桌子上擺滿臟兮兮的茶杯,一塊扁平的巧克力餅,奧瑪·卡揚的《魯拜集》,書頁上放了一塊大紅香蜂草[8]餅干。一個花瓶里裝了一些紅艷艷的秋天紅葉。這讓她會心一笑。

然后,她看見了房間主人的鞋子:他把鞋子放在了沙發上。里基有點瘸,穿的鞋子尺寸不一樣,一只鞋子釘了厚跟兒,讓他走起路來兩腳平穩些,不那么七瘸八跛的?!鞍∨蓿 彼l泄一下,把那雙鞋子小心翼翼地取下沙發,放到了臥室里。她看見臥室里還有別的鞋子、靴子和便鞋,整整碼了一排,都有一只釘了厚跟兒?!鞍∨蓿】蓱z的孩子!真是太糟糕了。他為什么生得和別人不一樣呢?這種生來的缺陷真是害死人?!彼L嘆一口氣,把臥室的門關上了。隨后,她回想起杰拉爾德完美無缺的身子,走起路來像運動員,肩膀沉穩有力,兩只胳膊伸出來迎接她。漸漸地,她感到釋然了。

“打擾了,請問擺上幾個茶杯?”宿舍清潔工,阿伯丁太太,問道。

“我看擺三個吧,”阿格尼絲說,和氣地微笑起來。“埃里奧特先生一會兒就回來。他出去叫晚餐了?!?

“謝謝你,小姐?!?

“一天要洗多少茶杯??!”

“不過茶杯洗起來還算容易,尤其是埃里奧特先生的?!?

“為什么他的茶杯洗起來更容易呢?”

“因為他用過的茶杯邊角沒有臟東西。安德森先生——他就住樓下——盡使用一些有紋路的八角杯,那洗起來就是另一回事兒了。是我想到給埃里奧特先生拿這些茶杯的。他的一個想法就是減少別人的麻煩。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為人著想的先生呢。我說啊,這世界會讓他活得更好的?!彼巡璞岸捱M了洗涮間,返身出來時帶了桌布,找補一句說:“只要他不死掉的話。”

“恐怕他身子骨不結實,”阿格尼絲說。

“哦,小姐,他的鼻子!我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提起他的鼻子,會說些什么,可是我一定要和什么人說說,他既沒有父親,又沒有母親。他的鼻子??!在漫長的暑假里,要嘩嘩地流兩次血呢?!?

“真的?”

“這件事情,應該有人知道。你聽我說沒錯,這間小屋子??!……不管怎么說,埃里奧特先生都是一個紳士,這小屋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還好,他的朋友都活蹦亂跳的;我總是說,他們相處得比兄弟還親密呢。”

“那對他是好事兒。他沒有親兄弟。”

“呃,霍恩布洛爾先生,那是個快活的先生,蒂利亞德先生也愛熱鬧!埃里奧特先生自己呢,通常就像一個頑皮的大孩子。哎呀,這棟樓里就數這個樓層熱鬧!昨天晚上,W門的宿舍清潔工對我說:‘你對我的紳士干了些什么?安塞爾先生從外邊回來,領子弄得亂七八糟。’我說:‘那才好呢?!行┧奚崆鍧嵐ぞ褪悄菢涌垂芩齻兊南壬?;不過聽我說沒錯,小姐,這世界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你能笑得越長,就活得越快活?!?

宿舍清潔工不得不表現得神神道道,說話加油添醋的。她們就應該這樣表現。在大學生活中,這就是她們的角色。因此,我們要是碰上一張貴婦的臉,遭遇了各種一個貴婦可以引以為傲的情緒,我們還是成全了吧。

“是嗎?”彭布羅克小姐說,這時候她們的交談被打斷了,因為他的哥哥來了。

“糟糕透了!”他嚷嚷說。“真是糟糕透了?!?

“喂,伯蒂[9]伙計,伯蒂伙計!我可見不得人動不動就犯脾氣??!”

“我沒有犯脾氣,阿格尼絲,可是我完全有權利發發脾氣。你說說,他為什么不去接我們呢?為什么他不給我們找下住房?你再說說,為什么你讓我去干這種找房子的事情?我知道的出租房子都住滿了客人,我們的宿舍跟馬廄一個樣。我的氣不打一處來,不發脾氣不行。還有——快看看吧!真的是太糟糕了。”他像一只受傷的狗兒,把一只腳抬起來。那只腳在往下滴水。

“啊呀!難怪你犯了脾氣??彀研撓聛戆?。你弄不好又要來一次感冒了。”

“我真的認為我好多了?!彼诹吮跔t旁,斯斯文文地往下脫靴子?!拔易⒁獾?,大學的氣氛今非昔比了。我可不記得,我上大學那會兒,三個學生會并排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路,把好好走路的客人擠到水溝里去。有一個學生,還系了一條伊頓公學的領帶。不過別的學生,看樣子,只要是來自其他學校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學校?!?

彭布羅克先生比他的妹妹要大差不多二十歲,長相壓根兒說不上瀟灑英俊。然而,他怎么也不是一個讓人擠到水溝里去的人啊,盡管他不是牧師隊伍里的,但是他那副長相站在牧師堆兒里也難分彼此。只要他在場,談話就會變得純粹,沒有傾向,字斟句酌,而且——就仿佛他是一個真的牧師——不論大人還是孩子,都一定不會忘記他在場。他很早看出了這點,讓他喜不自勝。他是教書的,只要職業需要,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走進教堂謀職。

“這世上沒有什么水溝能讓你濕成這樣啊,”阿格尼絲說,通過余光瞅見他的兄長脫下了襪子,掛在火鉗上,在余燼上烤干。

“你一定知道特朗普里路邊上那股流水吧?有時候,那股流水會拐彎沖走那些殘渣余孽——一種很原始的觀念。當初興之所至,我們拿它取笑,把它叫‘彭’?!?

“你就把自己往高抬吧!”

“你這傻姑娘——當然不是按我的姓氏叫的。我們叫它‘彭’,是因為它距離彭布羅克學院很近。我記得——”他咧嘴一笑,把自己的腳拇指捏了捏。隨后,他想起了宿舍清潔工,說:“我的襪子現在烤干了。我的襪子,請遞給我?!?

“你的襪子濕透了。不行,你不能穿啊!”她從他手里奪走火鉗。阿伯丁太太什么也沒有說,便取來了里基的一雙襪子和里基的一雙鞋。

“謝謝你;啊,謝謝你。我想埃里奧特先生會允許的?!比缓?,他用法語和妹妹說,“壓根兒就沒有看見弗雷德里克[10]的影子嗎?”

“喂,叫他里基,用英語講話。我在這里見到他了。他把我們忘記了,感到很對不起。現在他去弄晚餐了,我想他早該回來了呀。”

阿伯丁太太離去了。

“他想徹底把腿瘸的毛病根絕了呀。處心積慮,沒有一樣東西是原樣兒的。原樣兒的東西都不知哪兒去了。真的,下層階級和我們就是不一樣??墒?,我怎么能穿上這樣畸形的玩意兒呢?”因為他一直在努著勁兒,把右腳往左腳鞋子里硬蹬呢。

“別穿了!”阿格尼絲急惶惶地說?!皠e亂動這可憐人兒的東西?!笨匆娔谴植诘臉淦に频莫氁粺o二的皮制品,她感到暈眩。她認識里基很多年了,可是里基轉眼成了大人,這好像很可怕,換了一個人似的。這是她第一次猛然觸碰了她那反常的未知的神經末梢,對這樣的感覺一下子抵觸起來。她聽見里基踩在樓梯上深一下淺一下的腳步聲,眉頭不由得皺起來。

“阿格尼絲——趁他還沒有到來說你幾句——你怎么都不應該丟下我,一個人到他的屋子里來。這可是一種最要不得的闖入。想一想吧,要是你看見他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那是多么難堪啊。如果杰拉爾德——”

里基這時已經陷入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在廚房里,他手足無措,不知道干什么好,等到他理出一些頭緒后——他不得不等待——他屈尊俯就,讓位于那些背后的東西,說他沒有什么架子放不下的。他買香蕉就花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盡管他知道彭布羅克兄妹對水果沒有特別要求。在丟三落四的款待中,晚餐終于吃起來了。勺子和叉子只能有什么用什么,因為阿伯丁太太拾掇得干凈利落,卻什么都不容易找到。魚兒好像從來就不曾是活生生的,肉吃起來一點不帶勁兒,學校的紅葡萄酒的軟木塞兒一聲不響地就拔出來了,仿佛為酒瓶里的酒感到難為情似的。阿格尼絲特別開心。但是,他的兄長卻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他對他們兄妹慘兮兮地到來還耿耿于懷,還能感覺到彭布羅克那股流水正在啃咬他的腳背面呢。

“里基,”彭布羅克小姐叫道,“你可知道你還沒有對我訂婚表示祝賀嗎?”

里基神經兮兮地大笑起來,說:“怎么能不祝賀呢!我就是不知道說什么更好啊?!?

“那就說幾句好聽的話?!?

“我愿意你今后幸福美滿,”他含糊不清地說。“可是,我對婚姻什么都不知道?!?

“哦,你這個要命的孩子!赫伯特,他還是那個老樣子吧?不過,你對杰拉爾德總是了解一點的吧,別這么冷冰冰的,吞吞吐吐??纯茨切┏扇航Y隊地來這里的人,我早看出來,你們在學校里一定待在一起的。你沒有經常碰見他嗎?”

“很少,”他回答說,聽上去怯生生的。他連忙站起來,開始鼓搗咖啡。

“可是,他住在同一個宿舍里。一個宿舍住一大群人,沒錯吧?”

“他是一個全活兒,樣樣拿得起?!彼春唵蔚姆绞經_咖啡。一個棕色的咖啡壺,把開水倒進去。剛剛夠一個人喝的,加入一點點涼水,為的是讓沉渣落到壺底。

“難道他不像一個運動員那么棒嗎?他一出手難道不能把什么男孩和老師統統打倒在地嗎?”

“是的?!?

“如果他想干的話,”彭布羅克先生說,這么久他一直沒有講話。

“如果他想干的話,”里基附和說。“我打心眼兒里,阿格尼絲,希望你今后生活得無比幸福。我對軍隊什么都不了解,可是,我想軍隊一定是最令人向往的地方?!?

彭布羅克先生笑得快暈過去了。

“沒錯,里基。當兵就是最令人向往的職業——那可是威靈頓[11]、馬爾博羅[12]和羅伯茨爵士[13]的職業;你瞧瞧,一種最令人向往的職業吧。這職業,讓許多男人去死——寧愿死,也不能茍且偷生?!?

“真不簡單,”里基說,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為了茍且偷生,誰也不愿意輕易死掉。軍隊卻完全不一樣。如果一個士兵胡來一氣,開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人們會認為他殺身成仁了,不是嗎?在別的行當看來,這可就是懦夫的行為了?!?

“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彭布羅克先生說,對這種書生調子的冷嘲熱諷很不習慣。“我只知道,當兵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這話倒是提醒了我,里基——你對你的職業想過沒有?”

“沒有。”

“一點都沒有嗎?”

“沒有?!?

“喂,赫伯特,別難為他了。再來一個蛋白酥皮卷兒吧?!?

“可是,里基,我親愛的孩子,你都二十了。是你想一想的時候了。榮譽學位考試,只是生活的開端,不是結束。不過兩年時間,你就會獲得你的文學士。有這么個學位,你去干什么呢?”

“不知道?!?

“你就是文學士,不是嗎?”阿格尼絲問道,可是他的哥哥沒有回答,接著往下說——

“我見過許許多多很有前途的優秀后生,都因為不計前程而碌碌無為——都是沒有未雨綢繆啊。我親愛的孩子,你一定要想一想??赡艿脑?,看看你的興趣所在——不過要多想想。你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晃蕩了。像你父親一樣,律師這行行嗎?”

“呃,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宗教也未嘗不值得一試?!?

“嗬,里基,去做一個教士啊!”彭布羅克小姐說。“你頭戴著氈帽[14]就讓人把頭砍掉了。”

他灰心喪氣地看著他的客人。他們用心良善,做人正派,讓他無地自容?!拔乙窍袼麄兒臀抑v話一樣,能同他們侃侃而談,那該多好,”他心里想?!拔腋约赫f話,都會盡冒傻氣。比方說,我竟然不明白,我對奶牛想了又想,全都是胡思亂想?!彪S后他大聲說:“我有時候對寫作有點走火入魔。”

“寫作?”彭布羅克先生說,那口氣宛若一個人對一切都追查到底的樣子?!斑?,關于什么寫作?什么樣子的寫作?”

“我就是想,”——他把嗓子眼兒里的干巴巴的東西強咽了下去——“我就是想試一試,寫點短篇小說?!?

“哎呀,我滿以為你要寫詩呢!”阿格尼絲說?!澳氵@孩子生來就是寫詩的料?!?

“我過去不知道你寫東西了。你能讓我看看寫出來的東西嗎?看過以后,我會做出判斷的。”

這位作家搖了搖頭?!拔也粫媒o任何人看的。習作,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試試手,因為寫作讓我著迷?!?

“關于哪方面呢?”

“都是廢話,冒傻氣?!?

“你以后也不讓任何人看嗎?”

“我想不會吧?!?

彭布羅克先生一直沒有作答,首先是因為他正在吃蛋白酥皮卷兒,畢竟是里基買來的;其次呢,因為蛋白酥皮卷兒黏乎乎的,把他的嘴唇粘在了一起。阿格尼絲看出來,寫作真的是個很好的主意:對啦,里基的姑媽——她能逼一逼他。

“埃米莉姑媽從來沒有逼過誰;她說,倒是別人老是為難她,催逼她?!?

“我只榮幸地見到過你姑媽一次。我認為,她是一個難不倒、逼不垮的人。她肯定能幫幫你。”

“我才不會讓她看什么東西呢。她看了一準言過其實,說得一塌糊涂?!?

“總是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這哪里是藝術家在講話!”

“我不是在謙虛,”他急于表白地說?!拔液芮宄懗鰜淼臇|西很不像樣子?!?

彭布羅克先生的牙齒終于把蛋白酥皮卷兒嚼完了,再也不能不說幾句了?!拔矣H愛的里基,你的父親和母親都過世了,你經常說你的姑媽對你愛搭不理的。因此呢,你的生活就全看你自己怎么過了。好好想一想吧,不過一定有個定準兒,一旦有了定準兒,就堅持下去。如果你認為寫作行得通,依靠寫作能生活下去——也就是說,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你還能養活得起一個媳婦兒——那就義無反顧地寫下去。但是,你必須工作。工作,一磚一瓦地干活兒。從梯子底下干起,一步一步往上壘?!?

里基的頭低垂了下來。任何比喻的說法都會讓他無言以對。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回答說:藝術不是一架梯子——像教會一樣,教區牧師在第一級,教區長在第二級,主教在梯子頂上,離天堂更近一些。他怎么也不會回答說,藝術家不是碼磚的匠人,而是騎手,騎手的營生是盡快套住珀加索斯神馬[15],他不要騎上馴順的小公馬悠然自得地溜達。寫作很苦,遭罪,一般說來出力不討好,可是寫作不是碼磚的苦活兒。碼磚那種苦活兒不是藝術,碼一輩子磚也熬不成藝術家。

“當然,我不會真的考慮以寫作為生的,”他說,一邊把涼水倒進了咖啡里?!凹幢阄覍懗鰜淼臇|西拿得出去,我也認為雜志不會發表它們,而雜志不發表就沒有我的出路。我在什么地方看見過,瑪麗·克雷里[16]是唯一一個靠文學謀生的人。我很清楚,文學不會給我開工資的?!?

“我可一直沒有提到‘開工資’的事兒啊,”彭布羅克先生不安地說?!澳阋欢ú灰傁脲X的事兒。還有理想問題呢。”

“我沒有理想?!?

“里基!”阿格尼絲叫出聲來?!翱跓o遮攔的孩子!”

“沒有啊,阿格尼絲,我真的沒有什么理想?!彪S后,他的臉變得通紅,因為這話是他在拾安塞爾的牙慧,他想不起來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了。

“沒有理想的人,”阿格尼絲說,“是讓人可憐的人啊?!?

“我也這樣認為,”彭布羅克先生說,喝了一小口咖啡?!吧顩]有理想,好比天空沒有太陽?!?

里基向夜空望去,夜空這時繁星點點,燦爛耀眼——神靈、英雄、處女、新娘,古希臘人一一給它們取了美麗的名字。

“生活沒有理想——”彭布羅克先生重復說,說了半句便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的嘴里滿是咖啡渣兒。阿格尼絲也在遭受同樣的折磨。他們開心地說笑了一會兒,便離開住店去了,里基把他們送到了門房的小屋旁,便急匆匆往回趕,邊走邊唱,徑直來到安塞爾的屋子,一下子把門推開,說:“喂喂喂!你那副德行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德行?”安塞爾獨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擺放了一張紙。紙上畫了一個圖——一個正方形里有一個圓圈兒,圓圈兒里又是一個正方形。

“表現得那么粗俗。你不是紳士,我告訴她你不是紳士?!彼蒙嘲l墊找準安塞爾的腦門兒打了過去?!拔疑钚挪灰傻氖?,一個人應該懂禮貌,就是對無可救藥的人(‘無可救藥的人’是當時他們對他們不喜歡或者了解不深入的人的統稱)也應該以禮相待。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像她一樣總是那么和氣、善良。自從我認識了她,她就一直對我很好。要是你聽見她在試圖阻止她的哥哥說話就好了,那樣你肯定就醒過神兒來了。然而還不僅僅因為她表現得很有涵養,而是她本來就很有涵養。我認為,她天仙下凡似的走進了屋子。你要知道——哦,當然,你看不起音樂——不過安德森正在彈奏瓦格納,正好演奏到了演員們合唱的部分:

萊茵的黃金!

萊茵的黃金!

太陽這時照進水里,音樂呢,這時往往就是降E大調——

“進入升D大調了。我一句話也聽不懂,部分因為你說話好像嘴里裝滿了糖果,部分因為我不知你在說些什么?!?

“彭布羅克小姐——你看見的那個?!?

“我沒有看見什么人。”

“誰走進了屋子?”

“沒有人走進來?!?

“你這傻子!”里基尖叫起來?!八哌M了屋子。你看見她走進來了。她和她的哥哥來吃晚餐了。”

“那只是你的臆想。他們沒有真的在那里。”

“可是,他們要待到星期一才離開?!?

“那只是你認為他們留下來了?!?

“可是——啊,喂喂,閉上嘴巴!那姑娘像一個女皇——”

“我沒有看見什么女皇,沒有看見什么姑娘,你也沒有看見他們?!?

“安塞爾,別廢話了?!?

“埃里奧特,我根本沒有廢話,你知道我沒有廢話。她沒有真的在那里?!?

瞬間安靜下來。隨后,里基大聲說:“我可逮住你了。你說——要么是蒂利亞德說過?——不,是你說的,奶牛在那里。喂——那么,他們兄妹兩個就在那里。這下逮住你了,咦咦,看你還有什么可說!”

“難道你從來不知道,現象可以分兩種嗎?一種,就是真正存在的那些,比如奶牛;另一種,就是病態想象力的主觀產物,我們把這種東西連同現實的外觀,強加于我們破壞的東西。如果你過去連這個都不懂,那現在就算給你上了一堂課,讓你銘記在心了。”

里基又理論一通,但是沒有得到回應。他在這間昏暗的屋子里走來走去。然后,他坐在了桌沿兒上,觀看他那聰明的朋友在那個正方形里畫了一個圓圈兒,在圓圈兒里又畫了一個正方形,正方形里又畫一個圓圈兒,圓圈兒里又畫了一個正方形。

“你為什么畫這個?”

沒有回答。

“它們是真實的嗎?”

“里邊的一個是真實的——萬物中心的那個,再沒有余地往里面畫東西了?!?

注釋

[1] 按照黑格爾關于“絕對”的抽象概念,客觀物體的客觀存在,與人看得見看不見沒有關系。書中的爭論就是從這種概念開始的。不過,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有個傳統,就是以奶牛為例子展開爭論。福斯特的描寫是建立在真實爭論和真實奶牛基礎上的。劍河旁邊的草場上,一直有奶牛在走動,從福斯特住的宿舍可以看清楚。自從福斯特在《最漫長的旅程》里使用了“奶牛在那里”,它就成了一個形象的哲學概念。在美國,有詩人把這句話寫進詩歌,便有了著名的“奶牛在那里嗎?”的發問。這個句子可以翻譯成“奶牛存在”,但因為福斯特寫作的特別背景,翻譯成“奶牛在那里”,也許更加形象。

[2] 英文bedder,是英國大學專門收拾床鋪的女工,實際上也打掃衛生。

[3] 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畢生致力于歌劇的改革與創新,作品有《漂泊的荷蘭人》、《紐倫堡名歌手》和歌劇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這里所指,即《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第一部《萊茵的黃金》。

[4] 忒奧克里托斯(前310?—前250?),古希臘詩人,創始田園詩,以《泰爾西斯》最著名,其詩對古羅馬詩人維吉爾以及后來的田園文學產生很大影響。

[5] Zweiback的音譯,一個德語詞兒,一種反復烤制的面包片兒,具有脆酥的特色,也叫面包干。

[6] 瓦茨(1817—1904),英國著名畫家,主要以貴族肖像出名,向國家美術館捐獻過150余幅畫作。他生前卻以道德寓意畫著稱。

[7] 帕爾齊法爾,英國亞瑟王傳奇中的一個著名騎士,是他最后找到了圣杯。

[8] 產于北美的一種植物,可以當茶葉飲用。

[9] 赫伯特的昵稱。

[10] 弗雷德里克的昵稱為里基。

[11] 威靈頓(1769—1852),英國陸軍元帥、首相(1828—1830),在滑鐵盧戰役中坐鎮帳中,指揮英軍打敗拿破侖,有鐵公爵之稱。

[12] 馬爾博羅(1650—1722),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中打敗法國軍隊。

[13] 羅伯茨(1832—1914),于1907年在印度、阿富汗和南非波爾戰役中戰功卓著。

[14] 原文wide-awake,一種低檐兒寬邊軟氈帽,只有教職人員才戴這樣的帽子;這個詞的字面意思又有“清楚明白”的意思。這里是雙關語。

[15] 希臘神話中的寶馬(Pegasus),詩神繆斯的飛馬,其足踏過之處,立即有泉水涌出,詩人吟詠后便來靈感,來詩興。

[16] 瑪麗·克雷里(1855—1924),因為寫了《撒旦的苦悶》、《塞里西亞的謀殺》等通俗小說,名利雙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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