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語義演變中的語用推理
本節將用漢語的實例說明語用推理在語義演變中具體如何運作。我們發現相當一部分語義演變的特點是:新義M2蘊涵(entail)源義M1,即M2?M1。
第一,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經??梢钥匆姟翱伞盵許可]在對話中表示說話者的建議、請求等:
(5)有往來者云:“庾公有東下意?!被蛑^王公:“可潛稍嚴,以備不虞。”(《世說新語·雅量》)[表建議]
(6)溫太真位未高時,屢與揚州、淮中估客摴蒱,與輒不競。嘗一過大輸物,戲屈,無因得反。與庾亮善,于舫中大喚亮曰:“卿可贖我!”(《世說新語·任誕》)[表請求]
江藍生(1988:110-111)已指出這種用法。她說:“‘可’作‘宜、應當’講,表示祈請或規勸?!痹诒究梢杂谩耙恕敗钡膱龊希f話的人用語氣弱的“可”,使說話變得委婉了。
“宜、應當”從廣義上說是表必要。一件事有必要做,則可以做;但可以做不意味著有必要做。因此:
(7)M2 [必要]? M1 [許可]
這類語義演變,可同英語的must(必須)類比。據Traugott(1989,1999),現代英語的must在古英語中直接來源是“許可”義。如果人們說“你可以走了”,在適當的語境中,這個“可以”其實隱涵有“我要求你走、你必須走”的意思。正是由于有這一層語用推理,must由表許可轉為表必要。
否定形式則是相反的情形。不可以做則不必要做,但不必要做不蘊涵不可以做。因此:
(8)[不許可]? [不必要]
但語義的發展是:
(9)[不必要] > [不許可]
下面以“不要”來說明這種語義的演變?!安灰币婚_始是表不必要,較早見于六朝。例如:
(10)今秋取訖,至來年更不須種,自旅生也。唯須鋤之。如此,得四年不要種之,皆余根自出矣。(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伐木》)[不必要種]
用于禁止、表不許可的“不要”在唐五代開始常見(后合音為“別”)。例如:
(11)居士丈室染疾,使汝毗耶傳語。速須排比,不要推延。(《變文·維摩詰經講經文(四)》)
類似的發展還有“不須”“不用”。限于篇幅不再舉例。
說話人為委婉起見,在表達禁止義的場合,也說不必怎么樣。這一點,呂叔湘(1990:306)已經提到。呂先生說:“近代的通例是在表示‘必要’的詞語上加‘不’字,這當然比直接禁止要委婉些……可是‘不要’一詞用久了已經失去原義,干脆成了一個禁止詞。”
肯定和否定正好形成不對稱的發展:
(12)M1 [許可]> M2 [必要]
M2 [必要]? M1 [許可]
(13)M1 [不必要]> M2 [不許可]
M2 [不許可]? M1 [不必要]
第二,再看“得”的例子?!暗谩毕惹貢r期一般表[可能],表[許可]出現較少,且只以否定義出現(否定句或反問句)??梢悦黠@看出:[不可能] > [不許可]。例如:
(14)及入,求見。公辭焉以沐。謂仆人曰:“沐則心覆,心覆則圖反,宜吾不得見也?!保ā蹲髠鳌べ夜哪辍罚不可能]
(15)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左傳·襄公二十三年》)[不許可,否定句]
(15’)曰“同恤王室”,子焉得辟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不許可,反問句]
“不許可”即禁止,不被允許做則不能夠做到;反之則不然。因此:
(16)M2 [不許可] ? M1[不可能]
這里也存在使用委婉說法的策略:說話人不說不可以做,而說不能夠做到。
肯定說法的[可能]和[許可]互相沒有蘊涵(entailment)關系?!澳軌蛉ァ辈灰欢ň汀氨辉试S去”,反之,“被允許去”不一定就“能夠去”。這和上面談到的[必要]、[許可]的關系不一樣。從歷史上看,“得”的肯定形式表[可能]先秦沒有出現,在漢代才開始出現。例如:
(17)高祖時諸侯皆賦,得自除內史以下,漢獨為置丞相,黃金印。(《史記·五宗世家》)[諸侯可以自己任命內史以下的官吏,漢只為其任命丞相]
“得”[許可]用于否定先于“得[許可]”用于肯定,可以斷定:“得”表許可,肯定用法是由否定用法類推而來。
這個推斷可以從“好”“能”的發展得到證實。說話人為委婉起見,不說不許可怎么樣,而說不好怎么樣、不能夠怎么樣;“好”“能”由此可以發展出許可義。但是,“好”表許可,一直只能依附于反問或否定形式,而不能以肯定形式出現。同樣,“能”表許可,迄今也只能以反問或否定形式出現(“你不能腳踏兩只船”“你怎么能腳踏兩只船?”)(參看王偉2003)。
以上分析說明:
(18)M1[不可能] > M2 [不許可]
↓(類推)
M2 [許可]
第三,沈家煊(2005)說明:[不能實現]蘊涵[沒實現],而“V不C”的發展是從表結果([沒實現])發展為表不可能([不能實現]),即:
(19)M2 [不能實現]? M1[沒實現]
比如“幽鳥飛不遠”(賈島詩)是未飛遠的意思,但是現代漢語的“飛不遠”只表可能。
以上提到的語義發展概括如下:
(20)M2 [必要]? M1 [許可]。如“可”,英語的must。
M2 [不許可]? M1[不必要]。如“不要”“不須”“不用”。
M2 [不許可]? M1[不可能]。如“不得”“不好”“不能”。([許可]和[可能]互不蘊涵,“得[許可]”用于肯定是由否定用法類推而來。)
M2 [不能實現]? M1[沒實現]。如“V不C”。
以上的例子,都可以把M2分解為M1+X,其中X代表一個上下文義成分,即:
(21)M2=M1+X
因為M1+X?M1也是成立的。M2與M1相比,是增加了X這個語用義成分。X即是Traugott所強調的“主觀性”,即說話人的觀點、態度。比如:“可”由[許可]變為[必要]這個過程,可以認為是在[許可]義上增加了X“說話人的祈請”:[必要]=[許可]+[說話人的祈請]。
這里再舉幾個例子說明(21)。漢語史中,“以為”最早是非敘實(non-factive)義[認為],后來轉化為反敘實(contrafactive)的[以為]。即:
(22)M1[認為] > M2 [以為]
很明顯:以為怎么樣,也就是認為怎么樣,但說話人判定其后命題(P)為假。即:
(23)[以為P]=[認為P]+[說話人判定P為假]
另一個例子是“V得C”如何發展為表可能。沈家煊(2005)認為肯定形式“V得C”表可能是從“V不C”表可能類推而來。但是“得”“V得”“V得O”“V得C”都在已然語境表實現,在未然語境表可能,說明是另外一個原因在起作用。比較下兩例:
(24)意聞好直之士,家不處亂國,身不見污君。身今得見王,而家宅乎齊,意惡能直?(《呂氏春秋·貴直》)[已然]
子產相鄭伯以如晉,叔向問鄭國之政焉。對曰:“吾得見與否,在此歲也?!保ā蹲髠鳌は骞辍罚未然]
第一例是已然語境,“得”義為“得以”,表實現;第二例是未然語境,“得”仍然可以理解為“得以”,當然也可能理解為[可能]。在這里,[可能]可以理解為“未然情況下的實現”,這也是一種實現。因此,M2 [可能]= M1 [實現]+[未然]。
再比如since從聯系時間小句發展為原因小句,源于“后于此故緣于此”(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after this therefore because of this)的錯誤推理。(Traugott 1985:297; Hopper and Traugott 2003:82)B事件緣于A事件,則B一定發生在A后;但B發生在A后,B不一定就緣于A。即:
(25)B緣于A? B后于A
因此,M2[原因]? M1[時間],而M2[原因] = M1[時間]+[說話人推斷有因果關系]?!皶r間>讓步”(while,參看Traugott 1989)、“時間>條件”(as/so long as)的發展與此相同。
理解了“新義M2=源義M1+X(說話人的主觀性)”,我們就很容易理解Traugott下面的觀點:
第一,語義演變緣于語用推理。因為X這個成分一開始是個上下文義;在特定的上下文里,理解為M1固然不錯,但說話人促使聽話人把M1理解為M2。
第二,語義演變是轉喻在起作用;這個轉喻過程,大多涉及主觀化。
第三,這類有方向性的語義演變是語用原則中的“不過量原則”(Relation Principle)在起作用。因為說話人說M1時,其真正用意是誘使聽話人推理出另外一個信息量更大的M2(=M1+說話人的主觀性)。
當然,有的演變也很難用“主觀化”來概括。比如在一些語言里,同一個介詞有[方式]、[工具]、[伴隨]三種語義,比如英語的with、法語的avec。這三個語義的關系如下:
(26)[方式]?[工具]?[伴隨]
因為方式是抽象的工具,但工具不能都視為方式;同樣,工具肯定伴隨于主體,但伴隨者可以不是工具。這三種語義的發展關系如下(參看Heine等 1991:163-166):
(27)[伴隨] > [工具]> [方式]
這類演變也屬于上述M2?M1的演變,可是與“主觀化”無關。
再比如上文第2節提到“[托付] >[吩咐]”。其實,吩咐也是一種托付,是言語上的托付??聪吕?/p>
(28)太子預見前事,遂喚夫人向前:“今有事付囑?!备秶谝延櫍涮颖惚凰奶扉T王齊捧馬足,逾城修道。(《變文·悉達太子修道因緣》,引自張雁 2004)
上例明顯顯示[托付]與[吩咐]的關系。因此,M2[吩咐]?M1[托付],可是這個發展與說話人的主觀性沒有關系。
附帶說明一種比較奇特的演變:M1附加語用義X,變為M2之后,原來的詞匯義M1反而消失,只剩下了X。即:
(29)M1>M2=M1+X>M3=X
比如“敢”由于多用在反問句中,而帶上了“豈敢”的意思,例如“周不愛鼎,鄭敢愛田?”(《左傳·昭公十二年》)后來,原來的詞匯義“敢”消失,“敢”就可以等同于“豈”。比如:“齊人敢為俗,蜀物豈隨身?”(何遜《贈族人秣陵兄弟》)(參看江藍生 1992a/2000:80-81;劉堅等 1995:166)“可”也經歷了類似演變。由于常用在反問句而帶上“豈可”義,后來,原來的詞匯義“可”消失,“可”也可以就義為“豈”。(參看江藍生 199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