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語語義演變研究
- 吳福祥 王云路
- 2716字
- 2019-06-28 14:51:49
2 平行虛化的類型
2.0 根據我們的考察,平行虛化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實詞意義相同,分布的句法語義環境相同,因而出現平行虛化;另一種情況是實詞意義不同,而分布的句法語義環境相同,也出現平行虛化。
2.1 實詞意義相同,分布的句法語義環境相同因而發生平行虛化的例子有很多,上面提到的“把”和“將”“使”“令”“為”和“見”“被”等都屬于這一類。下面再舉兩組例子:
2.1.1 是/斯/茲/此
古代漢語的指示代詞“是”“斯”“茲”和“此”都具有分布于條件復句或因果復句的兩個分句之問回指前一分句的功能。例如:
(12)言必當理,事必當務,是然后君子之所長也。(《荀子·儒效》)
(13)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莊子·外物》)
(14)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茲猶不常寧。(《尚書·盤庚上》)
(15)背盟而欺大國,此必敗。(《左傳·成公元年》)
在這種句法語義環境當中,“是”“斯”“茲”和“此”的稱代作用已經弱化,主要的作用是在語用上起關聯過遞的作用,因而它們相繼虛化為聯接因果復句或條件復句的連詞。例如:
(16)且成,孟之保障也,無成是無孟氏也。(《左傳·定公十二年》)
(17)舜不窮其民,造父不窮其馬,是舜無失民,造父無失馬也。(《荀子·哀公》)
(18)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19)知懼如是,斯不亡矣。(《左傳·成公七年》)
(20)若可,師有濟也,君而繼之,茲無敵矣。(《左傳· 昭公二十六年》)
(21)今王室亂,單旗、劉狄剝亂天下,壹行不若;……晉為不道,是攝是贊,思肆其罔極。茲不榖震蕩播越,竄在荊蠻,未有攸底。(《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22)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禮記·大學》)
不僅古代漢語的指示代詞“是”“斯”“茲”“此”分布在因果復句和條件復句的兩個分句之間發生了相同的虛化,現代漢語的指示代詞“那”和“那么”也在因果復句和條件復句的兩個分句之間虛化成連詞。例如:
(23)你要是能干的話,那也用不著我了。
(24)他已經決定不去了,那么我們怎么辦?
2.1.2 及/與/共
“及”的本義是“達到”,引申出“偕同”“跟……在一起”的意義。如:
(25)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詩經·邶風·谷風》)
“與”的本義是“黨與”,引申出動詞“參與”,又從“參與”義引申出“偕同”“跟……在一起”的意義。如:
(26)子行三軍,則誰與?(《論語·述而》)
“共”做動詞有“共有”的意思,由此引申出動詞“偕同”“跟……在一起”的意義。如:
(27)昔吾嘗共人讀書,言及王莽形狀。(《顏氏家訓·勉學》)
在“偕同”“跟……在一起”這個意義上它們是同義詞,能構成“名詞+及/與/共+名詞+動詞”這樣的連動結構。在這種連動結構構成的句子當中,“及”“與”“共”的賓語在語義上是后一個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的參與者,因而導致原結構的重新分析,“及”“與”和“共”由動詞虛化為介詞,引介動作的參與對象。“及”和“與”是在先秦時期發生虛化的,而“共”則是在魏晉時期開始虛化的。雖然虛化的時間有先后,但是虛化的條件和機制是完全相同的。“及”“與”“共”用作介詞的例子如:
(28)惠公之季年,敗宋師于黃。公立而求成焉,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左傳·隱公元年》)
(29)樓緩新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戰國策·趙策三》)
(30)明當共汝至彼聚落,有所索取。(《百喻經·與兒期早行喻》)
介詞“及”“與”“共”引介動作行為的參與者在句子中做狀語,這樣就與施事成分分布在謂語動詞的同一側,同時在語義上“及”“與”“共”所引介的行為參與者與施事成分一樣也是謂語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的發出者,因而“及”“與”“共”又都進一步虛化為表示并列關系的連詞:
(31)生莊公及共叔段。(《左傳·隱公元年》)
(32)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
(33)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文心雕龍·徵圣》)
2.2 實詞意義不同而分布的句法語義環境相同,從而發生平行虛化,這一類的例子雖不如前一類那么普遍,但也并不罕見。下面舉兩組例子:
2.2.1 因/坐
“因”的本義是“憑借”“依靠”。如:
(34)因誰之力。因宋人、蔡人、衛人之力也。(《公羊傳·隱公十年》)
在這個意義上,“因”可以構成連動結構。例如:
(35)散名之加諸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遠方異俗之鄉,則因之而為通。(《荀子·正名》)
(36)(欒)盈曰:“雖然,因子而死,吾無悔矣。”(《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在這樣的連動結構里,“因”的賓語在語義上可以是后一動詞的條件,如例(35),也可以是后一個動詞的原因,如例(36)。當“因”的賓語在語義上是后一個動詞的原因時,“因”字逐漸虛化為引介原因成分的介詞。例如:
(37)六月,劉屈氂因蠱斬。(《史記·將相名臣年表》)
“坐”字在秦漢之際產生出“觸犯”“因……獲罪”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坐”可以構成連動結構。例如:
(38)妾父為史,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史記·孝文本紀》)
在這樣的連動結構里,“坐”的賓語在語義上是后一個動詞的原因,從而使“坐”字虛化為引介原因成分的介詞。例如:
(39)溯流汲江,子坐取水溺死。(《水經注·卷三十三》)
“因”和“坐”從動詞虛化為引介原因成分的介詞,它們的動詞意義并不相同,只是由于它們分布的句法語義環境是一樣的,因而出現平行虛化。
2.2.2 為/替
“為”在上古時期作為動詞有“幫助”的意義。如:
(40)行令軍中曰:“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史記·呂太后本紀》)
在“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這樣的連動結構里,“為”字的賓語往往是后一個動詞的受益對象,從而使“為”字逐漸虛化為引介受益對象的介詞。例如:
(41)為人謀而不忠乎?(《論語·學而》)
“替”在漢語里出現較晚,做動詞是“替代”的意思,可以構成連動結構。如:
(42)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樂府詩集·木蘭詩》)
在連動結構里,“替”的賓語在語義上是后一個動詞的受益對象,因而“替”逐漸虛化為引介受益對象的介詞。不過“替”字虛化的時間很晚,是近代才發生的。例如:
(43)當日眾人都替你喝采:“好對夫妻!”(《警世通官·崔待詔生死冤家》)
“為”和“替”的動詞意義不一樣,虛化的時間也相差很遠,但是它們分布于相同句法語義環境,因而也出現平行虛化。
2.3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詞匯單位的虛化,不論其原來的意義是否相同,也不論其出現的時間是否相同,只要分布在相同的句法語義環境當中,便會發生方向相同的虛化。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兩點結論:其一,分布于相同的句法語義環境中的詞匯單位,如果發生虛化,其虛化的方向也必相同,即同分布者必同發展。其二,分布于相同的句法語義環境中的詞匯單位,如果其中有發生虛化的,那么其他的詞在沒有別的因素影響的情況下遲早也會發生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