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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語義演變中的保留義素與可變義素

一個形式從A義變為B義,不管是通過隱喻(metaphor)還是轉喻(metonymy)或是誘使推理(invited inference)雖然隱喻和轉喻,轉喻和誘使推理都是相聯系的,但為了說明演變中的具體情況,我們這里還是將它們分開來討論。“誘使推理”的翻譯方式是采用了吳福祥先生的意見。,A義和B義之間一定存在某種程度的聯系。A義中總有某些成分被B義所繼承,這種繼承保證了A義與B義的發展關系,B義也總會改變A義中的某些成分,這種改變是語義創新的必然。如果語義發展是有規律可循的,那么從A義到B義,哪些成分傾向于被改變,哪些成分傾向于被保留,也不會是任意的。本文的重點就在于探討這其中的規律。

2.1 由隱喻造成的語義演變中義素的繼承與創新

隱喻是基于相似性的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兩個領域之間存在某些共同之處,這些共同之處決定了源義與衍生義的相同義素成分。從總體上看,在認知中具有凸顯性的語義要素容易被新義繼承。語義要素凸顯度大小的確定有一些公認的原則,比如,看得見的比看不見的凸顯,恒定特征比非恒定特征凸顯等。對于一個指稱具體物體的名詞來講,形狀、位置由于是外在的、看得見的,因而比較凸顯,在語義演變中容易保留;基本功能由于是內在的、恒定的特征,因此也是比較凸顯的,在語義演變中也比較容易保留。以下舉例說明。

“眼”在先秦時指眼球,在漢代時發展出指眼睛的意思(汪維輝2000),如:

其人皆深眼,多須髯,善市賈。(《史記·大宛列傳》)

由這一基本義項通過隱喻引申可以指洞穴、窟窿,如:

橋對寺門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宋蘇軾《題金山寺》詩)

在這個語義演變中新義繼承了原義的形狀義。同樣是繼承形狀義的語義引申還有兩個,一是作為圍棋術語,指一方棋域中所留的對方不能在其中下成活棋的空隙;一是量詞,用于井、窯洞等。

“眼”還可以指事物的關鍵所在,如:

句中有眼黃別駕,洗滌煩熱生清涼。(宋陳師道《答魏衍黃預勉余作詩》)

這個新義保留的是原義的功能義素,“眼”作為人的器官是很關鍵的,正如人的眼可以使人具有神采,詩文的關鍵部分(文眼)也可以使詩文生動傳神。

在“眼”的引申義中,沒有哪個與原義的聯系是基于眼的顏色或眼有一對這些特征,因為這些特征都不是凸顯的或本質的特征。

再如“腿”從指人和動物的支撐身體的部分到指器物下部起支撐作用的部分(如桌子腿)也是一種隱喻引申,保留的義素是“腿”的功能特征,即在下部起支撐作用,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形狀特征。“腿”可以指“火腿”(此義《現代漢語詞典》收錄),如可以說“云腿”(指云南火腿),則是只保留了“腿”的外形特征。“腿”沒有一個引申義是基于腿里有骨頭這一特征的,因為這一特征是不凸顯的。

在動詞的演變中,外顯的動作行為是凸顯的。根據Talmy(2000)所提出的概念結構模式,一個運動事件(motion event)主要由四個概念要素組成:凸體(指運動物體,它相對于另一個物體即襯體而運動)、襯體(指參照物體,另一個物體即凸體相對它而運動)、運動(指運動本身)、路徑(凸體相對襯體而運動的路徑)。在這四個要素中,運動是最本質的,穩定的性質,因此最為凸顯,往往成為保留義素,而其他幾個要素都是可變的。

舉例來看,“涉”本指踩水渡過江河等,如:

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莊子·山木》)

在這一意義中,凸體是人,襯體是江河等水域,運動是移動,路徑是穿過。

后來“涉”泛指通過,可以指通過沙漠等無水地帶,如:

西伐大夏,涉流涉。(《史記·齊世家》)

在這個語義變化中,運動、凸體、路徑這三個要素未變,而襯體要素發生了變化。運動還是移動,凸體還是人,路徑還是穿過,只是襯體由水域變成了陸地。

“涉”的另外一個引申義是“進入,到”,如:

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左傳·僖公四年》)

在這一意義中,運動、凸體要素未變,而襯體、路徑要素都發生了變化。運動還是移動,凸體還是人,但是襯體變為陸地,路徑變為進入。

“涉”還有一個義項是“經過、經歷”,如:

涉旬月,迫季冬。(司馬遷《報任安書》)

在這一意義中,運動和路徑還得以保留,凸體、襯體發生了變化。運動還是移動(是指時間的抽象的移動),路徑還是穿過。凸體是時間,襯體是時間單位(月)。

認知上具有凸顯性的義素容易被新義所繼承,這與范疇化中的原型模式有關。隱喻往往造成一詞多義,多個義項被認為同屬于一個范疇,這個范疇是原型范疇(prototype category),每個義項都具有或多或少的屬于該范疇的原型特征。原型性越強的特征就越應該在大多數義項中存在,成為識別該范疇成員的基本標準,這樣認知的凸顯性正對應于特征的原型性,如果失落了最原型的特征,語義的變化就不再屬于同一個范疇,就會產生詞的分化。

2.2 由轉喻造成的語義演變中義素的繼承與創新

轉喻是基于相關性的在同一認知域之內或在相關認知域之間的過渡變化。

比如“庖”最早可以指廚房,如:

徒御不驚,大庖不盈。(《詩·小雅·車攻》)

“庖”后來也可指廚師,如: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莊子·養生主》)

“廚房”與“廚師”同處于一個與烹飪有關的認知域中,廚房是烹飪的場所,廚師是烹飪行為的施行者。從指廚房過渡到指廚師,是由轉喻機制造成的同一個認知域中相關的組成要素之間的語義過渡。

傳統語義演變研究中提到的詞義的擴大(如“江”“河”從指長江、黃河到泛指河流)或詞義的縮小(如“臭”從指所有氣味到專指難聞的氣味),往往是轉喻造成的(分別是個體轉指集合,集合轉指個體)。轉喻帶來的這些變化從表面上看與語義演變的單向性假設不符,因為詞義擴大與詞義縮小的變化方向正相反。

仔細分析,轉喻造成的語義演變在演變的方向性上實際包括兩種情況。

一種情況是,在方向相反的兩種變化中,有一種是更為自然,更為多見,而另一種則是由某些語用因素造成的。比如在部分與整體關系的轉喻中,由部分來轉指整體是更自然的,也是很常見的。轉喻類似于標引(index),往往是通過一個凸顯的事物來指示人們聯想到另一個與之相關的事物。由于部分蘊含了整體的概念,由一個顯著的部分,人們不難找到整體,但僅僅指出整體,則不一定能使人猜測出所意指的某部分(Wilkins 1996:275-282)。由部分到整體的轉喻所造成的語義變化就可以表示為:X(Y的部分)→Y。這樣新義與原義之間的共同部分就相當隱蔽,原義是在整體上與新義相關,而不是在某些可分解出的義素上與新義相關,這也就是轉喻義在產生之后其源頭義往往會消亡(如“眼”通過轉喻從指眼球變為指眼睛之后,眼球義就消失了),而隱喻義產生之后,其源頭義往往可以與其長期共存(比如“眼”的眼睛義與洞孔義)。由整體到部分的轉喻一般是借助語境的幫助結合誘使推理來完成的,如“味兒”可以指各種氣味,但在“有味兒”這個組合中則或者轉指某種好的味道(這個菜吃起來很有味兒),或者轉指某種壞的味道(屋里有味了),由語境決定。如果整體義最終轉變為指部分,也是由在語境中反復發生的誘使推理造成的(如“臭”的變化)。由指中性的整體到指具有負面意義的部分的語義轉變往往與委婉用法有關。再如,以物體為索引,可以指示其屬性,因為屬性包含在物體之中,但由一個抽象的屬性做索引,很難確定意指的物體,因為具有某種屬性的物體可能不止一個。因此由物體轉指屬性的占多數。比如“湯”由熱水義發展出一個溫度高的意思(后來寫作“燙”)就是由物體轉指屬性的轉喻。如:

若熱湯人手者,即為失節傷熱矣。(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豉法》)

由屬性轉指物體多是出于某些外在的原因,比如出于避諱,如用“不凈”指月經(東漢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上:“無大小便利之患,亦無女人惡露不凈。”),用“紅”指血等。而且,這些意義一般都需要在特定語境中、在與其他詞語的搭配中才能顯現,“披堅執銳”中的“堅”和“銳”離開了這一語境組合,并不能獨立表示鎧甲和武器。

另外一種情況下,轉喻中的雙方的確沒有固定的方向性,其認知凸顯度隨語境的不同而不同。如:人與人所攜帶或使用的物品之間的轉喻。“兵”原指兵器,后轉指使用兵器的人,即士兵。“信”原指信使,后變為指信使所攜帶的物品即書信。這兩個語義演變的方向正好相反。由物轉指人和由人轉指物,看起來沒有固定的傾向性。

因此不能籠統地說轉喻造成的語義演變不表現為單向性,而只能說有些情況下方向性不明顯,而不少情況下都在演變方向上具有傾向性。而且,不管是哪種情況,在具體的轉喻發生的時候,都是用在特定語境中認知凸顯度大的事物來指代認知凸顯度相對較小的事物,這是一個不變的傾向。只是在隱喻中,認知凸顯度的確定比較明顯,對語境的依賴性較小;而在轉喻中,凸顯度的確定比較模糊,對語境的依賴性較大。

2.3 誘使推理造成的語義演變中義素的繼承與創新

在話語過程中,聽話者會一方面對聽到的語言形式進行語言的解讀,一方面利用語境信息進行推理,從而達到對說話人的說話意圖的理解。因此一個使用中的句子,不僅有根據其構成要素的基本含義得出的語言義,也同時附帶不少推理義。聽話者所做的推理是由說話者所說出的話語形式和其所處語境自然而然誘發的,因此稱為“誘使推理”。推理義可能逐漸語義化(semanticization),這樣臨時的語境義就變成了語言形式固有的含義了(Traugott & Dasher 2002)。

誘使推理可能是必然為真的邏輯推導,也可能是或然為真的溯因推理(abduction)。表現在語義上可以是原有義素的弱化和失落,也可以是某個義素成分的凸顯或添加。

以漢語中使役動詞到被動標記的變化為例。這個過程與漢語動詞的無形態以及相關的句法結構特點有關(江藍生1999;蔣紹愚2002),但我們也必須解釋其中所包含的語義變化。

我們以“讓”為例。從共時來看,以下句子是一個三重歧義句:

我讓他打(了)。

(1)我要求他打(某人或某物)(讓=請)

(2)我容許他打(某人或某物)(讓=允許)

(3)我被他打了。(讓=被)

我們認為,共時的這三個意義也反映了“讓”從使役到被動的歷時發展中的語義變化,歷時的發展次序正是從(1)義到(2)義再到(3)義。這一語義演變是由誘使推理造成的。

“讓”的(1)義可以表達為:某甲希望并請求某乙做某事,某乙做了某事。其中某甲的施動性或說意愿性是非常凸顯的。這一義素在變化中可以弱化(義項2)或消失(義項3)。請求某人做某事,必然蘊含同意某人做某事(在“是誰讓他進來的?”這個句子中,“讓”既可以理解為“請”,也可理解為容許),這是一種必然為真的推理,當這種推理義語義化之后,(1)義就變為(2)義。(2)義的施動性義素弱化,(2)義繼承了(1)義除施動性之外的所有要素:由于某甲的原因,某乙做某事這個事件發生了。由(2)義到(3)義,施動性進一步弱化,由容許義推理出未加制止或不能制止某人做某事,這是一種溯因推理,當一個負面的事件發生了的時候,自然就會產生可能是由于無力對其加以制止的推測,這樣被動義就隱含其中了(如“讓犯人跑了”就既可以理解為容許犯人跑了,也可以理解為因無力阻止而導致犯人逃跑了)。從(2)義發展到(3)義在結構上還包含一個受事者話題化的轉變(蔣紹愚2002),這里不詳論。(3)義和(2)義、(1)義的共同要素進一步減少,變為:某乙做某事這個事件發生了(可能違背了甲的意愿)。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在誘使推理中,“讓”所包含的主要行為義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方式或情狀,即施動性、意愿性的減弱和消失(施動性、意愿性可以歸入情狀)。可以說,在這個例子中認知上最為凸顯的部分在誘使推理中也得到了保留。

有時誘使推理帶來的語義變化并不造成某一義素的完全消失,而是使其由凸顯變為隱含。如從時間義到原因義的演變,原因義素從無到有,成為主導,但實際上原來的時間義中的必要因素,即事件A和事件B發生的先后關系,并沒有失落,只不過這種先后關系變成了隱含的,而非凸顯的了。如“既”從表時間到表原因的變化就是這樣:

既來之,則安之。(《論語·季氏》)(“既”表時間,在復句中引進一個先發生的事件)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楚辭·離騷》)(“既”表原因,時間的先后關系成為隱含性的了)

再比如表示并列關系的“且”,通過語用推理而獲得了遞進義,但并沒有因此抹殺其并列含義,即兩個事件同時存在或說同時為真這一邏輯意義。如:

河水清且漣猗。(《詩·魏風·伐檀》)(“且”表示并列)

靖郭君曰:“受薛于先王,雖惡于后王,吾獨謂先王何乎!且先王之廟在薛,吾豈可以先王之廟與楚乎?”(《戰國策·齊策一》)(“且”表示的遞進關系突顯,并列關系隱含)

因此,從獲得的新語義與原語義的關系上看,誘使推理導致的語義演變與隱喻造成的語義演變的性質更接近,雖然語用推理的機制被認為更接近于轉喻(Traugott & Dasher2002),因為二者運作的核心都是相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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