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末“也”體貌用法的演變
1 引言與文獻分析
1.1 問題的提出
本文討論漢語史中陳述句句末的語氣詞“也”跟體貌相關的用法的演變。這里所說的陳述句句末語氣詞“也”也包括作為復句前分句的謂詞性小句后面的“也”,如“君若早自圖也,可以無辱(《左傳·昭公十三年》)”中的“也”。王力(1989:306)明確指出,“也”表示一種靜態,“矣”表示一種動態。對于文言中這種靜態的“也”,呂叔湘(1942:276)認為,實在不容易用一句話來概括,只能說:凡用“也”字的句子,決不含變化的結果之意。現有研究注意到中古、近代漢語中“也”有類似于“矣”、主要表示“變化的結果之意”的動態用法,太田辰夫(1958:353)、曹廣順(1987:14)舉了幾個六朝到隋的例子:
(1)天下已有主也。(《搜神記》卷八)
(2)旦書至也,得示為慰。(王羲之《雜帖》)
(3)石賢者來也,一別二十余年。(《幽明錄》)
這樣從上古到中古和近代,“也”就具有表示靜態和動態這兩種看似對立的用法。關于“也”的這兩種用法的關系,學術界也有兩類不同的看法。
第一類看法以太田辰夫先生為代表,認為這兩個“也”沒有直接關系。太田辰夫(1958:353)指出,動態的“也”恐怕是從古代漢語的“矣”或者助詞“已”變來的。即大概是[i]后面附加了[a]這個具有很寬泛的語氣的助詞,成了[ia],在口語中使用,為了表達它,就用了“也”這個字。呂叔湘、徐仲華(1965)、志村良治(1984:98-99)的觀點與太田先生的看法類似。這類觀點可概括為“記音說”。
第二類以戴昭銘先生為代表,認為動態的“也”是靜態的“也”的擴展。羅驥(1994)、孫錫信(1999:46)都認為,從中古以后,“也”的使用擴大了范圍。戴昭銘(2006)比較了志村良治(1984)與孫錫信(1999:46)對這種“也”的不同看法,認為“孫說似稍勝”,并指出,“也”進入“矣”的用法范圍不是偶然的,是其語法功能的擴展。這類觀點可概括為“擴展說”。
1.2 兩種觀點存在的問題
楊秀芳(1991)和魏培泉(2002)對“記音說”從歷史音韻和方言的角度進行了論證。楊秀芳(1991:237)在注文中指出,太田先生認為[a]是后加的,但未能說明加[a]的原因。楊文認為[ia]本來就是“矣”字早期的音讀特點,這個早期的音讀特點與中古時期“矣”的文讀音有所不同。至于“矣”為什么要寫作“也”,楊秀芳(1991:276)是這樣解釋的:“如果我們配合古音的知識及閩南語完成語氣詞·a,就可以設法解釋。”但是楊秀芳(1991:269)同時也承認,“也”“矣”在閩南都有a元音的讀法,無法只根據音韻線索決定閩南語的句尾助詞·a是“也”字或是“矣”字。魏培泉(2002)的觀點與楊秀芳(1991)接近。總體看來,從音韻的角度解釋動態“也”的來源,還只是一種推測。
戴昭銘(2006:209)同樣根據浙江天臺方言的材料對“擴展說”進行了初步的論證。作者推測,天臺話實現體標記“阿”[a?]可能來自古代漢語的句尾助詞“也”。根據天臺方言的材料可以在中古表變化的“也”與當代天臺方言體標記“阿”之間建立同源聯系。天臺方言的這種證據似乎也不支持楊秀芳(1991)將閩南話的ia追溯為“矣”。即使這樣,我們仍然不能通過天臺方言與歷史音韻在中古表變化的“也”與上古表判斷的“也”之間建立聯系。
1.3 體貌類型學的啟發
體貌的類型學研究(本文簡稱為體貌類型學)或許能為我們分析上述問題提供有益的啟發。體貌類型學的研究發現,完成類體標記的一個主要來源就是 “是、有”之類的助動詞。這類助動詞經由結果體(resultative)發展為完成體(anterior或perfect),再發展成完整體(perfective)或過去時。(Bybee et al.1994:105)英語中類似于結果體的意義由“be + -ed”構成,如He is gone,表示狀態還存在(他此刻不在這里)。而“have +-ed”構成的完成體就是從“be +-ed”構成的結果體發展而來的。(Bybee et al.1994:63)上古漢語“也”的典型用法為判斷用法,與英語的be的詞匯源頭意義非常接近。可見,“也”的動態用法跟英語完成體在語法化的詞匯源頭和路徑兩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因此,本文從類型學的角度重新審視上古漢語陳述句句末語氣詞“也”的兩種用法的體貌地位,從完成體語法化的角度考察“也”從靜態用法到動態用法的發展過程。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把靜態與動態的“也”看作是與體貌有關的用法的同時,并不否認它們仍然具有一定的語氣義。比如動態的“也”類似于完成體(perfect)的用法,從定義上就具有確認因果等現時相關性,如同現代漢語的句尾“了”(Li,Thompson & Thompson 1982)。不過,這些語氣義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