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從中醫看中國文化作者名: 李建民更新時間: 2019-04-23 23:00:39
另類醫學?反思中醫文化
1 “國學”與中醫文化通識
自1990年代初至今,中國持續著“國學”的熱潮。這股熱潮不僅活躍于文化、學術界,而且擴及地方、社會團體。李零將過去二十年的國學熱形容為“一種近似瘋狂的離奇現象”。他似乎視這股不小的潮流,是一個政治化的“舉國”狂熱。但也不能否認,在其中有個人或團體為傳統價值系統的起信及安身立命之道,自發地尋求精神資源。李零在《去圣乃得真孔子》中提到中醫,意思是“新儒家”之類的思想流派的“精神勝利法”與中醫相同:“它要保留的只是內圣,就像中醫,丟了地盤,最終還要領導西醫—在理論上領導西醫。”1這是說中醫的技術“地盤”不行、最終只能講一些理論高調嗎?
中國文化傳統包括“中醫”,不但極為豐富、復雜,而且存有不同的層次;我們在客觀地尋求理解的同時,也不斷地做理性的反省。我即想利用余英時先生《“國學”與中國人文研究》一文,對“民國”時期“國學”研究的分期,及不同階段研究的特色及成果,以作為當下“國學熱”的借鑒。2
余英時先生將“民國”時期的國學運動分為兩期:第一期是清末至1917年;第二期是1917年至1949年以前。這兩大段落的分水嶺,大致是以“新文化運動”為劃界的。先說國學研究第一期。
清末以來的學人以“國學”來作為與“西學”的對照,但也以為西學應該與國學融會貫通。梁啟超即說:“今日欲使西學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國,則當轉輸之任者必邃于國學,然后能收其效。”(《飲冰室文集》)這種情況也出現在近代中、西醫學。王國維也說:“余謂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觀堂別集》)而中、西醫學同時地進入“盛則俱盛”的階段。西醫對中醫的影響在這個時期,已不像歷史上幾個時期只在一枝一節之上,而是更為系統、全面的。
國學研究的第二期,可以胡適1922年在北大《國學季刊》所寫的宣言為代表。這篇宣言認為國學最重要的使命,是要對過去的中國文化進行“專史式”的系統研究。余英時先生說:“國學研究必以建立中國文化史的整體架構為最終歸宿”。3這一規劃對今天的國學熱或許仍具有導向的意義。中國醫學史作為不可忽略的“專史”之一,與整體的中國文化史應有更為有機的連接。
第二期的國學研究還有兩項特色。其一是胡適所提倡的“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其二是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的分科全面進入到中國的高教體系之內。這兩種情況,在中醫學術、教育也有類似的情況。特別是以科學、實驗室的方式來解釋、證明中醫的理論。不過,中、西醫盡管不斷尋求會通、結合,但在許多關鍵處多是二水分流的局面,而“互相推助”的趨勢卻無疑更加緊密。
在具體的研究成果上,國學研究的第一期,章太炎、廖平都有相當豐富的醫經、醫史的著作。章太炎《論宋人煮散之得失》討論古今用藥權量之變化,涉及宋人改湯劑為煮散的歷史背景:“宋人所以創為煮散者,蓋由五代分裂之際,遠方藥物,致之不易,于是減省用量,而以散煮服之。治及宋時,遂為常法。”4南宋煮散風氣漸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以飲片為原料的湯劑。5
廖平曾輯錄、評述中醫的文獻二十余種,題為《六譯館醫學叢書》。他的著述將醫學與經學交互會通。例如,《分方異宜考》論醫書的五行之學,“若醫家專門切要之事,則詳經絡,考部位,識病名,知針藥,于《內經》中取其切要者,不過二三十篇。其通論治國,醫人皆所合通者,不過三四十篇。其高深玄遠之《陰陽大論》,與政治陰陽五行家之專篇,則盡可束之高閣,書少功多,庶乎可以自得?收五行之歸經學,日辟國萬里,治法可以重光。”6簡言之,醫書多言治國之道,經學史研究也應留意古醫家之論述。廖平又說:“古者經學政法專書,多說人身臟腑。《五經異義》、《白虎通》、《五行大義》、《淮南》、《申鑒》,皆是也。醫道通于政治,如《十二官相使篇》,其尤著者也。”7可見經學之書言人身臟腑,不專為治療;政法與醫學兩者貌似神離,用殊理同。
廖平又將《黃帝內經》的內容,析分為“政治、醫診二大派”;這本經典之所以兼言天道人事者,“ 《內經》本為皇帝外史所掌,旁涉于醫”8這些說法,正如匡衡說詩可以解人頤。他認為《內經》治病的專篇,《小針解》、《針解》、《八正神明論》、《陽明脈解》、《脈解》等五篇,“歷來解家未能合之以成兩美,大抵分篇作注,不免肢解全牛。”9因此,他主張將上述五篇合讀,以相得益彰。
國學研究的第二期,陳垣、柳詒征、呂思勉等幾位國學大師都有中醫文化研究的相關著作。陳垣的醫學史的論文很多,主要發表在《醫學衛生報》、《光華醫事衛生雜志》等刊物。他的醫學史研究,多具現實之意義。如《釋醫院》一文,追溯“吾國醫院之制,蓋起于六朝矣”。自此以降,唐有“養病坊”,宋有“安濟坊”,金元有“惠民藥局”等,這些都是官方設立為治療貧民之疾的。陳垣先生說中國人歷來有“以醫院為不詳者”的禁忌,與西人心態不同。10他說住醫院有時為必要:“有病須施行手術者必須入醫院”,“有病能傳染家人者必須入醫院”。11醫院的歷史,與“現代”醫療技術、衛生制度的革命有密切關系。
柳詒征在其代表作《中國文化史》,包含中醫藥文化的發展。舉例來說,柳詒征認為中醫早期重視解剖、手術,外科發達;有人認為中醫治療傾向“內治”并不正確。他說:“蓋古人精于全體之學,劀殺剖割,初非異事,與今世西人之治病相同。”又說:“后世獨祖張機,于一切病,惟恃診脈處方之術,是漢代實古今醫法變遷之樞。”12所以,以“診脈”、“處方”(湯劑)為主流的“方脈”(內科)一支,并不足完全說明中國醫學之全貌。中醫在骨傷科、瘍醫也有獨特的傳統。
呂思勉的《中國文化史》的“文化”不是狹義的學術技藝,而是“一切人為的事都包括于文化之中”。13這本書是以各類專史如政體、刑法、實業等攀上“通史”寫作的宏構。他在為近代醫學史大家謝觀撰寫的傳記《謝立恒先生傳》(1935),即敘述兼通醫術的儒者傳統:“君于醫,雖不以是為業,顧自幼熟誦醫經、經方,長而瀏覽弗輟,親故有疾,或為治療,遇儒醫、世醫、若草澤鈴醫,有一技之長者,必殷勤詢訪討論,未嘗一日廢也。”14謝觀肄業于東吳大學,習地理之學;年少曾從馬培之門下學醫。呂思勉說,“予嘗與君上下其論議”,15國學與醫學應可對話、相通。
可見,大師們(他們都不是執業醫生)的眼光與今日“內史”取向的研究者或有不同,不少仍具參考價值。從他們所關懷的如外科、醫院、儒醫等課題,及提出的洞見,顯示了極為獨特的視野。
余英時先生回顧第一、第二期的國學研究,指出當今國學研究的處境、脈絡:“我要鄭重地指出,一方面由于西方中心論、科學主義走向式微,而另一方面文化多元論已逐漸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界的共識,國學作為一門學術已不再有消解于西學之中的危險。中國自有一個源遠流長的人文研究傳統,這一傳統雖在近百年中受過西學的不斷刷新,卻仍然未失其原有的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16在此我并無意倡說“醫學多元論”,以免誤導視聽;但中醫經過百年來的紛擾、打擊終究保持住其“文化身份”,這一點是我個人所深信的。德國學者蔣熙德(Volker Scheid)最新的論著可以支持這個看法。
蔣熙德的新作Currents of Tradition in Chinese Medicine, 1626~2006(《孟河醫派三百年》),探討江蘇武進鎮孟河起源的一個中醫流派史及其相關分支的興起、擴展的漫漫過程,時間長達四個世紀。17孟河學派的歷史可以分三個階段:從17世紀初葉,費氏家族遷至孟河始,通過血緣、婚姻、師弟及其他社會、政治網絡,逐漸由孟河往上海擴散,形成錯綜復雜的醫學家族(medicinal lineages)。第二階段,在上海名醫丁甘仁的提議下正式出現了“孟河學派”這一名詞;而以上海為民國時期的醫學中心,這個學派產生了“分歧的現代性”的微妙變化。如利用傳統鄉籍的關系建立新的醫學校、團體及學術期刊。而傳統“國粹”(national essence)的潛移默化,及追求儒醫道德的理念已在這一階段現代化的過程持續扮演重要的角色。
第三階段是1949年以后,中醫的發展受到國家的支持,以及政治、現代化的持續要求。相對來說,前兩階段的家族、社會關系網絡受到很大的弱化。中醫的傳統雖然經歷多次強烈的變遷但卻保持一定的穩定結構。所謂傳統是一套文化體系的保存、繼承與改造。而文化是意義創造的具體實現,中醫本身蘊含的意義結構不只是其技術的基礎,同時也貫穿傳統文化的主要內容。
一個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應該讀哪些書?1870年代的張之洞《書目答問》所建議的書單包含中醫經典。《書目答問》挑選的中醫典籍以唐以前為斷限,一共十三部。18有些中醫典籍,非專家也應該讀,這不是張氏個人之見解。
近代四川國學大師劉咸炘在《學略》中提示一般讀者:“《素問》為理祖,非專門亦可讀。李時珍《本草綱目》可考草木名類形狀,亦有益于學者。”19粗備國學常識的現代公民應該可以讀《素問》原文。所謂的“理祖”,是指《內經》提供了養生、治病甚至修養、治國的規律。這里的“非專門”、“學者”,指的不是執業的中醫師,而是中醫在技術層面以外,其知識系統可能成為更多人的“文化通識”。這在傳統社會稱之為“士大夫之學”,指的是“略觀大意”、“存其大體”的讀者及做人境界。20它與“專業”、“專家之學”不同,強調的是對國學中的各類學問的貫通、綜合。“文化通識”希望培養現代公民對公共事務、日常生活的判斷能力與人文修養。段逸山先生說,“由儒而醫的現象”非常普遍存在于整個中國醫學史中。21
本章的論旨,不是通過國學來理解中醫,而是中醫本身即是國學的核心文化資源之一。中醫與儒道是國學的一體兩面、不可偏廢。而我們為現代人所做的不同層次中醫文獻及歷史研究,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達成“中醫文化通識”的深化及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