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身修己
書名: 修己以敬作者名: 趙伯陶編注本章字數: 21738字更新時間: 2019-02-28 15:10:22
太保作《旅獒》[1]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周武王伐紂滅商,四方臣服。周成王時,西戎遠國旅國進貢大犬。太保召(shào紹)公懼怕年幼的成王玩物喪志,就以《旅獒》為訓以示警誡。《韓非子·喻老》:“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于土□(盛湯的土陶器皿),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見微知著,防微杜漸不僅是生產力水平普遍低下的古代君主當政所必知曉,對于科技發達的今天的居位者與蕓蕓眾生立身處世也有積極的警示作用。
西旅獻獒[2],太保作《旅獒》。
惟克商[3],遂通道于九夷八蠻[4]。西旅厎貢厥獒[5],太保乃作《旅獒》,用訓于王[6]。曰:“嗚呼!明王慎德[7],西夷咸賓[8]。無有遠邇[9],畢獻方物[10],惟服食器用[11]。王乃昭德之致于異姓之邦,無替厥服[12];分寶玉于伯叔之國,時庸展親[13]。人不易物,惟德其物[14]!德盛不狎侮[15]。狎侮君子,罔以盡人心;狎侮小人,罔以盡其力[16]。不役耳目[17],百度惟貞[18]。玩人喪德[19],玩物喪志[20]。志以道寧[21],言以道接[22]。不作無益害有益[23],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24],民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25],珍禽奇獸不育于國,不寶遠物,則遠人格[26];所寶惟賢,則邇人安[27]。嗚呼!夙夜罔或不勤[28],不矜細行[29],終累大德[30]。為山九仞,功虧一簣[31]。允迪茲[32],生民保厥居[33],惟乃世王[34]。”
——《尚書·周書·旅獒》
[1]太保作旅獒:太保,古代三公之一。《尚書·周官》:“立太師、太傅、太保,茲惟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傳》:“保,保安天子于德義者。”召公姬奭(shì士)在周成王時任太保。旅獒(áo螯),意謂因獒而陳述道義。旅,陳述;獒,高大兇猛之犬。
[2]西旅:西戎旅國。西戎,古代西北戎族的總稱。
[3]惟:介詞。相當于“以”、“由于”。克商:戰勝商王朝。商紂王無道,周武王東伐,戰于牧野,商軍倒戈,紂王自焚鹿臺,商朝亡。事見《史記·殷本紀》。
[4]通道:謂打通道路。九夷八蠻:泛指當時周王朝周圍的少數民族。
[5]厎(zhǐ紙):奉獻。厥:代詞。猶“其”,起指示作用。
[6]訓:教誨。王:謂周成王,即姬誦,周武王姬發之子,西周王朝第二位君主,在位二十一年。因其繼位時年幼,故由周公旦輔政。一說指周武王,似非。
[7]明王:圣明的君主。慎德:注重道德修養。
[8]西夷:古代指我國西部地區的部族。咸:皆;都。賓:服從;歸順。
[9]遠邇(ěr爾):猶言遠近。
[10]方物:本地產物;土產。
[11]服食器用:衣著食物與器皿用具。
[12]“王乃”二句:意謂明君明白宣示將遠夷之貢,以分賜異姓諸侯,使無廢其職。昭,明白宣示。德之致,即“德之所致”,謂遠夷所貢之方物。異姓之邦,謂與周不同姓的諸侯。替,廢棄。服,職務。
[13]“分寶玉”二句:意謂以寶玉分賜同姓邦國,及時用來展示親情。伯叔之國,周王朝對同姓諸侯的稱呼。時,副詞。及時。庸,用。展親,謂重視親族的情分。
[14]“人不”二句:意謂物貴由人,有德則物貴,無德則物賤。唐孔穎達疏:“言此者,戒人主,使修德也。”易,改變。
[15]“德盛”句:意謂有高尚品德的君主不為輕狎侮慢之事。狎(xiá俠)侮,輕慢侮弄。
[16]“狎侮”四句:意謂君主輕慢侮弄官員,就無人為你盡心;輕慢侮弄百姓,就無人替你盡力。君子,舊時對統治者或貴族男子的通稱。常與“小人”或“野人”對舉。小人,舊時指平民百姓。罔,無,沒有。
[17]不役耳目:謂不為聲色所迷惑。役,牽纏,羈束。耳目,視聽。引申為聲色之娛。
[18]百度:百事;各種制度。貞:謂正軌,正道。
[19]玩人喪德:謂以人為戲弄的對象,就喪失德行。
[20]玩物喪志:謂沉迷于所愛好的事物,就喪失遠大的理想。
[21]志以道寧:謂志趣須遵循一定途徑方能安定。
[22]言以道接:謂言語須遵循道義方能相互酬應。
[23]無益:沒有利益的事。
[24]異物:珍奇之物。
[25]土性:謂某地的自然環境和生活習性。畜:飼養。
[26]“不寶”二句:來,至。不以遠方所貢之物為寶(意謂不貪求珍異之寶),遠方的部族就會來歸順。寶,名詞的意動用法。格,來,至。
[27]“所寶”二句:意謂只以尊重賢才為要務,親近的人就安定。邇人,近人;親近的人。
[28]夙(sù素)夜:朝夕,日夜。或:有。
[29]不矜細行:謂不注重小事小節。
[30]大德:大節。
[31]“為山”二句:意謂堆積九仞高的山,只差一筐土而未能成功。比喻做一件事只差最后一點努力未能完成。仞(rèn刃),古代長度單位,七尺為一仞;一說八尺為一仞。簣(kuì愧),盛土的竹筐。
[32]允迪:認真履踐或遵循。茲:這里指代召公所作《旅獒》。
[33]生民:人民。
[34]惟乃世王(wànɡ旺):謂世代為君主。
天行健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周易》六十四卦,包括《上經》三十卦、《下經》三十四卦以及《易傳》(又稱《十翼》,即《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說卦》、《序卦》、《雜卦》十篇)。《易傳》是儒家學者對古代占筮用書《周易》所作的各種解釋,其中《上象》與《下象》即《象傳》上、下篇。所選這兩句話即出自《易·乾》卦的《象傳》,常被用來作為鼓勵人們奮發向上的格言運用,有時又與《易·坤》卦的《象傳》“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為偶一同拈出,表達引用者所崇尚的人生價值觀。天行健,謂天體運行強勁有力,以喻君子堅持不懈的人生奮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1]。
——《易·乾》
[1]君子:這里泛指才德出眾的人。自強不息:謂努力向上,永不停息。唐劉允濟《天行健賦》:“大哉乾元,神不可測。其內也剛,其外也直。直所以保合太和,剛所以運行不息,故王者奉之而垂化,君子體之而進德者也。”
天下達道
〔解題〕這一節選自《中庸》“哀公問政”一章,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達道,即公認的準則。魯哀公向孔子請教如何治理國家的問題,孔子以“尊賢”為起點作答,又進而從人類社會的五種倫理關系即“五常”談起,為收到五常和諧相處的效果,就要用智、仁、勇這三種美德加以協調統領。社會上人的資質千差萬別,通過“達德”實現“達道”的途徑與方法或許有別,但其成功的目的則只有一個,效果并無差別。歸根結底就是以個人“好學”、“力行”、“知恥”這三種自我修養為基礎,進而懂得如何治理百姓,最后達到天下的大治。這與儒家所倡“修齊治平”之術(見下)也是統一的。
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1],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2]。知、仁、勇[3],三者天下之達德也[4],所以行之者一也[5]。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6],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7],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8],知恥近乎勇[9]。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10]。
——《禮記·中庸》
[1]昆弟:即兄弟。
[2]五者:即“五倫”,又稱“五常”,是屬于封建時代人倫范疇的五種人際關系。《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
[3]知(zhì智):聰明;智慧。知,通“智”。仁:仁愛;相親。屬于儒家最高的道德標準,謂人與人相互親愛。勇:勇敢。屬于道德品質范疇。
[4]達德:通行不變的道德。唐孔穎達疏:“若行五道,必須三德。無知不能識其理,無仁不能安其事,無勇不能果其行,故必須三德也。”
[5]一:這里謂五道、三德的目的與效果同一。
[6]“或生”三句:《論語·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宋邢昺疏:“此章勸人學也。‘生而知之者,上也’者,謂圣人也。‘學而知之者,次也’者,言由學而知道,次于圣人,謂賢人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者,人本不好學,因其行事有所困,禮不通,發憤而學之者,復次于賢人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者,謂知困而不能學,此為下愚之民也。”
[7]“或安”三句:《論語·里仁》:“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宋邢昺疏:“‘仁者安仁’者,謂天性仁者,自然安而行之也。‘知者利仁’者,知能照識前事,知仁為美,故利而行之也。”勉強(qiǎnɡ搶),盡力而為。
[8]力行:努力實踐。
[9]知恥:謂有羞惡之心。
[10]天下:古時多指中國范圍內的全部土地;全國。國家:古代諸侯的封地稱國,大夫的封地稱家。也以國家為國的通稱。
修齊治平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中國古代儒家認為讀書人欲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首先要加強個人修為、處理好家庭倫理關系,而道德修養作為其核心價值,具有貫穿“以天下為己任”者一生的效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者屬于遞進關系的呈現,常被讀書人簡括為“修齊治平”四字。清初思想家顏元《顏元集·存治編》有云:“且學所以明倫耳。故古之小學教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大學教以格致誠正之功、修齊治平之務,民舍是無以學,師舍是無以教,君相舍是無以治也。”可見在儒家傳統思想中,個人修養的重要性無與倫比,道德水平低下者是難以擔當治國平天下大任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1],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2],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3]。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4]。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5]。致知在格物[6]。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禮記·大學》
[1]明明德:即彰明自己的光明之德。明德,光明之德;美德。
[2]齊其家:治理好他的家庭。齊,整治;整理。
[3]正其心:謂使人心歸向于正。
[4]誠其意:謂使人心志真誠。
[5]致其知:漢鄭玄釋為:使人知曉善惡吉兇之所終始。宋朱熹釋為:推極自己的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
[6]格物:推究事物的道理。
君子必誠其意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這節是對“誠意”兩字的進一步闡述,反映了君子自我修養中“慎獨”的重要性。所謂“慎獨”,即人前人后表里如一。《詩·大雅·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也是告誡獨處一室者不應放肆自己的言行,正如俗語所說“頭上三尺有青天”。《禮記·中庸》:“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明王陽明《傳習錄》上:“人若不知于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后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1],如好好色[2],此之謂自謙[3]。故君子必慎其獨也[4]。小人閑居為不善[5],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6],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7],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8],其嚴乎[9]!”富潤屋,德潤身[10],心廣體胖[11],故君子必誠其意。
——《禮記·大學》
[1]惡臭:謂令人難耐的臭氣。
[2]好色:謂美好的容顏。
[3]自謙(qiè愜):謂自我滿足,心安理得。
[4]慎其獨:謂在獨處中謹慎不茍。
[5]閑居:謂避人獨居。
[6]厭(yǎn演)然:閉藏貌。唐孔穎達疏:“厭然,閉藏其不善之事。”
[7]肺肝:比喻內心。
[8]“十目所視”兩句:謂人的言行總是處在眾人的監察之下,如有不善,無法掩蓋。
[9]嚴:嚴格。
[10]“富潤屋”兩句:謂財富可以使居室華麗生輝,道德可以令自身受益。
[11]心廣體胖(pán盤):因心中坦然而身體舒泰。宋朱熹集注:“心無愧怍,則廣大寬平,而體常舒泰。”
湯之《盤銘》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這節是對“大學之道”中的“新民”兩字的進一步闡釋。所謂“新民”,即教民向善,日日更新。《易·系辭上》:“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可見在儒家傳統思想中,自我修養并非一勞永逸,而是一個須有不斷更新且永無休止的道德自我完善過程。小至一人,大至一國,只有不斷地棄舊圖新,方能取得日新月異的進步。湯即成湯,為商開國之君,子姓,名履,又稱天乙。以夏桀無道,討伐得勝,建立商朝,建都于亳(今河南商丘一帶),傳十七代三十一王,為周所滅。盤,這里指用于沐浴盥洗的扁淺器皿。盤銘,即古代刻在盥洗盤器上的勸誡文辭。湯之《盤銘》,漢鄭玄注:“盤銘,刻戒于盤也。”唐孔穎達疏:“湯沐浴之盤,而刻銘為戒,必于沐浴之盤者,戒之甚也。”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康誥》曰[2]:“作新民。”[3]《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4]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5]。
——《禮記·大學》
[1]“茍日新”三句:意謂如果能夠每天更新,就天天更新,而且每天不間斷地更新。這與人沐浴的本義相同,引申義則是道德不間斷的自我完善。
[2]康誥:《尚書·周書》中的篇名。據《史記·衛世家》記述,周武王伐紂獲勝,周武王的同母少弟康叔被封為衛君,管理殷商遺民,周公旦告誡康叔如何治理衛國,作《康誥》,闡述尚德慎罰、敬天愛民的道理。
[3]作新民:謂令殷商遺民棄舊圖新。語出《尚書·康誥》:“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大意是:你這個年輕人,寬大對待那些接受保護的殷商遺民是你的職責,也屬于輔佐周成王上應天命,令這些人棄舊圖新。
[4]“周雖舊邦”二句:意謂周國雖是古老的邦國,周文王因開始更新而終受天命。語出《詩·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是一首歌頌周文王接受天命創立周王朝的詩。
[5]無所不用其極:謂無處不用盡心力。漢鄭玄注:“君子日新其德,常盡心力,不有馀也。”
吾日三省吾身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論語》是孔子弟子及其后學對于孔子言行思想的記述,共二十篇。傳世有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的《十三經注疏》本以及宋朱熹的《四書集注》本等。自省是儒家講求道德自我修養的一項重要內容,《論語》中類似的說教凡三見,另兩例見《里仁》:“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顏淵》:“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后世儒者的類似表達,如《荀子·修身》:“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宋呂祖謙《近思錄》卷二《為學》:“君子之遇艱阻,必自省于身,有失而致之乎?有所未善則改之,無歉于心則加勉,乃自修其德也。”這種內省的功夫或稱“內觀”,《列子·仲尼》:“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于物;內觀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
曾子曰[1]:“吾日三省吾身[2],為人謀而不忠乎[3]?與朋友交而不信乎[4]?傳不習乎[5]?”
——《論語·學而》
[1]曾子:名參(前505—前435),字子與,春秋魯南武城(故址在今山東棗莊一帶)人,孔子弟子。
[2]三:這里表示多次的意思。省(xǐnɡ醒):檢查;反省。
[3]忠:盡心竭力。
[4]信:誠實不欺。
[5]傳(chuán船):指老師所傳授的學業。習:復習;演習。
賢哉回也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顏回(前521—前490),字子淵,春秋魯人。孔子最為得意的弟子,以德行著稱,被后世儒家尊為“復圣”。《論語》中有許多贊美顏回的語錄,如《為政》:“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公冶長》:“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雍也》:“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其生平可參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盡管孔子所謂“憂道不憂貧”是有“學也,祿在其中”的企盼與期待,但《里仁》篇所云“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的一番話,也并非大言欺世。精神追求永遠大于物質享受,也許正是人生真諦!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1],一瓢飲,在陋巷[2],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論語·雍也》
[1]簞(dān丹):古人盛飯食的盛器,以竹或葦編成,圓形,有蓋。
[2]陋巷:當謂狹小簡陋的居室。清劉寶楠正義:“顏子陋巷,即《儒行》所云‘一畝之宮,環堵之室’。解者以為街巷之巷,非也。”
何以為士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何謂“士”?《禮記·王制》:“王者之制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在先秦,“士”是地位次于大夫的古代諸侯的臣屬,也有上士、中士、下士的等級差別。士作為服務于諸侯的有知識階層,其地位低于官,高于民,在四民分業中處于頂層。《漢書·食貨志上》:“士農工商,四民有業。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士從政即為官,退居則為民,這種可官可民的尷尬處境,令先秦“士”的界限實難以確切劃定,這正是子貢向孔子再三討教的原因。孔子的回答,不計“今之從政者”,有三個層次的遞降,反映了當時對于“士”概念的某種模糊姓。后世一般泛指讀書人或知識階層為“士”,與先秦人的概念已有不同。
子貢問曰[1]:“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2],使于四方[3],不辱君命[4],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5],鄉黨稱弟焉[6]。”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7],小人哉[8]!抑亦可以為次矣[9]。”曰:“今之從政者何如[10]?”子曰:“噫!斗筲之人[11],何足算也?”
——《論語·子路》
[1]子貢:即端木賜(前520—?),字子貢,春秋衛人,孔子弟子。能言善辯,善于經商,家累千金,所至之處,可與王侯貴族分庭抗禮。曾在魯、衛兩國為相。生平可參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2]行己有恥:謂立身行事知道何為羞恥。
[3]使:出使。
[4]不辱:不辱沒。
[5]宗族:謂同宗同族之人。《爾雅·釋親》:“父之黨為宗族。”
[6]鄉黨:泛稱家鄉。周制,一萬二千五百家為鄉,五百家為黨。弟(tì替):順從和敬愛兄長。《論語·學而》:“入則孝,出則弟。”
[7]硁(kēnɡ鏗)硁然:淺陋固執貌。
[8]小人:謂識見淺狹的人。《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金王若虛《〈論語〉辨惑二》:“其曰硁硁小人、小人樊須,從其小體為小人之類,此謂所見淺狹,對大人而言耳。”
[9]抑:連詞。但是,然而。表示轉折。
[10]從政者:謂參與政事的士。宋朱熹集注:“今之從政者,蓋如魯三家之屬。”魯三家,謂魯大夫孟孫、叔孫、季孫三家,孔子曾譏諷三家僭越禮制,見《論語·八佾》。屬,這里謂輔佐魯三家的士。
[11]斗筲(shāo稍):斗與筲。斗容十升;筲,竹器,容一斗二升,皆量小的容器。常用來喻人的才識短淺,氣量狹窄。
修己以敬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儒家強調自我修養,即主動培養完善的自我人格,使言行中規中矩。其自我修養的三個層次,從敬重自身即“敬身”開始,擴充到令士大夫以上階層的人滿意,再擴充到讓所有百姓安樂,盡管第三層次連堯、舜這樣的圣人都很難做到完美無缺。對于后世儒家傳人而言,“敬”的意義非同尋常。明呂楠《涇野子內篇》卷一三:“圣賢論學,只是一個意思,如‘修己以敬’,一句盡之矣。如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此敬也;如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亦敬也,如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亦敬也。我看起來,只是一個‘修己以敬’工夫。”
子路問君子[1]。子曰:“修己以敬[2]。”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3]。”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4]。”
——《論語·憲問》
[1]子路:即仲由(前542—前480),字子路,又字季路,春秋末魯國人,孔子的學生,曾追隨孔子周游列國。后死于衛國的內亂。
[2]修己以敬:楊伯峻《論語譯注》以“修養自己來嚴肅認真地對待工作”為譯,可參考。
[3]人:楊伯峻《論語譯注》認為:“這個‘人’字顯然狹義的‘人’,沒有把‘百姓’包括在內。”又說:“廣義的‘人’指一切人群;狹義的人只指士大夫以上階層的人。”編注者采用此說。
[4]堯、舜:唐堯和虞舜的并稱,為古史傳說中的圣明君主。病:難,不易。諸:代詞。這里指代“以安百姓”事,用作賓語。
君子有三戒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將人生歷程分為少、壯、老三個階段,并有針對性地提出應當警惕的內容,色、斗、得,一言以蔽之,耐人尋味。《淮南子·詮言訓》:“凡人之性,少則猖狂,壯則暴強,老則好利。”漢人的議論可作孔子人生三戒這段話的注腳。關于“老則好利”一說,對于來日無多者而言似乎并不中肯,其實孔子所謂“得”,不僅指欲留給子孫的財貨,還有名聲、地位乃至人死蓋棺論定后的榮耀。清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卷一有云:“先大父嘗言,少時讀《論語》,每不服孔子‘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二語,謂人老則一切皆淡,何須戒得?比官滁州時,年逾六十矣,有獄事以萬金饋者,已峻拒之去。向者每睡,就枕即酣臥,是夜忽輾轉不寐,初亦不解,已乃自批其頰,罵曰:‘陳某,何不長進若此!’遂熟睡如初。旦語人曰:‘我乃今始服圣人之言也。’”在市場經濟日益活躍的今天,孔夫子的這一席話更有其認識價值。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1],戒之在色[2];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論語·季氏》
[1]血氣:謂人的元氣與精力。
[2]色:謂人的情欲、性欲。
蒼黃
墨子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墨子(前468?—前376?),名翟,戰國時魯國(一說宋國)人。墨家學派創始人,主張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力行節儉,反對儒家的繁文縟節與厚葬等,在先秦諸子中平民意識較為濃厚。《墨子》一書為墨翟的弟子或再傳弟子記述墨翟言行的集錄,原書七十一篇,今存五十三篇,注本以清孫詒讓《墨子間詁》十五卷最為著名。“蒼黃”即通常所說的青色和黃色兩種顏色,墨子用來比喻事物變化不定,反復無常,從而引申出國家用人與君子擇友皆須慎重,否則用臣不當則國事喪亂,交友不慎則身家辱沒,終至不可收拾。晉傅玄《太子少傅箴》:“夫金水無常,方圓應形,亦有□括,習以性成,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此作為墨子此文注腳,最為精警。《呂氏春秋·不茍論》:“荊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策,聞于國。莊王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觀布衣也,其友皆孝悌純謹畏令,如此者。其家必日益,身必日榮矣,所謂吉人也。’”這一段話與《墨子》的淵源,灼然可見。此外,《新序》卷五、《韓詩外傳》卷九也有類似的論述,可見其影響。擇友也屬于個人修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嘆曰: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1],而已則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非獨染絲然也,國亦有染(下略)。
非獨國有染也,士亦有染。其友皆好仁義,淳謹畏令[2],則家日益[3],身日安,名日榮,處官得其理矣[4],則段干木、禽子、傅說之徒是也[5]。其友皆好矜奮[6],創作比周[7],則家日損,身日危,名日辱,處官失其理矣,則子西、易牙、豎刀之徒是也[8]。《詩》曰“必擇所堪,必謹所堪”者[9],此之謂也。
——《墨子》卷一《所染》節選
[1]必:通“畢”。完,盡。
[2]淳謹:敦厚謹慎。畏令:謂畏懼法令。《商君書·算地》:“屬于農則樸;樸則畏令。”
[3]日益:謂日日有所增益。《大戴禮記·文王官人》:“其禮先人,其言后人,見其所不足,曰日益者也。”王聘珍解詁:“日益,謂日有增益,猶言日新也。”
[4]處官:居官從政。《荀子·堯問》:“吾聞之也:處官久者士妒之,祿厚者民怨之。”理:謂治理得好,秩序安定。與“亂”相對。
[5]段干木:戰國時魏人,隱居不仕,魏文侯敬禮之,過其門必伏軾。《呂氏春秋·開春論》:“魏文侯師卜子夏,友田子方,禮段干木,國治身逸。”禽子:即禽滑釐,戰國初人,曾學于子夏,后為墨子弟子,曾受墨子之命,執守圉之器,幫助宋人守城,抵御楚人的圍攻。《史記·儒林列傳》:“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傅說(yuè岳):殷商之相,曾輔佐武丁,令殷中興。以其曾筑于傅巖,為武丁所訪得,故以“傅”為姓。《墨子》卷二《尚賢》:“傅說,被褐帶索,庸筑乎傅巖。武丁得之,舉以為三公,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
[6]矜奮:以勇氣自恃;驕傲自大。
[7]創作:制造。比周:結黨營私。
[8]子西:即斗宜申,又稱司馬子西、子西,春秋楚大夫,因謀殺楚穆王未成被殺。子西,另有楚公子申、鄭臣公孫夏之說。易牙:雍人,名巫,又稱雍巫。春秋齊桓公幸臣,擅長調味,喜諂媚逢迎,據說曾烹其子以進桓公。管仲、齊桓公死后,易牙等立公子無虧,致令齊國大亂。事見《左傳·僖公十七年》。豎刀:又稱豎刁,即春秋時齊桓公的宦官貂。因諛事桓公,頗受寵信。桓公卒,與易牙等立公子無虧,導致齊國內亂。后世常以“豎刁”或“豎刀”蔑稱貂,泛指閹宦奸臣。
[9]“必擇所堪”兩句:今傳《詩經》無此兩句,當屬逸詩。堪,勝任。一說“堪”當作“湛”(jiān兼),通“漸”,謂浸漬。《周禮·考工記·鍾氏》:“鍾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熾之。”
此之謂大丈夫
孟子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孟子(約前372—前289),名軻,字子輿,戰國鄒人。受業于子思的門徒,繼承孔子學說,開宋代理學家心性說之先河,明代嘉靖間被尊為“亞圣”,遂成為地位僅次于孔子的儒家傳人。撰《孟子》七篇,有漢趙岐注、宋孫奭疏本,宋朱熹集注本,清焦循正義本等。“大丈夫”作為古人褒獎須眉的敬詞,常被用來形容有志節、有作為的男子。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三不”價值取向反映了儒家積極的入世態度。《老子》第三十八章則如此界定“大丈夫”:“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道家順其自然、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盡蘊含其中。秦末劉邦見顯赫的秦始皇車隊發出“大丈夫當如是也”的喟嘆,在實踐層面流露出對人生榮華富貴的艷羨。本書所選唐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人之稱大丈夫者”云云(恕不引錄),也無非是讀書人渴望貴極人臣的遐想,較之劉邦的帝王夢又等而下之,受到以儒家“道統”自居的韓愈嘲弄揶揄,實為應有之義。歷史上真正能完全實踐孟子“三不”價值觀者,屈指可數,更覺其難能可貴。
景春曰[1]:“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2]?一怒而諸侯懼[3],安居而天下熄[4]。”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5];女子之嫁也,母命之[6],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7],必敬必戒[8],無違夫子[9]!’以順為正者[10],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11],立天下之正位[12],行天下之大道[13];得志,與民由之[14];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15],貧賤不能移[16],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孟子·滕文公下》
[1]景春:孟子同時代人,操縱橫之術。
[2]公孫衍:戰國著名說客,魏人,以曾仕魏官“犀首”(古官名),故又稱犀首。他與張儀交惡,張儀死后,曾相秦,佩五國相印,為約長。張儀:戰國時魏人(?—前309),傳說曾與蘇秦一同師事鬼谷子,相秦惠王,以連橫之策說六國共同事秦,與蘇秦合縱六國抗秦之策抗衡。后因秦惠王死,去秦為魏相一年而卒。
[3]“一怒”句:宋朱熹集注:“怒則說諸侯使相攻伐,故諸侯懼也。”諸侯,古代帝王所分封的各國君主,可世代掌握其統轄區域內的軍政大權,但按禮要服從王命,定期向帝王朝貢述職,并有出軍賦和服役的義務。
[4]安居:謂安靜、安定地生活。熄:比喻天下太平無戰爭。
[5]“丈夫”兩句:古代男子二十歲行被視為成年的加冠禮,由父親委托賓(父親之僚友)致辭告誡。
[6]“女子”兩句:謂古代女子出嫁時,由母親加以訓導。楊伯峻《孟子譯注》認為“孟子此言與《儀禮·士昏禮》所載略有不同”。可參考。
[7]女(rǔ汝)家:謂夫家。女,代詞,你,通“汝”。
[8]戒:謹慎。
[9]夫子:古代尊稱丈夫。
[10]正:標準;準則。
[11]廣居:寬大的住所,這里用以喻仁。
[12]正位:中正之位。這里用以喻禮。
[13]大道:寬闊的道路。這里用以喻義。
[14]與民由之:謂偕同百姓遵循大道前行。
[15]淫:惑亂,迷惑。
[16]移:改變,移易。
獨善與兼善
孟子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行藏”或“出處”,也就是出仕和隱退的關系問題,一向為考驗傳統儒者積極入世抑或消極遁世的一大關節。《論語·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看來能夠游刃有馀地實踐這一“行藏”的理念并非輕而易舉之事。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一回:“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得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讀書人的家國意識、擔當精神因八股取士而漸趨湮沒,似乎有些過甚其詞,然而孟子的“獨善”與“兼善”說毫無自私的功利之心則可以肯定。自古以來無數的志士仁人無論舍生取義還是殺身成仁,都是建立于“道”與“義”的道德基礎之上,失去這一基礎或筑基不牢,“獨善其身”或可勉強,“兼善天下”就萬萬不能了。宋朱熹集注謂:“此章言內重而外輕,則無往而不善。”后世人在引用孟子這段著名的話時,往往寫作“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句中動詞有所變化,或許更能顯示語言的魅力。
孟子謂宋句踐曰[1]:“子好游乎[2]?吾語子游[3]。人知之亦囂囂[4];人不知亦囂囂。”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5];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6]。窮則獨善其身[7],達則兼善天下。”
——《孟子·盡心上》
[1]宋句(ɡōu勾)踐:人名,生平不詳。
[2]游:即游說,謂戰國時代策士們周游列國、勸說君主采納其政治主張的一種活動。
[3]語(yù玉):告訴。
[4]囂囂:自得無欲貌。
[5]得己:謂不失己志。楊伯峻注:“猶言‘自得’。”可參考。
[6]見(xiàn現):“現”的古字,顯現。宋朱熹集注:“見,謂名實之顯著也。此又言士得己、民不失望之實。”
[7]善:修治;治理。宋孫奭疏:“不得志則修治其身以立于世間。”
遺黃瓊書
李固
〔解題〕題目系據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據南朝宋范曄《后漢書》,黃瓊(86—164),字世英,東漢江夏安陸(今屬湖北)人,為魏郡太守黃香之子。曾以父任太子舍人,辭不就;父親死,“服闋,五府俱辟,連年不應”。永建(126—132)中,征拜議郎,遷尚書仆射,進尚書令,官至司空,封邟鄉侯,卒贈車騎將軍,謚曰忠侯。李固(96—147),字子堅,東漢漢中南鄭(今屬陜西)人。少好學,結交英賢,舉孝廉,辟司空掾,皆不就。漢順帝時拜議郎,在朝正直敢言,反對宦官、外戚專權,歷官將作大匠、大司農,至太尉。李固以聲望日高,為外戚梁冀所忌恨,終被誣下獄,論死。漢順帝永建中,眾多公卿舉薦黃瓊,黃瓊迫不得已應聘上路。當時朝廷征聘處士多名不符實,而李固平素仰慕黃瓊操守,就寫了這封書信給正在路途中行進的黃瓊。此書文字精煉,言簡意賅,提出“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皆為有感而發,切中時弊,至今讀之,仍覺如醍醐灌頂,精警異常。遺(wèi衛),送交的意思。
聞已度伊、洛[1],近在萬歲亭[2],豈即事有漸,將順王命乎[3]?蓋君子謂伯夷隘,柳下惠不恭[4],故傳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間。”[5]蓋圣賢居身之所珍也[6]。誠遂欲枕山棲谷[7],擬跡巢、由[8],斯則可矣[9];若當輔政濟民[10],今其時也。自生民以來[11],善政少而亂俗多[12],必待堯、舜之君[13],此為志士終無時矣[14]。常聞語曰:“峣峣者易缺[15],皦皦者易污[16]。”《陽春》之曲,和者必寡[17],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近魯陽樊君[18],被征初至,朝廷設壇席[19],猶待神明。雖無大異[20],而言行所守無缺。而毀謗布流,應時折減者[21],豈非觀聽望深[22],聲名太盛乎?自頃征聘之士[23],胡元安、薛孟嘗、朱仲昭、顧季鴻等[24],其功業皆無所采,是故俗論皆言處士純盜虛聲[25]。愿先生弘此遠謨[26],令眾人嘆服[27],一雪此言耳。
——《后漢書》卷六一《左周黃列傳》
[1]度:通“渡”。伊洛:即伊水與洛水。伊水,洛水支流,源出河南欒川縣伏牛山北麓,東北流至偃師縣南入洛水。洛水,一作雒水,即今河南洛河,為黃河支流。
[2]萬歲亭:在今河南鄭州市東。亭,秦漢時鄉以下、里以上的行政機構。
[3]“豈即事”兩句:意謂莫非你有出仕跡象,準備順從朝廷之命了罷。即事,任事,這里指出仕。漸,端倪;跡象。
[4]“蓋君子”兩句:語本《孟子·公孫丑上》:“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大意是:伯夷因嫉惡如仇而氣量褊狹,柳下惠處世隨和卻不夠嚴肅。這兩種做法,君子不會照搬。伯夷,商末孤竹君長子。孤竹君生前欲立叔齊為繼承人,其死后,兄弟兩人都不愿繼承其位,先后逃至周國。周武王伐紂,兩人叩馬諫阻。武王滅商后,他們恥食周粟,采薇而食,餓死于首陽山。柳下惠,魯大夫展無駭之子,名獲,字季,又字禽,曾為士師(古代執掌禁令刑獄的官名),食邑柳下,謚惠,故稱柳下惠。他作風正派,曾留下“坐懷不亂”的美談。《論語·微子》:“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孟子所謂“柳下惠不恭”,當就此而言。
[5]“故傳曰”兩句:語本漢揚雄《法言·淵蹇》:“‘其為人也,奈何?’曰:‘不屈其意,不累其身。’曰:‘是夷惠之徒歟?’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間也。’”這是揚雄贊譽蜀人李弘(字仲元)的話,后兩句大意是:既不像伯夷那樣氣量褊狹,也不像柳下惠那樣處世隨意,而是折衷于兩者之間。傳(zhuàn撰),著作。晉張華《博物志》卷六云:“圣人制作曰經,賢者著述曰傳。”這里即指揚雄《法言》。
[6]圣賢:泛稱道德才智杰出者。居身:立身處世。
[7]枕山棲谷:謂隱居山林。
[8]巢由:相傳為堯時隱士巢父(fǔ斧)和許由的并稱。據說,堯曾讓位于二人,皆不受。后世即以“巢由”指隱居不仕者。
[9]斯則可矣:意謂這樣做也就可以了。據《后漢書·左周黃列傳》:“永建中,公卿多薦瓊……瓊至綸氏(治所在今河南登封市西南),稱疾不進。”這里當指黃瓊稱疾欲隱居一事。
[10]輔政濟民:輔佐治理政事以救助百姓。
[11]生民:猶言人類誕生。
[12]善政:清明的政治。《書·大禹謨》:“德惟善政,政在養民。”亂俗:傷風敗俗。《書·君陳》:“狃于奸宄,敗常亂俗。”
[13]堯舜之君:唐堯和虞舜的并稱,兩者為古史傳說中的圣明君主。《易·系辭下》:“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14]無時:不逢時會。
[15]峣(yáo姚)峣:形容性格剛直。
[16]皦(jiǎo絞)皦:明亮潔白。
[17]“陽春”兩句:意謂曲高和寡。戰國楚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征,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陽春,古歌曲名,屬于比較高雅難學的曲子。和(hè賀),跟著唱或跟著唱腔伴奏。
[18]魯陽樊君:即樊英(生卒年不詳),字季齊,東漢南陽魯陽(今河南平頂山魯山縣)人。幼年習《京氏易》,后隱居于壺山,著有《易章句》。屢征不起。永建二年(127),漢順帝策書備禮征辟樊英,被迫至京,仍稱疾不起。至四年三月,順帝為樊英設壇席,待以師傅之禮,樊英不敢辭,拜五官中郎將。數月,樊英又稱疾篤,詔以為光祿大夫,賜告歸。《后漢書·方術列傳》有傳,內有云:“英初被詔命,僉以為必不降志,及后應對,又無奇謨深策,談者以為失望。初,河南張楷與英俱征,既而謂英曰:‘天下有二道,出與處也。吾前以子之出,能輔是君也,濟斯人也。而子始以不訾之身,怒萬乘之主;及其享受爵祿,又不聞匡救之術,進退無所據矣。’”
[19]壇席:筑壇設座席,表示禮遇隆重。
[20]大異:這里謂不同尋常的表現。
[21]應時:隨時;即刻。折減:減損;減少。
[22]觀聽:看和聽,引申為輿論。望:期待。深:苛刻,這里有要求很多的意思。
[23]自頃:近來。征聘:謂朝廷以禮招聘賢才。兩漢選官有“征辟”制,朝廷召之稱征,三公以下召之稱辟。
[24]胡元安:即胡定(生卒年不詳),字元安,潁川(今河南禹州)人,至行絕人。居喪在室,大雪絕糧,妻子皆臥在床,縣令遣戶曹掾送糧至,僅受其半,以此得名。事見《初學記》卷一八引《先賢行狀》、《太平御覽》卷四八五引《汝南先賢行狀》。薛孟嘗:即薛包(生卒年不詳),字孟嘗,汝南(今屬河南)人,至孝。幼遭后母虐待,泣而不去;與兄弟等分家,自取最劣者。漢安帝建光(121—122)中,征拜侍中,稱疾不起,有詔賜告歸。年八十馀,以壽終。事見《后漢書·劉趙淳于江劉周趙列傳》。朱仲昭:生平不詳,待考。顧季鴻:即顧奉(生卒年不詳),字季鴻,吳郡吳縣(今屬江蘇)人,歷官潁川太守。為三國吳顧雍的曾祖父,事見《三國志·吳書·顧雍傳》裴注引《吳錄》。
[25]俗論:世俗的議論。處士:這里謂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虛聲:虛名。
[26]弘:光大。遠謨:深遠的謀略。
[27]嘆服:贊嘆佩服。
楊震四知
范曄
〔解題〕本文題目系編注者據正文所擬。范曄(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順陽(今河南南陽淅川)人。少好學,擅書法,通音律,歷尚書吏部郎、宣城太守,官至左衛將軍、太子詹事。以擁立彭城王劉義康為帝,事泄被殺。《宋書》、《南史》皆有傳。《后漢書》系范曄貶官宣城太守時所撰,其中帝紀與列傳、傳論等,用筆精煉,旨深意賅,為其得意之作。今傳本一百二十卷,系合刻晉司馬彪所作《續漢書志》三十卷而成。楊震(?—124),字伯起,弘農華陰(今屬陜西)人。自幼從父楊寶學,博覽群書,五十歲步入仕途,歷官荊州刺史、東萊太守,入為太仆,遷太常,官至太尉。任內因不屈權貴,正直敢言,得罪奸佞,被罷官,中途飲鴆而卒,終年七十馀歲。漢順帝繼位,下詔平反。暮夜卻金與“四知”事,后世膾炙人口,成為典故流傳。無獨有偶,明代柴車也有類似故事。《明史·柴車傳》:“車在江西時,以采木入閩,經廣信。廣信守,故人也,饋蜜一罌。發視之,乃白金。笑曰:‘公不知故人矣。’卻不受。同事邊塞者多以宴樂為豪舉。車惡之,遂斷酒肉。其介特多此類。”可見古代為官清廉的傳統不絕如縷,值得今人深思。
楊震不為子孫治產業,留下錢財,西漢疏廣早開其端,據《漢書》卷七一《疏廣傳》:“廣既歸鄉里,日令家共具設酒食,請族人故舊賓客,與相娛樂。數問其家金馀尚有幾所,趣賣以共具。居歲馀,廣子孫竊謂其昆弟老人廣所愛信者曰:‘子孫幾及君時頗立產業基址,今日飲食,費且盡。宜從丈人所,勸說君買田宅。’老人即以閑暇時為廣言此計,廣曰:‘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顧自有舊田廬,令子孫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與凡人齊。今復增益之以為贏馀,但教子孫怠惰耳。賢而多財,則捐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夫富者,眾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孫,不欲益其過而生怨。’”古人智慧,值得今人深思!
楊震字伯起,弘農華陰人也[1]。年五十,乃始仕州郡。
大將軍鄧騭聞其賢而辟之[2],舉茂才[3],四遷荊州刺史、東萊太守[4]。當之郡,道經昌邑[5],故所舉荊州茂才王密為昌邑令,謁見[6],至夜懷金十斤以遺震[7]。震曰:“故人知君[8],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無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密愧而出。后轉涿郡太守[9]。性公廉[10],不受私謁[11]。子孫常蔬食步行[12],故舊長者或欲令為開產業[13],震不肯,曰:“使后世稱為清白吏子孫[14],以此遺之,不亦厚乎!”
——《后漢書》卷五四《楊震列傳》節選
[1]弘農:漢代郡名,轄境相當于今河南宜陽以西,黃河、華山以南,陜西柞水以東,治弘農縣。華陰:漢代縣名,以在華山之北,故址在今陜西省華陰市。
[2]大將軍鄧騭(zhì志):字昭伯(?—121),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南)人,太傅鄧禹孫。以妹鄧綏為漢和帝劉肇皇后,歷官車騎將軍,儀同三司,升大將軍,封上蔡侯。后為宦官誣陷,絕食死。《后漢書》卷一六有傳。大將軍,武官名,東漢時位在三公之上,位尊勢大,多由貴戚擔任。辟(bì畢):征召;薦舉。
[3]茂才:即秀才,漢時開始與孝廉并為舉士的科名,東漢時避光武帝劉秀諱改稱“茂才”。
[4]荊州刺史:東漢荊州的最高行政長官。漢武帝時,分全國為十三部(州),部置刺史。荊州,漢代轄境約相當于今湖北、湖南兩省及河南、貴州、廣西、廣東省區部分地,東漢治所在漢壽(今湖南常德市東北)。東萊太守:東漢東萊郡的最高行政長官。東萊,轄境相當于今山東膠萊河以東,岠嵎山以北與乳山河以東地區,東漢治所黃縣(今山東龍口市東南)。
[5]昌邑:東漢昌邑縣,治所在今山東巨野縣南昌邑鄉。
[6]謁見:通名刺會見。后泛指進見地位或輩分高的人。
[7]遺(wèi衛):饋贈。
[8]故人:漢代人對門生故吏的自稱。楊震曾經舉薦王密為茂才,故稱。
[9]涿郡太守:東漢涿郡的最高行政長官。涿郡,西漢置,治所在涿縣(今河北涿州市),西漢成帝末轄境相當于今北京市房山以南,河北易縣、清苑以東,安平、河間以北,霸州、任丘以西地區。
[10]公廉:謂公正清廉。《史記·酷吏列傳》:“都為人勇,有氣力,公廉,不發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寄無所聽。”
[11]私謁:謂因私事而干謁請托。
[12]蔬食:粗食,以蔬菜為食。
[13]故舊長者:舊交中年紀大或輩分高的人。產業:謂私人財產,如田地、房屋、作坊等等。
[14]清白吏:謂品行純潔、沒有污點的官員。
誡子侄書
王昶
〔解題〕這一節選自《三國志》,題目為編者所擬,原書長,此為節選開首一部分。王昶(?—259),字文舒,三國時太原郡晉陽縣(今山西太原)人。曹魏時官至徐州刺史,封武亭侯。西晉時位至司空。著有《治論》、《兵書》等。卒謚穆侯。《三國志》撰者陳壽以“開濟識度”四字評價王昶。古人重視家庭教育,長輩對于晚輩寄予重望,往往通過書信立為存照,語重心長。這里面固然有專制社會封建士大夫對于一人犯罪動輒株連全家乃至九族的恐懼,但期望子孫世其家風,光宗耀祖也是重要原因,《晉書·謝安傳》有一段謝安與謝玄的叔侄間的對話,發人深省:“(謝玄)少穎悟,與從兄朗俱為叔父安所器重。安嘗戒約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夫人為子之道,莫大于寶身全行[1],以顯父母。此三者人知其善,而或危身破家[2],陷于滅亡之禍者,何也?由所祖習非其道也[3]。夫孝敬仁義[4],百行之首[5],行之而立[6],身之本也。孝敬則宗族安之,仁義則鄉黨重之,此行成于內,名著于外者矣。人若不篤于至行[7],而背本逐末,以陷浮華焉[8],以成朋黨焉[9];浮華則有虛偽之累,朋黨則有彼此之患。此二者之戒,昭然著明,而循覆車滋眾[10],逐末彌甚,皆由惑當時之譽,昧目前之利故也。夫富貴聲名,人情所樂,而君子或得而不處,何也?惡不由其道耳[11]。患人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12]。語曰:“如不知足,則失所欲。”[13]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4]。覽往事之成敗,察將來之吉兇,未有干名要利[15],欲而不厭[16],而能保世持家[17],永全福祿者也。欲使汝曹立身行己[18],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沖虛為名[19],欲使汝曹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古者盤杅有銘[20],幾杖有誡[21],俯仰察焉[22],用無過行[23];況在己名,可不戒之哉!夫物速成則疾亡[24],晚就則善終。朝華之草[25],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是以大雅君子惡速成[26],戒闕黨也[27]。
——《三國志》卷二七《王昶傳》節選
[1]寶身:珍惜身軀。全行:謂品行完美無缺。
[2]危身:謂危及于身。破家:謂使家庭毀滅。
[3]祖習:宗奉學習。
[4]孝敬:孝順父母,尊敬親長。仁義:友愛他人。
[5]百行:各種品行。
[6]而立:三十歲。語本《論語·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
[7]篤(dǔ睹):專一。至行:卓絕的品行,此指孝敬仁義。
[8]浮華:品行輕浮,與孝敬仁義之道相悖。
[9]朋黨:謂同類的人為利益而結成集團干壞事。
[10]循:沿著,順著。覆車:翻車,比喻失敗。滋:愈益;更加。
[11]“夫富貴”數句:語本《孟子·滕文公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
[12]悔吝:災禍。《易·系辭上》:“悔吝者,憂虞之象也。”咎:追究罪責。
[13]語:謂俗話、諺語或古書中的話。“如不知足”二句:《史記·范雎蔡澤列傳》:“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
[14]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語本《老子》第四十六則:“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15]干名要(yāo腰)利:求取名位與利益。
[16]欲而不厭:欲望難以滿足。
[17]保世:謂保持爵祿、宗族或王朝的世代相傳。持家:保持家業。
[18]汝曹:你們。立身行己:謂立身行事。
[19]玄默:謂沉靜不語。沖虛:恬淡虛靜。王昶為其子侄取名也滲透著人文關懷,《三國志》本傳謂:“其為兄子及子作名字,皆依謙實,以見其意,故兄子默字處靜,沈字處道,其子渾字玄沖,深字道沖。”堪稱用心良苦。外儒內道的追求,凸顯了王昶對于子侄輩的殷切期望。
[20]盤杅(yú魚):即“盤盂”,圓盤與方盂的并稱,用于盛物。古代亦于其上刻文紀功或自勵。
[21]幾杖:用于依靠的小桌子和手杖。
[22]俯仰:低頭和抬頭,引申為一舉一動。《后漢書·崔骃傳》:“遠察近覽,俯仰有則,銘諸幾杖,刻諸盤杅。”
[23]用:介詞,猶言以,表示憑借或者原因。過行:錯誤的行為。
[24]速成:謂在短期內很快完成事功。
[25]朝華:早晨開的花朵。
[26]大雅:古代稱德高而有大才的人。
[27]戒闕黨也:謂以闕黨童子為戒。《論語·憲問》:“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于位也,見其與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大意是:闕黨的一個童子到孔子處傳達消息。有人問孔子:“這小孩是肯求上進者嗎?”孔子回答:“我見他坐在位上毫無顧忌,又見他與長輩并肩而行,這不是求上進者的作為,只不過是個想走捷徑的人罷了。”闕黨,即闕里,據說為孔子居處,是其講學之所。
題孔子像于芝佛院
李贄
〔解題〕李贄(1527—1602),原名載贄,號卓吾,又號宏甫,別號溫陵居士,泉州晉江(今福建泉州)人,回族。李贄是明代中后期的思想家、文論家,他接受佛教禪宗影響,又受陽明心學及其泰州學派熏染,大膽懷疑孔孟之道,提倡個性解放,以“異端”自居,影響巨大。著有《焚書》六卷、《續焚書》五卷以及《藏書》、《續藏書》等。這篇《題孔子像于芝佛院》短小精悍,于幽默風趣中提倡獨立思考,大膽懷疑,富于解放個性的啟蒙意識。作者反對將孔子偶像化,絕非如禪宗中人“呵佛罵祖”般的隨意,而是從“盲從”角度找到“尊孔”可笑的突破口,屬于舊時文人士大夫立身修己中另類思考,至今仍有其認識價值。芝佛院故址在今湖北麻城東三十里,李贄在此出家并著述講學十馀年,在佛家寺院張掛儒家祖師孔子的畫像,其行動本身的反諷意味也不言而喻。
人皆以孔子為大圣[1],吾亦以為大圣;皆以老、佛為異端[2],吾亦以為異端。人人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父師之教者熟也;父師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儒先之教者熟也[3];儒先亦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則吾不能”[4],是居謙也。其曰“攻乎異端”[5],是必為老與佛也[6]。
儒先億度而言之[7],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矇聾而聽之[8]。萬口一詞,不可破也;千年一律[9],不自知也。不曰“徒誦其言”,而曰“已知其人”[10];不曰“強不知以為知”,而曰“知之為知之”[11]。至今日,雖有目[12],無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13]。既從眾而圣之,亦從眾而事之,是故“吾從眾”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續焚書》卷四
[1]孔子:即孔丘(前551—前479),字仲尼,春秋魯國陬邑(今山東曲阜)人。其先世為宋國貴族。居魯曾任相禮(司儀)、委吏(管理糧倉)、乘田(管理畜養)一類的小官,魯定公時升任中都宰、司寇。后以不滿時政去官周游列國,歸死于魯。他熟悉古代典籍,做過整理工作,聚徒講學,有弟子三千人之眾,其中有七十二賢人。其學說以“仁”為核心,以“禮”為手段,創立了儒家學派,對后世影響巨大。《史記》卷四七有《孔子世家》。大圣:古人對道德完善、智能超絕、通曉萬物之道者的稱謂。《荀子·哀公》:“所謂大圣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辨乎萬物之情性者也。”
[2]老:即老子,或稱老聃,春秋戰國時楚苦縣人,曾為周藏書室史官,著《老子》五千馀言,為道家學說的創始人,也被后世道教尊為祖師。《史記》有傳。這里即指道教。佛:即佛教,公元前六世紀至前五世紀古印度的迦毗羅衛國(今尼泊爾境內)王子釋迦牟尼創立。大約在我國東漢明帝時期傳入華夏。異端:古代儒家稱其他學說、學派為異端。
[3]儒先:即先儒。
[4]圣則吾不能:這是孔子自謙的話,語本《孟子·公孫丑上》:“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乎。’”
[5]攻乎異端:謂對非儒家學說的批評。語本《論語·為政》:“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宋朱熹集注:“異端,非圣人之道,而別為一端,如楊、墨是也。”
[6]是必為老與佛也:孔子時代,道教尚未形成,佛教也未傳入,將孔子所謂“異端”說成是老與佛,正反映了儒先的無知。
[7]億度(duó奪):測度;揣測。
[8]矇(ménɡ萌)聾:目不見,耳不聞。喻糊里糊涂。
[9]千年一律:猶言千古一律。
[10]“不曰徒誦其言”二句:意謂只知記誦孔孟之言,而不去理解其精義。語本《孟子·萬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這里化用其意,諷刺儒先對于儒學真義的無知。
[11]“不曰強不知以為知”二句:意謂不懂裝懂,因無知而盲從。語本《論語·為政》:“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里化用其意,諷刺儒先自以為是。
[12]有目:有眼力,即有判斷力。
[13]從眾:意謂同意眾人的做法。這里即俗所謂“隨大流”,顯然有自我調侃的意味。
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致沅弟書
曾國藩
〔解題〕這是曾國藩在周家口致其九弟(族中大排行)曾國荃的家書,時間為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1867年1月23日)。曾國藩(1811—1872),字伯涵,號滌生,湖南湘鄉人。道光十八年(1838)進士,歷官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封一等毅勇侯。在清廷鎮壓太平天國中創立湘軍,后又參與剿滅捻軍,推進洋務運動,為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卒謚文正。曾國荃(1824—1890),字沅甫,號叔純,為曾國藩三弟。咸豐二年(1852)貢生,為湘軍主要將領之一,官至兩江總督兼通商大臣。
同治五年,曾國荃起任湖北巡撫,幫辦軍務,協調鎮壓捻軍。這一年的十二月初六日,東捻軍在湖北鐘祥大敗清提督郭松林軍,郭松林幾為捻軍所俘,僅僥幸逃歸。十二月初十日與十二日曾國荃曾連致三函于其兄,抱怨自己運氣欠佳,曾國藩即回此函加以勸慰。最終,曾國荃以鎮壓捻軍不力,稱病退職。在這封家書中,曾國藩以一“忍”字現身說法,鼓勵其弟“咬定牙根,徐圖自強”。其間政治立場等因素,這里姑且不論,只是“好漢打脫牙和血吞”一說,不無立身處世的認識價值,類似于今天人們所常所的“情商”。所謂“忍”之一說,源于《書·周書·君陳》:“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軍國大事自然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欲使家庭和諧亦須忍字當頭。《舊唐書·孝友傳》:“鄆州壽張人張公藝,九代同居……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過鄆州,親幸其宅,問其義由。其人請紙筆,但書百馀‘忍’字。高宗為之流涕,賜以縑帛。”可見“忍”之一事,無論巨細,談何容易!曾國藩這封書信誠屬兄長開導兄弟的肺腑之言,是真情的流露!
弟之憂灼[1],想猶甚于初十以前。然困心橫慮[2],正是磨礪英雄玉汝于成[3]。李申夫嘗謂余慪氣從不說出[4],一味忍耐,徐圖自強。因引諺曰:“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此二語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訣,不料被申夫看破。余庚戌、辛亥間,為京師權貴所唾罵[5];癸丑、甲寅,為長沙所唾罵[6];乙卯、丙辰間,為江西所唾罵[7];以及岳州之敗、靖江之敗、湖口之敗[8],蓋打脫牙之時多矣,無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軍之敗[9],三縣之失[10],亦頗有打脫門牙之象。來信每怪運氣不好,便不似好漢聲口[11]。惟有一字不說,咬定牙根,徐圖自強而已。
——《曾國藩家書·軍事篇·部署策略》節選
(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797頁)
[1]憂灼:憂慮焦急。
[2]困心橫慮:通作“困心衡慮”,意謂心意困苦,憂慮滿胸;亦指費盡心思。語出《孟子·告子下》:“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宋朱熹集注:“事勢窮蹙,以至困于心,橫于慮,然后能奮發而興起。”
[3]磨礪:在磨刀石上磨擦,引申為磨練。玉汝于成:亦作“玉女于成”,簡作“玉成”,意謂助之使成,有成全的意味。語本宋張載《西銘》:“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
[4]李申夫:即李榕(1818—1890),原名李甲先,字申夫,劍州(今四川劍閣)人。咸豐二年(1852)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轉禮部主事。咸豐九年(1859),曾國藩奏調湘軍營務,以軍功授浙江鹽運使、湖北按察使、湖南布政使。慪(òu漚)氣:鬧情緒,生悶氣。
[5]“余庚戌”二句:謂道光三十年庚戌(1850)與咸豐元年辛亥(1851)間,太平天國軍興,曾國藩因“深痛內外臣工諂諛欺飾,無陳善責難之風”,應詔陳言,上疏咸豐帝,引來京師權貴的不滿。
[6]“癸丑甲寅”二句:謂咸豐三年癸丑至四年甲寅(1853—1854),太平天國攻占南京,立為首都,天下震動。曾國藩在長沙籌建湘軍,嚴明紀律,惹來地方官府上下的責難。
[7]“乙卯丙辰”二句:謂咸豐五年乙卯(1855)至六年丙辰(1856)間,曾國藩湘軍水師被太平天國石達開等困于江西南昌一帶,籌餉艱辛,難以為力,并引起江西地方官員的抗拒。
[8]岳州之敗:咸豐四年(1854)三月間,太平軍進攻湖南,曾國藩湘軍陸軍、水師在岳州迎戰太平軍,皆遭潰敗,此為湘軍初次失利。靖江之敗:咸豐四年四月初,湘軍水師與太平軍激戰于靖港市,西南風起,為太平軍所乘,戰船皆為所焚或被掠,曾國藩羞憤中兩次投水自盡,被部下所救。湖口之敗:咸豐五年(1855)二月間,太平軍石達開部與湘軍水師在九江東部的湖口激戰,焚毀湘軍大量船只,曾國藩座船亦被俘獲,曾國藩投江,被部下救起。湘軍水師損失殆盡。
[9]郭軍之敗:同治五年十二月初六日(1867年1月11日),東捻軍賴文光等在湖北鐘祥大敗清廷提督郭松林軍,郭松林中埋伏為捻軍生俘,因傷足被棄于道,逢舊部負逃歸。
[10]三縣之失:東捻軍一度攻占云夢、應城、天門等處,但不久又失去。參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清史編年》第十卷“同治朝”第296頁。
[11]聲口: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