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881年
- 刀兵過
- 滕貞甫
- 14872字
- 2019-02-28 14:37:35
笊籬卜·扶乩
一
傍晌,王克笙正在酪奴堂坐診,推門進來一個著馬褂長衫的老者。克笙起身讓座,為老人倒上一杯祁門安茶。為問診者上一杯茶是酪奴堂的規(guī)矩,目的是讓求醫(yī)者平氣息,這樣切脈才能察虛實、斷浮沉。老者一口皖南話,聽起來綿軟有韻,入耳耐聽。他說自己患腿疾,看過幾回郎中不見好轉,聽人說酪奴堂用砭石古法治病,特來求治。老者坐定后,目光被那碗茶色橙紅的茶湯所吸引,他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點點頭,嘴角透出一絲微笑,“祁門安茶。”他說。克笙點點頭:“先生能識得祁門安茶,定是品茶行家。”老者道:“安茶介乎紅茶綠茶之間,梗葉同揉,緊壓而成,一般茶葉以新鮮為上品,唯有安茶以陳年為珍貴,故有圣茶之說,老夫焉能不曉得。”說完,老者將右手置于青花瓷脈枕上,任由克笙把脈。老者一番話讓克笙眼前一亮,他一邊把脈,一邊觀察老者神色,在換過左手把脈后說:“先生寒涼外搏,熱血得寒,汗?jié)崮郎宰魍础!崩险哒f:“病由老夫已知,當務之急是尋求祛痛之法。”克笙道:“既知病由,當得醫(yī)道,就依先生所想,用砭石療法試試如何?”老者打量一番克笙,發(fā)現這個眉眼澄明的小伙子氣象非凡,談吐極有分寸,便點頭說:“砭石乃上古醫(yī)法,失傳已久,想不到能在估衣街遇到,這真是天子失官,學在四夷。”此話讓克笙心頭一震,老者知識淵博,絕非俗輩,克笙說:“先生既然知曉砭石醫(yī)法,那就讓晚輩一試。”說完,扶老者仰臥于診榻,以溫水洗擦疼痛關節(jié),選了一塊沸水中煮過的菱形砭石,在穴位上刺、挑、刮、擠一番處理,只見老者踝關節(jié)處泛出一攤白紅相間的膿血,豆渣般黏稠,克笙用棉布拭擦干凈,取止血粉涂于滲血之處,然后請老者下床一試。老者下床試了試腿力,感覺癥狀減輕許多,不禁面呈喜色。這時,街上進來一個著皂色衣褲的年輕人,焦急地四處尋找什么,見到老者后長出一口氣,把小巧玲瓏的紫砂壺遞過來,說自己剛才找地方續(xù)水沒跟上,想不到吳大人到酪奴堂來了。原來前來就診的是津門有名的茶商吳志甫。
吳志甫是皖南歙縣人,祖上世代做官茶,后來官茶式微,開始做商茶。吳家在京津一帶有幾處茶行,因為誠信經營,渠道通暢,在京津一帶口碑甚佳。吳志甫喜歡游走,福建、云南、四川,只要產茶的地方他都去過,他戲稱自己是吳霞客,販茶好比副業(yè),觀光和結交賢達才是他游走的目的。他的理論是布茶道、洗人心。有人問他:“茶道可布,人心可怎么洗?”他回答說:“茶喝透,人心凈。”這個回答很讓一些賢達贊賞,天津知府王炳燮夸他是“茶俠”,傳令天津所轄四十五處講授《圣諭廣訓》的宣講所都用吳家的茶葉。
吳志甫推開小伙計遞過的紫砂壺,指指案上的茶碗說:“祁安,味兒正!”克笙對他頓生好感,覺得這個大名鼎鼎的茶商沒有商賈之氣,一般生意人都是貶別人抬自己,這個老者卻能說實話。克笙說:“先生腿疾若能連治七日,成效自然可見。”吳先生站起身,室內中堂懸掛的三幅畫像吸引了他,走過去仔細辨識。畫像為絹本設色,裝裱老舊,分別是孔子、孫思邈和達摩,誰人所畫頗難判斷,因為畫上只有一方模糊的印章。看了好一會兒,他點點頭:“戴進之作,珍品。”克簫、克笙都愣了,吳先生能看出三圣像是戴進所畫,真是一副金眼。吳志甫告辭時向克笙拱拱手:“老夫這條腿交給你了,只要不誤老夫游山玩水,診金雙倍!”
于是,王克笙接手了吳志甫腿疾治療,幾日接觸后兩人漸漸熟起來。吳志甫嗜茶,來酪奴堂總有小伙計捧一把紫砂壺不離左右。那個腦后垂著長辮、一身皂色衣褲的小伙計不說話,每次都在診床前筆直地站著,只要吳先生右手一伸,他便把紫砂壺遞上,吳先生接過壺對著壺嘴吱吱有聲地啜上幾口,再將壺還給小伙計。克笙受家教影響也喜歡飲茶,但酪奴堂所飲多是祁門安茶,對其他茶品了解不多,吳先生便給他講解各地茗茶,比如顧渚紫筍、西湖龍井、閩紅、碧螺春等等。當然,吳先生津津樂道的還是安徽出的七大名茶,敬亭綠雪、涌溪火青、六安瓜片、太平猴魁、舒城蘭花、老竹大方和屯溪綠茶。這些名茶克笙別說品嘗,有的是聞所未聞,由此,心中對吳先生多了一份崇敬。吳先生對安徽醫(yī)承也能如數家珍,他說歷史上安徽出名醫(yī)、出御醫(yī),醫(yī)派正宗,三國神醫(yī)華佗就是安徽人。除了茶葉和醫(yī)派,吳先生對各地名山大川知之甚多,他說估衣街太擁擠,一生囿于陋巷焉知世界之大?
克笙感到自己與吳先生似前世故友,相忘江湖又意外重逢,彼此應該惜緣。“我是個行者,”吳先生常常這樣說,“行者樂趣無窮。”克笙很羨慕這位年長自己一倍還多的老人,老人簡直是一本奇書,每一頁都寫滿變幻莫測的故事,讓人不能釋卷。治愈了腿疾后,吳先生常約克笙到他的茶行做客,一壺茶,幾碟蜜餞,兩人常談至深夜。一次,吳先生說自己到了川西考察民情后得出一個結論,人的開化未必與財富成正比,江蘇富甲天下吧,但江蘇卻出了個奇葩案。某縣發(fā)生一起命案,丈夫疑妻子與侄兒有奸情,便起了殺念,持刀生生割下二人頭顱。縣令在判案時,命人將兩顆頭顱置于水中,說若兩頭相向,則有奸情,若兩頭相背,則示清白,結果殺人者逃脫了懲罰。克笙搖搖頭:“世上有這般糊涂縣令,怎能不出冤案?”吳先生道:“冤案未必故意為之,判案之法取之不當也會鑄成大錯,縣令這一做法古已有之,如同滴血認親,不能說他異想天開,但這大都是戲曲中噱頭,不能當真。我與被流徙黑龍江的天津知府張光藻大人交談過,他說龍江雖偏,但當地府縣從不用戲曲中手段斷案判訟,叉瑪神漢也不得為憑,可見蠻夷之地未必就愚鈍,富庶之地未必就開明。”克笙說:“偏遠之地多民風未開,若能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何嘗不是功德?”吳先生很贊同這個說法:“正是,‘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你我若能在行走中以啟山林,也不枉行走的辛苦了。”聽罷吳先生所言,克笙深感自卑,自己年已弱冠,卻從未離開過天津衛(wèi),與見多識廣的吳先生相比,簡直就是井底之蛙。吳先生說:“庸人多慮壽長而不思識廣,須知生命不在虛長年歲,而在行路遠近、看過多少光景,一個足不出阡陌的農夫,即使年至耄耋又值幾何?不過活著而已。”一番話令克笙心扉洞開,是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委身估衣街茍且一輩子,豈不是辜負了人生!
一次,在吳志甫的庭院里喝茶,他忽然嗅到了那股干草的味道。這是一種甜而軟的味道。他四處打量,吳志甫見他變得警覺,問緣由,他說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味道。吳志甫笑著說:“我府上未添新物,你可四處找找看,是不是味覺出了問題。”王克笙站起身,尋著絲絲味道,走過三丈見方的花園,拐出側門,側門外是吳家馬廄,克笙發(fā)現吳家馬夫正在喂馬,飼料是一捆捆干草,他抄起一把干草放到鼻子下聞了聞,那種甜而軟的味道頓時讓他如醉如癡。問馬夫:“這干草何名?”馬夫回話說:“野燕麥。”克笙疑惑地問:“夏季青草隨處都有,為何還要喂干草?”馬夫道:“青草不墊饑,馬吃多了會跑肚子。”回到茶桌旁,吳志甫問找到了什么,克笙說是一種叫野燕麥的馬料,吳志甫哈哈大笑,說:“你這鼻子挺神的。”王克笙卻有些擔心,說自己對味道如此敏感,不知是特異奇功還是惡病怪癖。吳志甫說:“人與動物皆能循味而趨,此乃天生稟賦,須知眼睛可以騙你,但味道卻不會欺人,有這等本事絕非壞事,你比別人更會看清物體本質。”克笙第一次聽到高人對自己嗅覺靈敏的稱贊,他感到吳先生所言在理。的確,人,雖貴為靈長,但眼不如鷹隼,鼻不如貍犬,人與萬物,各具長短,且不可自以為是,恃才傲物。
克笙決定拜吳先生為師,征求母親意見。母親問:“吳先生哪里讓你信服?”克笙想了想道:“吳先生身上有一股茶的味道,這味道像一根繩索在牽著我走。”宋氏知道兒子從小就對味道敏感,對于自己喜歡的味道簡直如醉如癡,既然兒子這么說,她知道只能由著兒子去了。宋氏囑咐兒子:“吳先生乃儒商,人品商品俱佳,母親不反對你拜他為師,只是王家有祖訓:只做良醫(yī),不謀良相。你雖拜吳先生為師,只可學些為人處世之道,切不可做有違祖訓的行當,貪戀虛名浮利,忘了初心根本。”克笙說自己出于敬佩吳先生學養(yǎng),才不想錯過相識之緣,絕不會棄醫(yī)從商,變更父志。得到母親同意后,師生二人就在酪奴堂中孔子、藥王和達摩畫像前行了拜師之禮,從此便師生相稱,親如父子。
見證了拜師禮的宋氏和克簫沒有興奮之情,他們知道克笙一旦跟隨了這個走南闖北的吳志甫,在酪奴堂坐診的日子就不會多了。
二
一生都在行走的吳志甫在一個滿月的夜晚忽然產生了去關東開拓茶市的想法。靜夜,庭院葡萄架下的月光碎銀一般灑在大理石桌面上,吳志甫拈著胡須把自己的想法很輕松地告訴了王克笙。王克笙聽后頓時血脈賁張:天哪!關東!那不是先祖差點被流徙的地方嗎?吳先生撫摸著小小的紫砂壺,信心滿滿地說:“明月照香茗,香茗當不負明月,布滿關東大地。”王克笙被感動了,按照這個說法,關外大地也該有王家酪奴堂啊。吳志甫身上有一股磁力,這磁力來自他的自信,他對決定要做的事總是充滿信心,好像任何困難都不在話下,品茶賞花之際,事已水到渠成。剛才說的關東,在別人眼里是一片荒涼之地,在他的眼里則是灑滿月光的白山黑水,獐狍野鹿,驛道氈房,那將是一幅神奇的圖畫。“到關東何地?”克笙問。吳先生未假思索地道:“卜奎!”這是一個陌生的地名。“為什么要去卜奎?”他追問。吳先生神秘地笑了:“我讀過天津知府張光藻大人寫的詩,那里有廣袤的草地和群舞的仙鶴。”仙鶴?克笙腦海里浮現出某些畫面上仙鶴的樣子。他從沒有見過仙鶴,不知道仙鶴叫起來是什么聲音,但讀過的詩文告訴他,仙鶴是一種祥鳥。吳先生給他講了同治十一年天津發(fā)生的教堂案,講了天津知府張光藻因護民獲罪流徙黑龍江的事情,說張光藻流徙之時正患腿疾,仆人韻笙放心不下,毅然陪他走上流徙之路。吳先生說:“此仆忠心可鑒、義薄云天,主仆二人同走流徙路,成了朝野間久傳不衰的一段佳話!”王克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陪張光藻流徙的仆人叫韻笙?名字中也有一個笙字。
克笙萌生了陪吳先生去關東的念頭。他把想法告訴母親,白發(fā)蒼蒼的宋氏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疑惑地問:“老話說寧向南一丈,不向北一尺,你為何非要去關東寒冷之地?”克笙說:“孩兒并非一時沖動,也思忖了幾個晚上。孩兒想,不涉險地,難見奇觀,正所謂富貴險中求。”宋氏聽后許久沒有作聲,呆呆地看著門外兩棵白果樹發(fā)愣,這是先祖王茗開創(chuàng)酪奴堂時栽下的樹,粗細已需兩人合抱,樹上有兩個相鄰的喜鵲窩,棲息在樹上的喜鵲每年都會孵出幾只小喜鵲,小喜鵲羽翼豐滿后就會離巢而去。克笙看看大樹,再看看母親,忽然發(fā)現母親臉頰兩行濁淚正汩汩而下。“天意!”宋氏喃喃自語。克笙跪在母親膝前,搖著母親的臂肘說:“母親在,孩兒不該遠游,可孩兒不甘心蝸居在估衣街,孩兒的夢想就是尋一處與祖上沒有掛礙之地,創(chuàng)辦酪奴堂,恢復祖姓。”宋氏擦去淚水,目光變得冷硬:“當年先祖本該流放卜奎,因有善人相助,得以偷生津門,名雖存,姓卻失,朱家世代以此為羞,今日你與吳先生一同闖關東,也算是前人之債后人償還,依母之見,你就在關東擇一處祥瑞之地,創(chuàng)辦一處酪奴堂,行醫(yī)濟世吧。”宋氏回到內室,取出一褐色竹筒,竹筒內有孔圣人、藥王孫思邈和達摩祖師三軸畫像,這是請畫師臨摹的三圣像。幾個月前母親請畫師臨摹時他還不解,中堂中的三圣像完好無損為什么還要復制?現在他明白了,原來母親早就預料他會像門前白果樹上的喜鵲一樣飛離巢穴,臨摹三圣像是為他而備。克笙是仰望著三圣像長大的,三圣的容貌已經深深鐫刻在腦子里,父親在世時他曾問過:“為什么要將三位圣人掛在一起供奉?”父親說:“人無信仰,猶長夜無燈,不能夜行。孔子為儒,儒家講心、性、命;藥王是道,道家講精、氣、神;達摩乃釋,釋家講戒、定、慧。三教雖殊,同歸于善,參透此道,遂成君子。”母親囑咐說:“治學師圣人,行醫(yī)師藥王,篤定師達摩,酪奴堂在三圣在,無論遭遇什么困厄,三圣衣缽要代代相傳,有子傳子,無子傳賢,莫斷了傳承。”母親的交代字字千鈞,克笙陡然覺得這加了皮箍、配了背帶的竹筒沉重了許多。“孩兒要把三圣圖掛在關外的酪奴堂里,”他說,“關外的酪奴堂不再姓王,而是姓朱。”克笙很清楚,一旦在關外恢復祖姓,自己就不能再回天津酪奴堂了,他這粒朱氏的種子,將在白山黑水間生根發(fā)芽,長出另一棵大樹來。宋氏為他擇下肩頭一根頭發(fā),仔細端詳著克笙的面孔說:“恢復祖姓,應當從長計議,大周非善朝,朱家易姓也非光彩事,不到河清海晏之時,不可草率為之。”
九月初六,克笙與吳志甫出發(fā)的日子。清晨,門前白果樹上的喜鵲將一家人喚醒,喜鵲的鳴叫總是很準時,只要晴天,它們總是以歡快的鳴叫為朝陽升起伴奏。梳好頭的宋氏將克簫、克笙喚至門前,指著門楣上方酪奴堂三個行書大字問:“酪奴堂三字本意你們可清楚?”兄弟倆面面相覷,天天嘴上叫著酪奴堂,這堂號到底什么意思還真說不完整。克簫說:“我知道酪奴是茶,好像與藥關系不大。”宋氏說:“酪奴就是茶,茶乃楚人所愛,初始傳入北方時胡人頗為不屑,便以酪奴相稱,其中多有貶義。先祖創(chuàng)辦酪奴堂正是困厄之時,以酪奴自勉,為的是示弱不逞強。”克簫、克笙同時仰望牌匾,白底黑字,雖然有些斑駁,但三個行書大字中遒勁的力道依然看得出來。宋氏取出一竹包祁門安茶,安茶是酪奴堂不可或缺的日用飲品,宋氏說:“祁門安茶雖鄙,卻可醒腦去穢,北地膻腥重,可以此克之。”宋氏一手托著竹包,另一手覆在上面,卻沒有將茶葉馬上遞給兒子,她還有話,“藥用一時,茶用一世,切切記住,吃茶即修道,持偈莫如吃茶。”說完,鄭重將這包祁門安茶遞給兒子。克笙接過母親所贈之茶,透過竹包,他分明嗅到了祁門安茶的糲香。自己吃茶已成習慣,雖然吳先生本身就是茶商,吃茶不成問題,但祁門安茶是有記憶的味道,像母親下廚烹飪的臘肉小炒,是其他飲品代替不了的。宋氏又給兒子一本《朱子治家格言》:“此家訓雖非酪奴堂朱氏所著,但畢竟同姓同望,酪奴堂世代以此為座右銘,先祖在此家訓后綴有王家治家格言,你在關外落地生根后,可以此明家訓、調家風、講詩書、明禮讓,造福鄉(xiāng)里,不負祖宗教誨。”
克笙知道母親贈書的用意,治家不能沒有遵循,自己在關外不僅要把家訓傳下去,而且要將這治家格言回歸為朱家。母親所贈三物,被王克笙視為至寶,一直用心珍藏。
克笙與吳志甫沿著估衣街凸凹不平的石板路走向十字路口,吳先生那個皂衣小伙計牽著兩頭毛驢正在路口等他。沒有更多送行之人,空蕩蕩的估衣街頭,只有宋氏和克簫站在鋪滿青石的街中央揮手送別,酪奴堂門前兩棵白果樹枝葉泛黃,近在咫尺兩個鵲巢若隱若現。關東大地,土匪多如牛毛,為了不抓盜匪眼色,三人輕裝簡攜,除了必要御寒衣物,吳志甫只帶了一箱書一箱茶,王克笙帶上了母親所贈三物,還帶了一個柳編藥箱,內有五塊泗濱砭石、一盒黃帝九針、各種必備之藥。母親忍淚囑咐說:“想娘之時,可在三圣像前默念,娘聽得見。”
山海關,一道關隘,天地兩重。關內,尚存殘秋高陽暖意,關外則寒風凜冽滿目凋敝荒涼。三個人兩頭驢行走在空曠的野外,寒鴉盤旋頭頂,豺狼嚎叫左右,孤城與孤城之間不見村落,車轍湮沒的古道上少見商旅,冬天的關外幾乎停止了呼吸一般令人透不過氣來。
途中入住客棧,克笙發(fā)現吳先生常常在夜里攥一把草棍卜卦,心中很是奇怪,見多識廣的吳先生喜愛占卜,這是他沒有想到的。行至德惠,入夜后吳先生又在卜卦,克笙止不住問:“先生何故占卜?”吳先生搖搖頭道:“夜不能眠,游戲罷了。”吳先生隨行的皂衣小伙計叫小賀,滄州人,勤快機靈,吳先生未睡,他便持一把茶壺不離左右。吳先生喝幾口熱茶,忽然變得興奮,將草棍擲于桌上,捻著胡須說:“你們知道張光藻大人進入龍江大地時所賦之詩嗎?”王克笙和小賀都搖頭,他說,“我記得一首,吟與你們聽聽。”說完,便平長仄短地吟誦了一首《入黑龍江境》:
百里無人斷午煙,荒原一望杳無邊。
行來白草黃沙地,正是嚴霜朔雪天。
海日孤懸?guī)r壑冷,江冰橫踏馬蹄堅。
回看千里黃龍府,猶覺長安在眼前。
“這詩有些傷感。”王克笙直話直說。吳先生點點頭,“是啊,張大人流徙黑龍江,心境可想而知。不過,兩年后他奉旨回京便是另一種心情,回京路上他寫的詩就不同了:‘山花帶笑如迎客,籠鳥高飛欲上天。’你們看,這是什么樣的心境!”
“吳先生也賦詩一首如何?”克笙說。吳大人拈著胡須說,“我只想好了一句,難望張光藻大人項背,你我此行是出游,可謂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所以我想了這樣一句:‘志甫蒼蒼思花乳,克笙匆匆奔酪奴。’”克笙和小賀都笑了,先生果然性情。
出德惠走驛道直到卜奎,一路雖然艱辛,卻也太平,吳志甫悄悄對克笙說:“我夜夜占卜,無非是趨利避兇啊!”“先生真信?”克笙問。吳志甫道:“人不可機械,疑問之時求助神靈未嘗不可,孔圣人就是這么做的。”克笙明白了,吳先生的自信絕不是盲目自信,他有充分自信的理由。
到達卜奎后,吳先生持天津衙門信函叩開了將軍府威嚴的大門。黑龍江將軍文緒儀表堂堂,威風凜凜,他將吳先生一行三人留在府中居住。文緒將軍似乎有鄂溫克族血統(tǒng),黃須獅鼻,酒量驚人,在山高皇帝遠的黑龍江,這位從一品的邊關大將頗具豪俠氣度。聽吳志甫說要在卜奎開茶行,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揮,哈哈大笑兩聲說:“日怪!龍江人喝酒,哪個喝茶?”吳志甫并不辯解,每次酒宴之后都讓小賀沏一壺茶給將軍飲用,幾天過去,將軍日漸有了茶意,酒足飯飽過后總會吆喝一句:“吳掌柜,上茶!”當地對生意人一律稱呼掌柜的,不管生意多大,掌柜是最好的尊稱。這時,吳先生和克笙就會相顧一笑,讓小賀趕緊端茶伺候。
隆冬,濕熱過盛的文緒將軍患了蛇盤瘡,眼看瘡之潰瘍如兩條蠢蠢前行的黃蛇,拼著命想吻成一線,果真如此,文緒必死無疑,而一干軍醫(yī)對此束手無策。吳志甫推薦克笙為將軍診治,克笙仔細診視病情后,承諾不出七日便可治愈這惡瘡。克笙此話絕非虛言,他藥箱里恰恰有白花蛇粉,此藥是蛇盤瘡克星。涂粉三日后,將軍腰間的兩條黃蛇便干枯了身子,變成兩條死蚯蚓,惡瘡痊愈。文緒將軍十分感激,專門擺酒慶賀,夸贊王克笙醫(yī)術超群。酒席間,吳志甫替克笙說起要在此地開辦酪奴堂一事,文緒將軍滿口應承,說只要在他的管地,要房給房,要地給地。吳先生見文緒將軍總是以酪漿為飲,便建議少漿多茶,有助酒肉消化。文緒將軍一手持奶碗,一手撫茶杯,兩只黃眼珠轉來轉去,忽然大叫一聲:“有了!”把滿桌人嚇了一跳,文緒將軍說把茶與酪同煮,一來飲之有味,二來得茶之好處,豈不兩全其美?眾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讓廚子一試,果然很受用。從此,將軍府中有了奶茶,此法傳至卜奎民間,一時成為時尚。
三
有了文緒將軍支持,吳志甫卜奎茶行開辦順利。此時,他在遼南營口的茶行業(yè)已開張,可從營口茶行直接發(fā)貨到此。卜奎茶行由小賀打理,更多時間吳志甫和王克笙都花在四處訪古探幽、考察風土人情上。其間,吳志甫對當地的扶乩產生了興趣。大清朝自咸豐以來,朝中百官流行扶乩,同治后期,扶乩遭冷落,但在內地冷落的扶乩卻在偏遠的卜奎十分流行。吳志甫訪問了幾個民間扶乩高人后,一日,他要帶克笙去卜奎西門外的慈悲庵。吳志甫說:“聽說此庵有高人扶乩,我倆不妨一試。”說走就走,兩人騎馬出城,沿著長滿蒿草的雪徑直奔慈悲庵。路旁是一望無際的荒甸,冬天的大甸白雪皚皚,間或有稀疏的蘆葦或柳條透出來,在寒風中搖曳。半個時辰許,兩人到達慈悲庵。慈悲庵處于山與甸的連接處,依山而建,幾十級石階通向山門,青磚門樓古樸莊重,四角翹起,脊背兩端坐著看不清的瑞獸。兩扇朱門有些斑駁,門前右側立有一石碑,碑文雖已風化,近前依稀尚可辨識,記著乾隆四十年重修此庵的經過。進入山門,見一老嫗正在殿前一根索倫桿下往小木船上添高粱。兩人走過去寒暄幾句,幫老嫗把盛滿高粱的小木船用繩索吊到索倫桿頂端。憑感覺,王克笙料定這老嫗是叉瑪。叉瑪不難辨認,憑一頭披散不結辮的長發(fā)便可識出,如果冬天包裹嚴實,可從眼神中認定他們身份,因為叉瑪目光發(fā)直,總是兩點一線,當叉瑪盯你之時,你會感到有一條無形的繩索在牽引你。克笙到卜奎后,發(fā)現叉瑪幾乎是一切的主宰,尤其是驛人,大事小情都要找叉瑪占卜,吳先生說叉瑪不可小覷,乃滿蒙遼金千百年來民眾所拜之神,我們入鄉(xiāng)隨俗,跟著敬畏為好。老嫗穿一件藍布棉袍,腳上一雙白底黑布棉鞋,干練輕盈,與當地婦女習慣穿笨拙臃腫的緬襠褲皮靰鞡相比有著明顯不同。索倫桿下并無信眾,進到山門里的香客都直奔正殿,老嫗對有人過來幫忙并不拒絕,很信任地把繩子遞給克笙。克笙把木船吊好系住,搓了搓凍得發(fā)木的手,正欲往正殿走,老嫗說:“屋里暖和一會兒吧。”跟老嫗走進西廂房,地面上生著火盆,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兩人摘下狗皮帽子,四處打量房間內的擺設。克笙注意到屋內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彩繪面具,大大小小的鷹冠和皮制的流蘇,一面手鼓一支鼓槌置于窗前條案上,鼓面發(fā)亮,看出是常用之物。這些法器已經泄露了主人身份,老嫗是個寄居在慈悲庵的叉瑪。老嫗說:“來慈悲庵祈愿有三門,正門有尼,東門有姑,我這西門是叉瑪,兩位要求哪一門?”老嫗開門見山,爽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克笙看了吳先生一眼,沒有搶先回答。吳志甫說:“我們從關內來,到此添些香火,討個吉利。”吳志甫在炕沿上坐下來,一邊回復叉瑪,一邊伸手烤火,火盆里燒著木炭,紅色的炭火和叉瑪古銅色的臉相映生輝。克笙深感奇怪,小小的慈悲庵里竟然三教合一,共生共存,這種景象恐怕只有在天寒地凍的龍江大地才會存在,看來,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讓佛龕神殿里的人物也能濟濟一堂,彼此相安無事。克笙對屋內的陳設感到好奇,沒有發(fā)現老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沒有烤火,立于窗前條案邊,正有滋有味地欣賞那面手鼓。
叉瑪道:“這個年輕人有心事。”
克笙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發(fā)現叉瑪一雙深邃的眼睛正逼視著自己,這目光仿佛一塊鋒利的砭石在挑動他的神經。“我有何心事?”他問。叉瑪把火炕上的煙笸籮拉到跟前,用一桿長長的煙袋挖了一鍋煙,湊近火盆點燃,有滋有味地吸了幾口,吐出一縷藍色的煙霧,然后道:“你神不安體,必有心事不能擱置。”吳志甫縮回烤火的手,重新打量了王克笙一眼。克笙很驚訝,應該說來卜奎日久,心中之事日重,每每想起母親囑托,自己便如同找不到歸巢的鳥,焦慮煩悶,難道這些都被老嫗看透了?克笙道:“我是有心愿未遂,您老言中了,不過,我心中之事您老何以得知呢?”叉瑪把抽過的煙鍋在火盆的邊沿輕輕叩了叩,不緊不慢地說:“方才你摘下帽子時,頭頂有一絲游離之光閃過,由此而知。”克笙下意識摸了摸頭頂,他不知自己頭頂怎么會有游光閃過。老嫗接著說:“活人周身有生氣繚繞,或聚或散或糾結,這是一種氣象,能障過俗人,卻障不過叉瑪的眼睛。”叉瑪這話挺嚇人,讓本來不信旁門左道的王克笙心生驚悸,他感到條案上那面手鼓似乎跑到他胸腔里敲起來,心臟如同一只受驚的兔子,要從嗓子里躥出逃遁。他說,“其實,也不是大不了的心事,就像丟了一樣東西,正在找。”他努力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老嫗擺擺手:“不想說就不要說,不要言不由衷。”老嫗臉色由剛才的古銅色變成了青銅色,炭火映在臉頰,折射出清癯的冷光。吳志甫問:“請問師父尊姓?”老嫗頭也不抬地說:“姓胡。”吳志甫說:“聽說庵中有高人扶乩,不知真假?”叉瑪笑了笑:“慈悲庵是大慈大悲之地,度人苦厄,山門常開,怎能以真假猜度。”說罷起身送客。兩人在慈悲庵里轉了轉便上馬回返,路上,克笙心里盤算,自己的家事乃驚天秘密,難道老嫗真能看出?他對巫卜之術一向不感興趣,身為醫(yī)生,對生死自有醫(yī)生的認識,但叉瑪今日之話如同草蛇灰線,讓他產生了一種時浮時沉的欲望,他知道這也許是叉瑪欲擒故縱之法,目的在于吊他的胃口,但別的且不說,自己的好奇心真的被吊起來了。他提醒自己,切切不可和盤托出家事來,圣人講言寡尤行寡悔,自己稍有不慎,遠在天津的酪奴堂吃官司不說,也等于給善良的吳先生添了個無法卸去的包袱。
回到將軍府,吳志甫向幾個熟人打聽這個胡姓叉瑪的來歷,府里人都知道這個老嫗,說她能通靈,在驛路上很吃得開。慈悲庵地處西城外,地偏路遠,城里善男信女不把香火給近處的城隍廟,卻多去遠道的慈悲庵,看來這個胡老太非等閑之輩。晚上,兩人對坐飲茶,吳志甫問:“叉瑪說你有心事,我見你遲疑再三,這是何故?”克笙道:“學生離家之時家母囑托我若有便利,可在關外建一處酪奴堂,行醫(yī)辦學,弘揚砭術,不想被叉瑪看出來了。”吳先生說:“此事你并未瞞我,我還向文緒將軍為你求助,不過,我感覺叉瑪話里有話。”是夜,克笙久久未能入睡,他對叉瑪有了興趣。作為醫(yī)者他很清楚,道行深厚的名醫(yī)能從病人頭頂發(fā)現一絲游氣,憑這絲游氣來診斷病人的預后,所謂望聞問切,望能居首就是這個道理。望,絕不是看膚色舌苔眼瞼那么簡單,父親坐診酪奴堂時,總是第一眼望患者的頭頂,自己當時年幼,不明就里,問父親病人頭頂并未脫發(fā)生瘡,難道要看發(fā)髻診斷?父親告訴他,不是看發(fā)髻,是看百會穴所生之氣,百脈之會,百病所主,氣色之氣便來于此。
此后,克笙又獨自到慈悲庵三次。
以當地風俗,求助叉瑪要以公雞一只為卦禮,有童謠:“求叉瑪,買公雞,沒有公雞叉瑪發(fā)脾氣。”克笙不敢破了規(guī)矩,到街上買了一只公雞來到慈悲庵。一身藍色棉袍的胡老太正在西廂房炕上打坐,面前翻開一本很厚的書。這是一部羊皮書,曲曲彎彎的文字說不準是滿文還是蒙文,克笙一個字也不識,屋內火盆依然熱浪四溢。因為有過一面之識,胡老太并不客套,她盤腿坐在炕上,把一個細苕條編成的煙笸籮推過來。她知道來者不抽煙,但敬煙在當地是待客禮儀,推過煙笸籮,如同關內人上茶,是不能少的一道程序。胡老太問:“縛雞而來,必有所求,說吧。”克笙述說了自己奉母命來關外,不是游山玩水,是想擇一處中意之地行醫(yī)辦學,到卜奎后一直沒有找到一塊可心之地,想請叉瑪指點。克笙有所保留,沒有提及恢復祖姓一事。胡老太看著他,琥珀般的眼睛似乎帶著一層糖霜。她用煙袋在笸籮里盛上煙,靠近火盆點燃,一絲藍煙裊裊上升,接近房梁時才緩緩散去。克笙的目光跟著藍煙移動,直至藍煙消散。這是一種叫琥珀香的關東煙,煙香濃郁,醒腦提神。胡老太并不急著說話,足足抽完一袋煙,把煙灰在火盆邊沿叩凈,然后說:“你打誑語。”王克笙愣住了,自己所說句句實話,怎么打誑語呢?他想辯解,胡老太用煙袋指了指他的前胸:“下次再來。”克笙只好起身,他注意到了叉瑪發(fā)出指令的煙袋,烏木長桿銅鍋翡翠嘴兒,絕非民間俗物。臨走時,他瞄了一眼地上的公雞,公雞咯咯叫了幾聲,似乎在嘲諷他無功而返。回到將軍府,吳志甫問了經過,擎起茶壺慢慢啜了一口,捋了捋胡須道:“易取之經,絕非真經,叉瑪并非刁難于你,而是天機不可輕泄也。”經吳先生這么一說,王克笙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
二次,他又上街買了公雞,信心滿滿來到慈悲庵。叉瑪正在掃院子,見到克笙,禮貌地點點頭,接過那只公雞,用柳筐扣住,引克笙來到西廂房。像上次一樣,她推過煙笸籮讓煙,自己用那根長長的煙袋點燃一鍋煙不緊不慢抽起來。克笙很歉疚地說:“胡大師,都怪我上回沒說清楚,其實,我祖上是皖南新安醫(yī)派傳人……”王克笙一邊觀察叉瑪的臉色,一邊說著打好的腹稿,“新安派弟子遍布中原,唯獨關東尚未立足,家母希望我能把新安派砭石醫(yī)法傳到關東,懷此夢想我隨吳大人來到龍江,逗留時日不短,走了周邊多個地方,登碾子山、渡訥謨爾河,還去了紅花爾基,就是沒有找到一個中意的地方。吳先生勸我,人力不能為之事就要借助神力,我想請胡大師指點迷津。”克笙注意到地中央不見了那個火盆,柞木樁也搬走了,青磚地面清冷卻一塵不染。“就這些?”胡老太問。“就這些,”克笙語氣肯定。叉瑪慢慢地抽著煙,她抽煙并不吸進去,一口煙只在嘴里小留片刻便輕輕呼出來,抽煙好似呼吸的伴奏,很是愜意,偶爾,吱的一聲會把一口唾液吐出去,唾液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落在丈八遠的地方。克笙很驚訝,一個老嫗竟有如此底氣,足見肺力不同尋常。一袋煙抽完,叉瑪從炕沿起身,推門到外面叩掉煙灰,然后用煙袋桿挑著粗布門簾說:“回吧,下次再來。”王克笙蒙了,胡老太這不是在難為自己嗎?他問:“恕我冒昧,在下有何失禮之處嗎?”胡老太笑了笑:“有緣即來,無緣即去,來去由你。”叉瑪放下門簾,隔住了王克笙惶惑的目光。
克笙站在慈悲庵空曠的院子里,望著高高的索倫桿發(fā)呆,叉瑪一再拒絕他的問卜是何意呢?自己除了姓氏一事因關系重大沒有泄露外,其他都和盤托出了,公雞送了兩只,虔誠之意亦表達清楚,難道說求助叉瑪還有其他條件嗎?躊躇間,東廂房里走出一個一身緇衣、頭戴道冠的道姑,道姑提著木桶,徑直去西南角的水井打水,克笙過去幫助她搖轆轤。井不深,一桶水很快就搖上來,道姑道聲謝,聲音脆脆的,悅耳動聽。克笙試探著說,“請問,找西屋胡師父問卜都要備些什么卦禮?”道姑搖搖頭,“胡師父為人隨和,對誠心求卜者從不收卦禮。”說這話時,王克笙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頓時中了槍一樣僵在那里。天哪,這是怎樣一個女道士啊!這簡直就是唐伯虎畫里走下來的美人!想不到如此荒僻的小庵,竟然有這等凌波仙子般的坤道。他忽然就想起了一首兒時熟背的詩:“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女道士膚色羊脂一般白潤,在青色的道帽道服反襯下,越發(fā)冰清玉潔,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磁力。后來,克笙在《酪奴堂紀略》中記下了這段邂逅,其中一段描述深深影響了兒子王鳴鶴的擇偶觀:
慈悲庵初遇塔溪,只見一張潔冰止玉的臉,如同《石頭記》中那個帶發(fā)修行的妙玉,韻致天成,讓人飄飄然心旌不豎,須臾間得道成仙。
道姑提水的身姿十分輕盈,微微傾斜的上身與提著的水桶保持一種平衡。克笙呆呆地立于院中,直到正殿里的尼姑也出來汲水,他才不情愿地離開。
三次,克笙買了公雞再去慈悲庵,他默默囑咐自己,此次當把心中之言和盤托出,不做半點隱瞞。清晨,他牽著白馬,沿青石鋪成的大街緩緩出城。牽馬而不騎,這是吳志甫的主意,因為馬蹄聲在靜謐的早晨陡顯清脆,卜奎城居民習慣晚起,馬蹄嘚嘚容易擾民。出城,上馬走過大甸,慈悲庵山門未開,克笙坐在門前石階上想著心事。石階下的土路雖是官道,卻不寬,路旁栽了些東倒西歪的榆樹,克笙思量:路旁還是栽楊樹好,榆樹生長太隨意,又易招害蟲,很難長成整齊的一排。正在瞎想,一個小道童打開山門。克笙起身問:“出家人起床都遲嗎?”道童辯解說:“師父已經做完功課,晚開門是怕人擾了功課。”克笙歉意地笑笑,懷抱公雞直接去叩西廂房的屋門。這一次,他買的是一只威風凜凜的亮羽雞,明明是雞,卻有著鷹一般銳利的目光,雞雖被縛住兩爪,但沒有絲毫怯懦,它甚至在克笙的手臂上啄了幾下。克笙知道,雞市上多是蘆花母雞,能選到這樣威武的雄雞算是叉瑪的福分。
胡老太早晨也要抽煙,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琥珀香,見到克笙后又是一套程式化動作,推過煙笸籮讓煙,自己則換了一鍋接著抽。“坐吧。”她一雙琥珀眼珠審視著克笙,長煙袋槍一樣直指克笙下頜。克笙作揖行禮,正要說話,叉瑪先開了口:“不要看我,權當你心頭有一盞燈,對燈說話,燈熄話止。”克笙合上雙眼,果然覺得心頭出現了一盞燈,燈光搖曳,忽明忽暗,這搖曳的燈火給了他極大的信任,他急速跳動的心變得平緩。“大師說得對,前兩次我打了誑語。”克笙開口便是檢討,“我祖上不姓王,姓朱。”像與老友聊天一樣,他詳細講述了朱家家族的歷史,講了母親希望自己到關東來恢復祖姓、創(chuàng)辦酪奴堂的囑托。叉瑪仿佛睡著了一樣,閉目傾聽,那桿煙袋也不再有煙縷升起。講完自己的故事,克笙感到一種包袱卸下般的輕松,心頭那盞燈忽然被明亮的陽光覆蓋了,這大概就是叉瑪剛剛說的燈熄話止的意思吧。他望著依舊雙目微合的叉瑪,無限虔誠地說,“能讓我安心的是一種味道,可是在黑龍江我聞不到這種味道,何去何從,乞求明示。”說完,他發(fā)現胡老太輕瞇的雙眼睜開了,眼神明亮如炬。胡老太說:“這回你說了實話。”叉瑪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其實,什么謊言都會被眼神泄密,世上只有人離神,從來沒有神離人,說謊之人眼神游移不穩(wěn),記住,人,欺騙不了神,神會洞察一切。”
胡老太站起將煙袋擱在窗前條案上,背對著王克笙問:“龍江雖偏遠,卻無饑饉之憂,更有人參貂皮靰鞡草三寶,還出產三花五羅十八子,為何不能留住你?”克笙道:“沒有緣由,心中似有榫卯不能契合之感。”胡老太點點頭,說:“你今夜申時來此,請塔溪道姑為你扶乩。”克笙問:“哪位塔溪道姑?”叉瑪微微一笑:“就是你上次見過的那個,你見了人家眼睛都是直的。”克笙感到臉在發(fā)燒,這個胡老太真是洞察一切。
回來的路上,克笙心里咚咚直跳,離開慈悲庵才想起沒吃早飯,便到北大街上一處小酒館喝粥。一個長著瓦刀臉的店小二正在掛酒幌,兩個大紅酒幌掛好后,幌上的流蘇隨風飄動,小酒館頓時像女人鬢旁插了兩朵紅花,變得生動起來。他想起剛才叉瑪說的三花五羅十八子,這三花五羅他知道,都是冷水魚中的上品,三花是鰲花、鳊花、鯽花,五羅是哲羅、法羅、雅羅、湖羅、銅羅,至于十八子卻不知都有哪些,便請教小二。小二年紀不大,五官擠成一團,極善談,聽客人問起十八子,便炫耀加夸張地道:“這十八子嘛,一般人還真說不全,有島子、鰱子、嘎牙子、船釘子、柳根子、鯉拐子、鯽瓜子、麥穗子、白漂子、細鱗子、黃姑子、老頭子、七里浮子、牛尾巴子、草根子、鯰魚球子、狗魚棒子、泥里夠子,能吃遍三花五羅容易,吃全這十八子的人可沒幾個,別看我們店就掛倆幌,但只要出得起銀子,我包你吃個全。”克笙笑了笑,他不明白當地為什么將十八種魚名都帶上個“子”字,難道是對魚的敬畏嗎?
夜晚像一個醉漢拉扯的幕布,斷斷續(xù)續(xù)地總也合不上。申時未到,急不可耐的克笙便騎馬趕往慈悲庵。街道兩旁商鋪里燭光閃爍,一扇扇窗子像涂釉的粗瓷,獾油般潤澤。克笙不能策馬狂奔,但碎步快跑的白馬還是把快樂的馬蹄聲傳給街邊的住戶,有人推門出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夜晚出城的人,把他錯當驛路上匆匆傳遞公文的驛丁。落日余暉涂滿慈悲庵山門前的石階,守信的胡老太正在院子里等他,身旁是那個美麗的道姑和一個小道童。克笙沒想到自己會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有些受寵若驚,忙不迭連聲致謝。胡老太說:“這是塔溪道姑,東門道家。”克笙拱手鞠躬,暗暗記下了塔溪這個名字,眼睛卻不敢看女道姑,擔心自己方寸不穩(wěn)。
進到西廂房,看到炕上擺放沙盤、乩筆、筲箕等扶乩所用之物,克笙知道大戲就要上演了。道童端來一銅盆清水,讓他洗過手,端坐在方凳上。胡老太披掛整齊,點燃燭火,把笊籬置于屋中央鍋叉上,焚香叩首,雙手合十,對著笊籬口中念念有詞。這是一只十分破舊的柳條笊籬,纏著些白布衣,上面畫上黑發(fā)、五官、紐扣等,笊籬被插在鍋叉上,有些搖晃不穩(wěn)。三支香焚至半許,胡老太起身拿鼓,用掌在笊籬上方轉圈兒咚咚敲起來,鼓聲很有節(jié)奏,像奔跑的馬蹄聲,左三圈、右三圈,六通鼓聲響過,胡老太閉目道:“游子之心,落地生根,乞望仙姑,指點迷津。”說完,鍋叉上的笊籬奇跡般向西傾斜了,叉瑪停下來,查看了一番然后說:
“仙姑指路,吉向西南。”
得出結論,胡老太又敲了六遍手鼓,奇怪的是那個破笊籬在鼓聲里歸位了。胡老太小心翼翼地把笊籬置于條案,向塔溪道姑做了個請的手勢。克笙知道笊籬卜是扶乩的前奏,真正的大戲是塔溪道姑主持的扶乩。塔溪道姑把那套扶乩用物擺上炕中央,再次燃香,命道童跪于沙盤一側,把筆和紙遞給胡老太,然后剪去蠟燭半截燭花,屋內頓時變得暗淡。她手扶筲箕,筲箕下插著乩筆,讓克笙扶住筲箕另一端,囑咐閉上眼睛,手隨意念而動。四人屏息靜候,好一會兒,窗外忽然狂風驟起,飛沙打在窗紙上颯颯作響,克笙渾身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感到手中的筲箕開始移動,筲箕下的乩筆在沙盤上畫來畫去。一旁的道童唱出畫出的字詞,胡老太則一一記在紙上,至三支香焚盡,筲箕不再移動。放下筲箕,塔溪接過記好的乩文,在燈前仔細看了幾遍。乩文用滿文寫出,胡老太譯成漢文,塔溪將乩文給了克笙,乩文是:
玄奘西行馬不停,
皇陵北望三百程。
水泊之上燎原火,
天求遼闊地求寧。
讀過這短短一首詩,克笙不明就里,反復揣摩其中意思。胡老太說:“神靈所示之地,在皇陵西南三百里,你收好乩文,大家各歸其位。”克笙雙手顫抖著疊好乩文,揣于貼身口袋,奇怪的是,在懷揣起這紙乩文后,心里那面搖動了許久的旌旗忽然靜了下來,有了一種神穩(wěn)心安的感覺,這是他久久渴望的一種感覺。
克笙偷偷望了一眼塔溪道姑,燭光里塔溪道姑的容顏鳶尾花一般迷人。胡老太說:“西南方是塔溪云游而來的方向。”塔溪道姑說:“沒錯,貧道來自西南方向的鐵剎山,為了弘揚邱祖真教云游到此,完成云游夙愿之后,還會回鐵剎山修道。”克笙心里動了一下,自己吉向西南,西南又是道姑道場所在,不知這算不算緣分。他忽然有些擔心,龍江大地多有山賊響馬,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性四處云游,遇到強人怎么辦?又一想,自己真是杞人憂天,既然人家能占卜兇吉,安危問題自然無虞。克笙對塔溪道姑說:“士子王克笙,字泊洲,行醫(yī)為生,遵循神靈所示將去西南方創(chuàng)建酪奴堂,建成后將恢復朱姓,感謝道姑扶乩請神,望能有緣再見。”塔溪道姑還禮道:“泊洲先生心有宏愿,令人敬佩,只要廣施仁義,大積陰功,必然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有所成就。”克笙聽了塔溪的話,如同醍醐灌頂,天目洞開,千恩萬謝辭別了慈悲庵。
慈悲庵山門關上的剎那,庵后的樹林里忽然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克笙駭了一跳,心想,哪里來的嬰兒?回頭觀望,發(fā)現索倫桿上蹲著一只慵懶的貓頭鷹,正好奇地看著自己。